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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一之评《经历》︱名人艾米斯

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 肖一之
2018-11-16 09:55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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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英]马丁·艾米斯著,艾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8月出版,405页,79.00元
马丁·艾米斯是一位英国作家。马丁·艾米斯是一位英国名人。

对英国小报来说,名人艾米斯不过碰巧是位布克奖长期陪跑作家,这位文坛浪子高调的作风和丰富的私生活才是吸引狗仔紧紧咬住他不撒口的诱饵。拜小报不懈的关注所赐,纵然艾米斯已经不再年轻,英国文坛的“坏小子”名单上却永远都少不了他。

艾米斯的情人可以开出一张长长的名单,从《纽约客》的前主编蒂娜·布朗到奥斯卡影帝丹尼尔·戴·刘易斯的妹妹,名厨兼主持人塔玛欣·戴·刘易斯都曾经是艾米斯的女友。2013年,第二波女权主义运动的主要思想家之一杰曼·格里尔把她的文稿出售给了墨尔本大学,研究者竟然从中发现她写成之后没有寄出的给马丁·艾米斯的三万字情书。1993年艾米斯和第一任妻子美国学者安东尼亚·菲利普斯离婚,更是一场英国小报的盛宴,他被写成了抛妻弃子追求美国富家女的负心人,他的第二任妻子、出身于美国富豪卡普兰家族的美国作家伊莎贝尔·丰塞卡也被牢牢钉死成闯入别人家庭、勾引已婚男子的祸水。

2008年,丰塞卡出版了一本题为《依恋》(Attachment)的小说描写一位纽约出生在牛津受教育的四十六岁女性婚变的故事,小说主人公和她本人家庭生活的相似之处又在媒体里掀起了一波新浪潮,把艾米斯的情史又推到了新一代读者的视线中。

当然,就算不提他的感情生活,艾米斯也从来都不可能远离聚光灯。他是著名作家兼学者金斯利·艾米斯的儿子,十六岁的时候就在经典电影《牙买加的风》里扮演过重要角色,二十四岁就凭小说《蕾切尔文件》获得毛姆小说奖,一举成名。艾米斯在媒体面前常常口无遮拦,很快就把自己卷进了一场又一场的笔墨官司。2010年2月艾米斯接受了GQ英国版的专访,在访谈里艾米斯宣称英国就是一个被伊斯兰主义威胁的三流国家,英国人沉迷于肤浅的娱乐和性当中,甚至颇为政治不正确地说:“现在女性有太多权力,对她们自己不是什么好事。”他的嘴有多大,可见一斑。

马丁·艾米斯

艾米斯对女性的态度一直都为人诟病,甚至还直接影响了他在文学奖项中的竞争力。早在1989年的布克奖决选中,尽管有评委会主席大卫·洛奇力荐,马丁·艾米斯的小说《伦敦场地》还是没能进入布克奖短名单。评委会里的两位女性——小说家玛吉·吉和学者海伦·麦克奈尔——都强烈反对让艾米斯入选,理由正是艾米斯的小说对待女性角色的态度极其糟糕。最终捧走布克奖的,正是上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

1995年艾米斯小说《信息》的出版,简直就是一场完美风暴,在媒体的报道里,艾米斯的自大、傲慢和自私令人瞠目。他要求出版社预付五十万英镑的版税,为了更好地在美国市场上推销自己的小说,他甚至不惜撕毁和自己——同时也是他父亲——的长期经纪人帕翠莎·卡瓦纳的合约,转投到绰号“豺狼”的安德鲁·维利麾下。艾米斯还因此和卡瓦纳的丈夫、同为著名作家的朱利安·巴恩斯公开反目。一时间关于艾米斯生活奢靡的报道布满英国小报,他花了两万英镑治牙的事情更是一夜之间成了他最大的罪状。

就是这样的马丁·艾米斯在2000年出版了自己的回忆录《经历》(Experience),这部回忆录的中文版今年由上海译文出版社推出。面对《经历》,任何对艾米斯过往有所了解的人都不禁有所迟疑,这位个人生活和文学创作互相纠结多年的作家是不是决定干脆满足一把所有人的窥私欲,把自己的私生活统统暴露在公众的视线中,一次性把小报的生意挖断根,用隐私来给自己的声望再添一把火?艾米斯的回忆录的确大卖了,光是在报刊上连载据说都让他挣了十万英镑,但对艾米斯的创作抱有尊重的读者也松了一口气,作家艾米斯还是非常清楚,名人艾米斯只是他写作的副产品,他首先还得是个作家。

