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口述沈阳 | 鲁美老毕业生回忆:80年代的画班和艺考

2018-11-19 08:3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字号

【从月窗里到小河沿】

五岁以前,我家住在大西门天光电影院后面的月窗里,当时那个位置是一条通往天光电影院的大胡同,另一头是沈阳酒厂和红十字会医院。路的一侧是一趟一趟的平房,我们家就居住在其中;路的另一侧偶尔有一些房子,我奶奶经常领着我从胡同这头走到那头,看到有很多花儿、草儿、向日葵、各种植物……记忆不是很清晰了,大概是这种感觉。童年生活的这些印象促发了自己对绘画的喜爱,从小就喜欢在纸上表达自己所见所想。

五六岁以后,我家从大西门搬到小河沿,具体的位置是在煤矿设计院和大南二小学附近。大南二小学的门前是一条小河,有一座木桥,过了桥就是煤矿设计院,从桥往东北方向走不远就是动物园。那时的动物园里面有说书的、唱戏的、杂耍的,还放映露天电影,一些学画画的学生也经常在这公园河边写生,这些自然景色和人文景观给我的触动非常大,对我喜欢美术有很直接的影响。

【父亲的抉择】

父母对我的绘画影响应该是很大的。我父亲主管我的学习,他对我学美术的意见应该分成两个阶段,他其实是很矛盾的。

小的时候,他也非常喜欢我画画,而且在我画的时候他也画一些老虎啊、家俱上的花儿、鸟儿啊,这些我记得很清楚。上学之后我特别贪玩,学习不是很认真,成绩一直在班里中间位置。我父亲是六十年代大学毕业,学理工科的,对我的文化课非常重视,也期待我在这方面能有所发展。但是我在学习方面始终没那么大的热情,相反在绘画上的热情越来越大。父亲没有直接反对过我画画,高中时候学习紧张,压力大,他不会直接对我说,但我能感觉出他心里的矛盾。

到后来他发现我对学习的热情确实没有对绘画那么大,这时又面临高中的文理分班,是选择学习文科还是理科,必须做出抉择。父亲希望我学理科,因为他是学理科的嘛,然后他对我这方面也能有一些帮助。但是我就愿意学文科,因为考美术需要是学文科的,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产生了矛盾。最后他还是同意我学文科了,算是对我的第一步妥协。

学了文科之后没到一年,然后我又是非要坚持学美术,开始去鲁迅美术学院的美术班学习,每天很晚才回来,很辛苦。父亲看我如此投入,也开始支持我学美术。他的这种支持不是他天天鼓励我,而是信任我,一切都是由我来做主,不过多干预。不但让我在艺术上有自己的想法和发展空间,包括以后生活道路,都有自己独立选择的自由。

 

高中时在北陵写生留影

【鲁美的画班】

我们那时学习美术主要有几个渠道,第一个就是在学校的美术组,美术老师业余时间不定期组织绘画活动或者培训,第二个就是各个区有少年宫,学校推荐或者少年宫的选拔去学习,由少年宫更专业的老师来进行美术培训。我从小学就一直在学校的美术班画画,偶尔也参加少年宫或学校间举办的画展。

高中我学画画那几年,鲁迅美术学院成立了一个美术培训班,那是我正式学习美术的一个很重要的地方。之前比我更大的一些学画孩子可能还没有这样的地方,所以说鲁迅美术学院成立这个美术班,对沈阳市乃至整个东北地区很多美术爱好者来说都是一件大好事。现在的美术培训机构很多,什么美术班、美术学校、职业学校等等,当时没有这么多,也没有一个确切的称呼,大伙都习惯叫画班。一个画班都相当大,有上百人甚至几百人在里面学画。

 

当年鲁美的画班就在这楼上 摄影/杨树

鲁迅美术学院的画班在食堂上面,我们都叫大礼堂。鲁美各个系的主力老师、教授都轮流在这里讲课,每天有三、四个老师轮流换,没有固定安排,也就没有一个老师是专门对你负责的。但好处是你可以得到不同老师的看法和指导,因为美术是一门感受力特别强的艺术,这样教学,营养会更全面更丰富。

