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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新见词稿中的晚年张伯驹:他坚持他的文化本位

易大经
2018-11-17 08:1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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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适逢收藏大家张伯驹先生诞辰120周年,故宫博物院、北京中国书店、香港集古斋等均曾先后举办纪念张伯驹先生大展。对于张伯驹,人们不会忘记他为守护晋代《平复帖》、李白《上阳台帖》、杜牧《张好好诗》等国宝而倾尽所有,但是对于他诗词方面的造诣却知之甚少。

最近,在广州出现了张伯驹写于上世纪70年代的一批信札,多为写给天津词人、书画篆刻家张牧石的,每通信或附有词作,或谈及生活琐事。在这批信件里看到的,是张伯驹后半生在那种恶劣的生存环境下,甚至贫穷到靠妻子潘素赶画买酒食度岁,他却一如既往的潇洒淡泊,乐天知命,不被俗事所束缚,徜徉在高华的文字世界里,具有着大智慧的光芒。或如他的弟子所言:“张伯驹先生坚持他的文化本位,尽了这么大的努力,搁到《史记》里的四公子也不逊色。”

晚年的张伯驹(左)与张牧石(右)

张伯驹八十自寿词 黄君坦贺寿词《金缕曲》

2018,岁在戊戌。

120年前的1898年,发生了今天的中国人耳熟能详的清政府百日维新、戊戌变法。在这一年诞生的,亦不乏大家,如朱自清(1898—1948)、郑振铎(1898—1958),他们都是浸淫在文史等多方面的博学型人物,难以用某一方面的成就来定位。张伯驹(1898—1982)亦生于是年。在世人眼中,他是民国四公子之一,是顶级的收藏家,他历经晚清、民国、新中国,遭遇既多,俾人传说的掌故亦多。近年来,对张伯驹著作的整理、对其收藏的研究,都有专著出版,对其毕生心血所系的捐赠文物,普通人也能欣赏到——今年故宫博物院策划了“予所收畜 永存吾土:张伯驹先生诞辰120周年纪念展”,北京中国书店策划了“两位词人的翰墨因缘:纪念张伯驹先生120周年诞辰、张牧石先生90周年诞辰”展览,香港集古斋则举办了“张伯驹文献资料展”、香港中华书局出版荣宏君整理的《张伯驹牛棚杂记》。

最近,在广州亦出现张伯驹写于上世纪70年代的一批信札,多为致天津词人、书画篆刻家张牧石者,每通信或附有词作,多为未定稿,与刊行之张伯驹词集相校,有所不同,并有若干阕词集未收者,足见其版本文献价值;或谈及生活琐事,流露出的个人状态与精神生活,对于研究张伯驹这位收藏家、词人的晚年尤其具有史料价值。

这批信札共33通,除郑天挺1通致张伯驹外,其余31通为张伯驹致张牧石、1通为张伯驹致“金陵诸词兄”。详见以下图表。

可能是存量最多的张伯驹信札

张伯驹,河南项城人,生于权贵之家。他是袁世凯表侄,父亲张镇芳善理财,为盐业银行总经理。原名家骐,因收藏康熙御笔“丛碧山房”,遂别署丛碧,收藏有“墨皇”之称的《平复帖》,遂号平复堂。又收藏隋代展子虔《游春图》,自号春游主人,又因收藏唐人杜牧的《张好好诗》,有好好先生一印。他收到蔡襄的《自书诗册》后,苦心揣摩,创造出了“鸟羽体”书法。他与潘素的故事数代艳传,又好戏曲,曾拜余叔岩为师,所著《红毹纪梦诗注》、《续洪宪纪事诗补注》均从亲身经历,有第一手资料,对于历史人物,别具只眼。张伯驹是民国时期绕不开的传奇人物。他于上世纪50年代被打成右派,60年代随潘素工作需要赴长春,任吉林博物馆副馆长,与当时文史名家雅集撰文,结集成《春游琐谈》。“文革”起,被批斗、去职,下乡拒收,不得已返回北京,后经过章士钊托周恩来解决落户、生活困难问题,特别是陈毅去世追悼会上经毛泽东过问,方才顺利落实政策,被聘为中央文史馆馆员。此后定居北京,1982年去世。