Experience: A Memoir,Vintage出版社2001年出版

风格大师艾米斯在这本回忆录里的每一页几乎都在展示他的语言魔术,而这些精心雕琢的词句本身也绝非仅仅是为了炫技而存在,它们合力给愿意搁置被八卦媒体塑造的偏见的读者一个窥探英国中年男子马丁·艾米斯内心的机会。与其说这是一本优秀的文学回忆录,不如说这是一本绝佳的中年危机思考录。作家这个身份对艾米斯来说其实同时是“文学人,普通人和纯真人”的混合体,而在他的回忆录里,文学人艾米斯并没有抹去普通人艾米斯经历的苦痛,也没有回避纯真人艾米斯的天真或者不谙世事,而是用高度风格化也异常精准的文字记录了人到中年经历的亲人离逝和肉体衰朽,同时也让读者得以一窥没有被小说家提炼成精致的虚构叙事的作家生活的原貌,毕竟这本回忆录的诞生和中年男子艾米斯生活的变故密不可分。2000年和《经历》同时出版的还有艾米斯父亲金斯利·艾米斯的书信集,而1995年,马丁·艾米斯的牙齿荣登小报头条那一年,他失去了自己的父亲。

丧父正是艾米斯动手写这本回忆录的契机之一,他在前言里写到:“我写回忆录是因为现在我父亲已经不在了,我一直都知道我必须得缅怀他。他是个作家我也是个作家,讲述我们的故事感觉就像我的责任一样——这是桩文坛趣事但同时也仅仅是又一对父子的故事。”在整本回忆录里,艾米斯笔下的金斯利·艾米斯确实更多只是父亲而不像一位文坛的先行者。他号称从父亲那里接受的唯一文学创作建议是:“你一句话里不能连用三个-ings。有的时候连用两个都不行。-ics,-ives,-lys和-tions这些后缀都一样。前缀也是如此。”

幽默作家金斯利·艾米斯在儿子的回忆录里多数时候是个笨拙的父亲,多少有点战战兢兢地在履行着自己的职责。金斯利·艾米斯惧怕远行,也没有处理实际事务的能力,年老之后甚至不敢一个人在天黑之后待在屋里,但是这样一个人在陪着自己的孩子们登上帝国大厦顶层的时候却能克服自己的恐惧,没有当众尖叫出来,因为他不想让孩子们失去安全感。幼年的艾米斯时不时会在半夜被母亲开灯弄醒,接着就会看到母亲扶着父亲在自己的房间里坐下,父亲大口喘着气。成年之后他才知道,敏感的父亲经常从噩梦中惊醒,而让他安定下来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他坐到孩子们的房间里。在孩子们面前,此时他知道自己必须要拿出勇气。

这位笨拙的父亲也有非常可爱的时刻,当金斯利·艾米斯必须要向自己青春期的儿子们传授基本的性知识的时候(英文里叫“谈谈小鸟和蜜蜂的事情”)他给儿子们讲了一个意味深长的荤段子,而在确认自己的两个儿子都不再需要自己提点之后,他带着儿子们去了药店,一口气给他们买了一百四十四只避孕套。可惜这样的时刻在艾米斯的回忆录里并没有那么频繁,更多的时候他笔下的父亲只是一位固执的老人,他支持越战支持核武器,抱怨自己的儿子一把年纪了居然还是个左派,看到《终结者二》在电视上播放的时候,就会冲着屏幕上的琳达·汉密尔顿嚷嚷:“把你的头发剪了……把你的头发剪了。”

虽然马丁·艾米斯说父亲就给过他那么一条文学建议,他的作家父亲对他写作的影响远远不止于此。艾米斯自己也明白这点。当有记者问到他最崇拜的美国作家索尔·贝娄是不是他文学上的父亲的时候,他的回答是:“但是我已经有一个文学上的父亲了。”无需借用弗洛伊德的理论,任何熟悉艾米斯父子作品的读者都能发现他们写作之间的关联,黑色幽默和讽刺是艾米斯父子的小说里都不可或缺的元素。但如果要把《经历》作为一本作家成长的文学回忆录来读,那么在儿子的回忆里,金斯利·艾米斯恐怕是最不会鼓励儿子的作家父亲,而有这样一位父亲的艾米斯还能成为作家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金斯利·艾米斯(右)和马丁·艾米斯(左)