学费最早的时候我印象是五块钱一节课,后来涨到十块钱。收学费是在班级最后面有一张桌子,一个老师每天在那里卖票收费。你想买多少节课就找老师买多少票,比如我要买十节课,一节课十块钱,就是一百块钱,二十节课就是买二十张票。我们每个人都有一本票,每天上一节课就交一张票,不来就不交。

画班里的学生来自五湖四海,也有鲁美老师的孩子和家属,都和我们一样学习。选择班级层次也不是老师给你定,你觉得自己应该从初级开始,就报初级班;你觉得水平中等,就报中级班。

学习过程中,学生和学生之间影响是很大的,因为大家的水平差不多,如果离你距离最近的同学突然画得很精彩,你的感受力就增强了,表现在自己的作品上也会有很大提高。老师这时的作用就是保持你不出太大的毛病,在绘画技术上不走偏。

【同学,你的画卖不】

上这样的画班,一般来说学生都是利用自已业余时间。我报的班是5点半钟上课,三个小时,8点半下课。我读的那个中学是普通中学,很少能考上大学本科,老师觉得能通过学习美术考上大学,也算是件很光荣的事,于是就照顾我,其他同学放学后还要上晚自习,我就可以去学美术了。

我在学校是4点多放学,把书包放家就骑车去鲁美,大概需要一个小时,这样在来回的路上就是二个小时,晚上到家都得九、十点钟,每天如此。冬天的时候路上不是雪就是冰,非常滑,搭在路上的时间更长。我们一起学画的同学有一个方向的,一起回家,有时十个八个,有时三个五个。大家伙骑着车,背着画板,边走边唠,虽然每天辛苦,但也挺快乐的。经常画板上还钉着刚画完的画,夜里离老远看着很鲜亮。有时过路的就搭讪:“同学,你是学画画的?……你的画卖不卖?”我们都不好意思拿画卖钱,就回答:“不卖!”然后大家一片哄笑。

【教育理念的差异】

当时的美术教育理念与现在是有区别。那个时候是学习苏联模式,其实现在也一直再延续这种模式,只是产生了一些分歧不那么坚定了。当时那些老师都是苏联绘画的方式——马克西莫夫的教学方式。绘画体系在认知上是很坚定的,不像现在有各种流派和说法的纠结。

在教学的指导方针上,也与现在有很大区别。过去老师只负责教你绘画基本能力和美学修养的训练,这是根本的东西。现在呢,根本的东西变成了怎么能让孩子快速掌握一种技能,怎么画能最快,最能得分,耳朵怎么画,鼻子怎么画,最后组成一个肖像。这就有了更大的近利性和目的性。我们那个时候老师不会解释高考怎么考,如何在高考中得分,很简单,你来学的是美术,首先是美,第二是术,就这么两个概念。

我们当时进步速度远远没有现在孩子快,现在的孩子讲究速成,老师先把一套东西给消化吸收,总结提炼成最精炼的东西,让孩子在最短的时间内理解,然后马上表现出来,教十个孩子,画成一个样,他的目的就达到了。而我们那个时候,十个孩子画出十个样来。

现在的应试教育虽然能应付考试,但考试之后呢?未来很长时间的美术道路,你怎么解决自己的美术修养和对美的认知?我们那个时候从骨子里一直在美的环节上不断去学习探索,不断地推翻自己,再往前前进。

【想要简章得先寄作品】

当时社会上信息交流不是很发达,了解信息的渠道很复杂,不像现在有手机,有微信。对于一个不是美术世家的孩子,想学美术,报考什么院校,怎么参加考试,这些实际问题都不是很简单的。后来到画班去学画画,接触很多学美术的孩子,大家一交流,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接下来就是报考了,要搜集各个院校的招生简章。那时候主要通过写信,给对方学校写申请,索要招生简章。申请的时候,有的院校要求看看学生的专业水平,有的是要素描,有的是要色彩,把作品拍成照片也寄过去。学校审核你的作品,通过了才给你发简章。你寄信的时候还要带一个空信封,写上自己的地址,贴上邮票。学校的简章材料就用你提供的空信封邮寄给你,学校是不会免费给你邮寄的。

 

浙江美术学院1989年的招生简章

我手头留着几个招生简章呢,当时是我爸给我写的信,给我邮寄的。邮回来的就是自己写的那个信封,里面有招生简章,还有申请表儿。有中央工艺、浙江美院、天津纺织学院。实际最后我都没报,也没去考,就只报考鲁美了。所以,这几个简章和信封儿就一直留下了。这几所学校当时都是很优秀的学校,有的比鲁美要高一个层次。现在,好像这几个学校都不在了。中央工艺归清华了;浙美呢,现在叫中国美院;天津纺织我就不太知道了。

【80:10000】

我参加过两次艺考,88年和89年。89年那次,我记得鲁美每个专业都得有一千多考生。你象绘画系,有国画、版画、油画、雕塑等专业,工艺系有装潢、环艺、染织、服装、摄影等专业,差不多十多个本科专业,有一万多考生报名。最后录取的就很少了,绘画系每个专业也就三、五个,别的系每个专业七、八个,鲁美每年也就收80来人,有一万多人竞争。师范系招收的人数多点,我记得是120人,相应报考的人数不清楚,我估计也得是这个比例。那个年代辽沈地区有美术专业的院校只有鲁美、大连轻工等几个,比较少,所以能考取是不太容易的。鲁美虽然是面向全国招生,但考生也主要是东北三省一区的,山海关以南的考生几乎没有。

考试地点就在鲁美,利用礼堂或者食堂,实在安排不开的就利用花窖等零散地方当考场。我们参加考试的拿着考号在校园里站成排,由各个考区的老师领着去考场。考生被分成一组一组的,在考场用隔断隔开进行考试。

【连考三年“马赛”】

我艺考那年的素描和色彩考题是画“马赛”石膏像,这个题目连续考了三年。可能有两点原因,一个是你只要具备了一定的美学修养和美术技能,画的好的永远画的好,画的不好的永远也画不好。考美术用不着押题。第二点,可能是鲁迅美术学院的教具数量有限,一场考试,马赛石膏像要准备上百个,估计它的仓库里只有马赛像有那么多,换一个题目就要上一批新的教具,投资也是巨大的,所以连续考了三年马赛。

现在对美术专业考生的培养目的不一样了,我们那个时候作为常识性美学培训和技能培训同等重要,所以在考试出题方面无所谓。如果换到现在,美术培训大都是应试教育,那么题目好几年不变,培训机构的老师就会告诉你马赛应该怎么画,眼睛怎么画,鼻子怎么画,把得分点全都灌输给学生。这种功利性的培训就会造成考生作品没有太大区别,所以我们那个时代与现在的教育目的不同,出题方式也就不一样。

【设计蛋糕盒】

我那时候艺考的时间安排与现在没有太大区别,上午素描,下午色彩,第二天加试一个专业,之后录取前有一个复试。现在你要考一个专业,很早就得学习专业课,因为竞争越来越激烈,学习越来越系统化,规模化。我那时候专业加试就是考试前老师给讲一讲,大概怎么个绘制过程、工艺过程,都是简单地了解一下。

 

鲁美毕业展上的留影

 

我考装潢,加试的是现场设计。我用两年才考上的,第一年1988年,我应届,出的题是设计百花洗衣粉的包装袋,我着急要和同学去玩,上面两个元素,一个是重量单位,另一个什么元素忘了,都没写,所以分就低了,落榜在专业课上。第二年考了一个圆形蛋糕盒的设计,我就很专业了,我考了最高分98分。

现在是文化课和专业课各占一定比例,相加按总分排名,当时的评分不一样,文化课够线看专业课的排名,文化课过420分,有一个特殊的加分,其他的过线就可以,280分和380分差别不大,就看专业课的排名,所以上来的学生专业还是超强的,因为主要看专业成绩。

 

【栽在文化课上】

在我之前五、六年,文化课分数要求更低。从我那个年代开始,文化课的分数要求一年比一年高,单凭画画好,想考上一个理想的学校变得越来越不现实。因为招收的人少,报考的人多,那些在专业课和文化课都很优秀的考生比比皆是,所以两方面都优秀,才有可能考上理想的院校。