尽管金斯利·艾米斯说过喜欢儿子的第一部小说,他却宣布“看不下去”他的第二部小说,他也“从来不鼓励我写作,从来不邀请我追求那遥不可及的事。他表扬我的次数要比公开批评我的次数少,这效果倒不错”。父子俩对文学的理解也极不相同,父亲对纳博科夫的《洛丽塔》极尽鞭挞,而儿子却坚信纳博科夫风格化的写作本身就是一种道德选择,文字之中天然含有他对自己人物的褒贬。

而在阅读《经历》的过程中,读者会越发清楚地体会到艾米斯的作家父亲到底给他留下了什么样的文学遗产,那就是深深地渗透进艾米斯家日常生活的文学氛围。艾米斯从小就生活在二十世纪中叶的英国文坛的中心,有一位好客善饮的名作家父亲意味着英国当代文学史很多时候就在他家里展开。金斯利·艾米斯和菲利普·拉金是从大学时期起的好朋友,拉金也是马丁·艾米斯的哥哥菲利普·艾米斯的教父。当艾米斯一家在西班牙远游的时候,他们去拜访的朋友是已经定居西班牙的现代小说家兼诗人罗伯特·格雷夫斯。而桂冠诗人塞西尔·戴·刘易斯则是在艾米斯家的客房里度过了人生最后的时光。从散布在《经历》各处的父子间关于文学,关于政治的种种争论里很明显可以看出,艾米斯很清楚,和父亲的每一次交锋都是对自己文学才能的磨砺。

但是《经历》首先还是关于普通人艾米斯的故事,他讲述的是每一个儿子都必须经历的痛苦。当父亲,这位站在儿子和死亡之间的人离去之后,幸存者只有通过回忆才知道前路该如何走下去。缅怀父辈就免不了要用文字重构父亲如何从盛年雄伟的身姿缩小为成年子女眼中干瘪的老人,而艾米斯也几乎没有回避父亲最后的糟糕的生理状况。金斯利·艾米斯患上了肠易激综合征,他会毫无预兆地变得歇斯底里,他不按医嘱吃药,他渐渐地只剩下了本能的部分,照顾他成了全家的负担。艾米斯引用《死魂灵》里的一句话给父亲的衰老做了注解:“免不了也逃不掉的老年,是可怕而恶意的,因为它从来都不会给任何回报,什么都不会还回来!”

对艾米斯而言,父亲的衰朽不止在肉体上,他还要面对父亲在创作上的溃败。“我担心他可能已经完了。他的诗歌读起来像是快要挥发干净的残液,他的小说听起来像是一场要拖到深夜的漫长争论。”当儿子成长为一位重要作家的时候,父亲却缩回了自己的世界,把写作变成了一位老人发泄怒气的排遣。因此,在一般的父子关系之外,艾米斯还要承受自己文学引路灯暗淡的痛苦,目睹一位小说家最糟糕的噩梦,看着父亲失去了控制语言的能力。

在父亲跌倒然后被诊断为阿兹海默症住院的最后日子里,艾米斯家的人轮流去医院探望父亲,艾米斯会陪父亲默写四十遍家里的电话,要面对父亲突发的短暂失语,得一遍遍地和父亲确认现在是晚上六点还是早上六点,还要读书给父亲听只是不再期望父亲会有任何回应。作家金斯利·艾米斯已经不在那具身体里了,那里只有被困在疾病强加的沉默里的病弱父亲,他偶尔会说“轻轻抱一个”或者“再轻轻抱一个”。

艾米斯在记录父亲重病的时候插入了很多过去的回忆,而这些回忆每一则几乎都是感人至深的短文,最为打动人的一个细节来自他回忆的父亲的一次醉酒。除了是位小说家,金斯利·艾米斯还有另外一个头衔,那就是一位善饮之士,他曾经自嘲道:“我时不时会意识到我还有这么一个名头,那就是,我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酒客之一,如果不是最伟大的酒鬼之一的话。”他的《日常饮酒》至今还是英语文学中关于杯中物的经典散文。但是父亲书中关于喝酒和宿醉的诙谐哲思在儿子眼中则是全然不同的景象,尤其是当父亲年纪渐长却依然手不停杯的时候,艾米斯深深地为父亲担忧。一个周末,父子俩晚饭后回家的路上,大醉的金斯利·艾米斯在埃奇韦尔路中央的交通岛上跌倒了,艾米斯写道:

我在他身下到处摸索,想找个地方把他支撑起来,但是他身上每个地方都在倒下,跌落,寻找着最低点,就像一场泥石流。

我最后还是把他弄回了家。他找到了点平衡,找到点往上的劲;我把我的肩膀塞到他的腋下,然后慢慢地把他顶起来。这整件事情没有一刻不带着百分之三的喜剧性。就算他的脸只能到人膝盖那么高,两眼惊恐得发直,就像一个正在陷入沼泽里消失的人一样,他也从来没有失去那种微微的又惊又乐的表情,对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对他身体的重量,对重力的贪婪,对如车轮滚动不止的时光。爸,你太老了不能再搞这种屁事了,我满可以这样对他说。但是何必要找麻烦呢?你以为他不知道?你太老了,爸——不能再这么瞎搞,不能再这么乱来了。你太老了搞不动了。

然而艾米斯失去的并不只有他的父亲,前言的标题《我的失去》还包括其他的逝者。被英国历史上最出名的连环杀人犯之一弗雷德里克·韦斯特绑架杀害的表妹露西·帕丁顿,上吊自杀的情人拉莫娜·西斯以及染上艾滋病去世的小舅子布鲁诺·丰塞卡,他们和金斯利·艾米斯一起组成了他必须要在《经历》里讲述的生命中的一个个空洞。这一连串的死亡可能会让人有点怀疑艾米斯的生活未免太戏剧化了,恐怕连十九世纪小说家都不敢把这样密集的灾难加诸自己笔下的人物身上。艾米斯也想到了,但是他依旧决定要把这样的生活记录下来,因为生活在小说家看来最糟糕的地方就是它“一塌糊涂的形状和荒诞的不确定性”,其中的每一处转折要不就是一眼便能看穿的,要不就是耸人听闻的,但是这样的戏剧性已经贯穿了他的生活,他只能选择把它记录下来。记录也正是他决定写作这本回忆录的第二大动机。

艾米斯的记录并没有沉浸在悲痛之中,相反,整本书情绪的节制、内敛,与他在知道父亲得了阿兹海默症之后的反应如出一辙:“如果你是个英国人,当你面对这样的前景时你会怎么办?你不会拧手哭泣。你只会耸耸肩然后‘干’笑一声。”这本回忆录也并不回避滑稽和欢乐的时刻,艾米斯青年时代的各种荒唐事或者各路文坛人物的逸闻俯仰皆是。当著名诗人菲利普·拉金来到艾米斯家的时候,拉金只会给他哥哥四便士,给他三便士当礼物,因为他是个不舍得花钱的悭吝人。阅读《经历》的乐趣之一,就是你永远无法预测艾米斯会在下一句话或者下一条脚注里顺手写到哪位名人。这样看似随机的关联在艾米斯看来才是未经掩饰的大脑思考的原初状态,也是他想要在回忆录里记录下的作家生活的真实状态。

然而,记录对艾米斯来说还别有他图。深感被英国媒体伤害的艾米斯,还是忍不住想找机会扳回一城。在《经历》的中段,艾米斯花了很长的篇幅来讲述了自己在美国拔掉满口烂牙重新植牙和戴假牙的经历。是的,就是那次被小报积极炒作的他花了两万英镑就为了换来完美笑容的治牙经历。在艾米斯的笔下,治牙和虚荣毫无关联,出问题的不光是他的牙,他的下颌骨里还长了一个肿瘤。牙医拔去了他的牙齿,也拔去了他自我认知的一部分,他从这种具体的身体疼痛开始,与过去的自己拉开了距离,有了反思人生的机会:“我的嘴给了太多人太深的伤害。它撒过谎立下过虚假誓言。它不真诚地,不谨慎地,不节制地亲吻过……”

当然,这本回忆录里艾米斯的坦诚宽容也是有限度的。他在附录里单独列出一章来痛斥英国媒体的堕落,而在他终于忍不住要讲述自己和朱利安·巴恩斯反目的故事的时候,他先是宣称巴恩斯写给他的绝交信版权不属于自己,他不会引用信中的内容,却又马上透露:“这封信的最后一个词组是句很常见的粗话。那个词组就两个单词。这两个单词一共有七个字母。里面有三个都是f。”没错,巴恩斯对艾米斯说的是fuck off(滚你妈的蛋)。

不过正因为如此,阅读马丁·艾米斯的《经历》本身也成了一种独特的经历。毕竟,在英国文学的传统里,自从威廉·布莱克写成了《天真与经验之歌》(Songs of Innocence and Experience)之后,“经验”(Experience)这个词就不再只是单纯地指经历过的人和事,它也意味着纯真的丧失,意味着越来越难无条件地接受美好的一面。但是艾米斯在他的回忆录里提醒了我们经验的另一面:在经验的冲击之后,纯真依然可以幸存,即使名利场中的老手也有不再矫饰,暴露自己所余不多的纯真,然后要求我们理解的权利。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丁晓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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