我身边有很多常年画,画的好,常年考,考不上的,我们叫他们画癖子。这些画癖子文化课不好,绘画水平要远远超过被录取的。那时候能应届考上的都属凤毛麟爪,考六年七年的都有,不像现在的孩子很少为了自己的志向多考一年、两年。

与画画的同学比我那时候文化课比较强,录取分数线在300分左右,我考了386分。我记得当时大专的分数线是460分左右,但我考的386分在美术类专业方面算是高分,而且高出很多。我当时在高中上学也不太热心,稀里糊涂的跟上就行,老师说的话左耳入右耳出,等专业课考试结束后才开始用功,疯了一般学习文化课。还记得在家学习的场面,把缝纫机搬到床头,左边一摞历史,右边一摞地理,再一摞政治,都摞得老高。人要用心,效率非常高,一天半本书,连翻带背突击学习。用我妈的话说像傻了一样,人完全在书里的状态。我就用短暂的时间把文化课突击到用我学美术的标准来说相当不错的分数了。

现在的孩子考美术对文化课要求更高,还有外语等小分的要求。这个门槛也是挺难的,因为学美术的孩子对文化课都不怎么认真。而且现在孩子自由度、个性比我们那个时代强得多,不是每个孩子都能杀下心去学习文化课。而且他们对文化课补习的逆反心情绪都非常大。可能这个孩子专业课挺好,而因为文化课名落孙山,这种情况是非常多的。

【自由绘画人】

我从小就对绘画非常感兴趣,由于喜欢画画才考的鲁迅美术学院。我报考的装潢系,因为装潢系分不低,能考上装潢系是数一数二的学生,而且这个专业在当时还比较实用。但从个人情趣上来说,对绘画的热爱是没有改变的,虽然在毕业工作后从事的是装潢设计工作,但作为个人志向来说绘画一直没有扔,工作忙也好,累也好,总得有点个人时间和空间,有点个人情趣,可以通过来画画抒发一下。工作紧张时,一年画几幅,工作不忙时,绘画工作量非常大,甚至超过职业画家。

从社会角色定位角度来说,我肯定不是职业画家,职业画家会把主要时间用于绘画,并且以绘画作为生活的主要收入来源。从我画画的性质来看,我也不能界定我是职业画家还是业余画家。而且画家一词只能是别人对你的尊称,自己不好称自己为画家,我觉得称呼自己自由绘画人比较好。

我对自己绘画没有刻意的要求,第一,我不在专业机构里,不便做过多的评判,第二,也不指望靠绘画来维持生活,所以就没有必要强迫自己去做什么。我的原则,一个是顺应自然,一个是顺应自己。现在都在谈当代艺术与传统艺术的纠结,我也产生了很多的纠结,我不想随着潮流方向改变自己,我感觉得有一个过程吧,你得承认自己从这套体系中训练出来的,审美标准从这里面出来的,你想走向一个新的标准一个新的境地的话,必须把原来的道路走过一遍,走出去产生一个新的认识,产生一种新的语言,你才能很自然的把自己转变到一个新的境地。如果不能很自然的转变,我宁可不转变,这是我对绘画艺术风格和追求方面的本质的想法。

【感情与语言】

再有一个,从绘画的方向上,我觉得要分成两块——情感的一块和语言的一块。情感的一块像我画的沈阳的风景,小街小巷啊,包括故居啊,属于一种情感的,不涉及绘画的艺术理论,也不涉及它的风格,这就是一种情感的述说。第二块是对语言的探索,不管画周边的景物,还是其他题材,最终都要落实到绘画的语言上。对语言的提炼和创新也是我始终在思考的,这个语言不是给太普通的文艺爱好者看的,他可能感觉不到里面的语言,但会感受到里面的情感,而作为语言来说应该有更高追求。

作为艺术来说,语言的提炼,语言的转换,语言的创新是很关键的,我也在不断尝试着用其他的方式,其他的题材,去尝试绘画的语言,对自己进行提炼,至于未来会走到什么境地,我没有想过。

口述人/李旭 文字整理/杨景怡 关雯 编辑/河西 杨树

    本文为澎湃号作者或机构在澎湃新闻上传并发布,仅代表该作者或机构观点,不代表澎湃新闻的观点或立场,澎湃新闻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申请澎湃号请用电脑访问http://renzheng.thepaper.cn。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