这是我们大致知晓的张伯驹人生轨迹。新出现的这批张伯驹信札,则很好地反应了他从70年代初到80年代初的生活状况,更从细节上呈现了他晚年的创作、思想和交游,是为这位收藏大家、词人重要的晚年文献。

张伯驹

致张牧石信札:小猫

(a01,编号下同)牧石词家:小猫甚佻皮,终日上房,但亦颇灵。现于后日(星期六)去西安交亲戚家代养。因在西安或住两个月,中秋当登雁塔望月,届时可有一词。北京疏散人口各皆填表,疏散地点为顺义某某公社。我以后究在北京疏散地区,或依女儿能在西安落户,到西安后看情况再定。按经济条件在西安节省,可以多支持几年,在北京郊区则不免追步雪芹后尘,惟现事各听天,不须为计也。西安通信地址:雁塔路陕西省考古研究所楼宇栋同志转。即问近好。梦机词家统此不另,碧叩,廿八。

按:此信张伯驹谈及将被疏散京郊或到西安依附女儿张传綵,可见是两人从吉林返京后户口未落、生活无着时。“中秋当登雁塔望月”,与《张伯驹简要年表》中1970年“下半年,重游西安大雁塔、灞桥、华清池,过杜工部祠,登骊山,游秦始皇陵”吻合。张伯驹在西安登临古迹,写了大量的词,后集为《秦游词》。自序中说“暮岁东出榆关,追步道君、秋笳,铩羽归来,疾病穷苦,乃更入秦依女儿以了残年”,可与此信互相映证。而“此一生如四时,饱经风雨阴晴之变,而心亦安之”,与信中“惟现事各听天,不须为计也”俱可以看出张伯驹的心态:此信之重要,也在于真切地反应了他在京面临无家可归之时,仍然不以为意、达观的心态。他要到1972年初才由国务院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正式落户北京。

收信人张牧石(1928—2011),字介盦,号邱园、扬斋,别署月楼外史、月城吟客,晚号麋翁,室名茧梦庐。当代著名词人,金石家。天津人。毕业于政法大学,自幼喜好文学艺术,词学梦窗。早岁从寿石工学篆刻,张伯驹有“南陈(巨来)北张(牧石)”之说。张伯驹与之交往,目前词集中最早的一首词为《金缕曲▪题梦边填词图》,作于甲辰(1964),此图为潘素所画。张牧石在1968年曾应邀为张伯驹的词集写过《丛碧词定稿序》,在张伯驹刊行的词集中,与张牧石有关者约21首,可见两人关系之密切;而张伯驹写给他的这批信札多达30多通,所谈事情从填词酬唱到生活琐事无所不包,更是两人关系的有力见证。

张伯驹晚年抱猫照

年轻时代的张伯驹有一张很常见的照片,坐于假山石前,一猫在膝,晚年也有一张照片,膝上抱一白猫。用现在的话说,他是一位猫奴。而收信人张牧石同样有此癖好,在其词集《梦边词续》中有《浣溪沙》谈及赠猫事:“乙巳冬以所畜玉狸一双赠碧丈,未几雄者走失,两地缄札往还,为之怅然者累日”,乙巳是1965年,张伯驹时在东北。在此信中,张伯驹对猫的关注和喜爱表露无遗,把自己和猫的“归宿”都郑重其事地交代出来,有必要相信此猫即来自张牧石家。

此信是这批信件中时间最早的一通,也是此批信札中唯一著录过的一件作品(《张牧石墨賸:馨月簃珍藏》,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12),但结合这批词稿来看,仍然有新的信息。

从这批信札看出,张伯驹除了与北京、天津等地的词友填词唱和之外,他还经常收到求字索画的请求。另有一信就是这样的内容:

(a26)牧石词家:《梦边双棲图》画就,尚雅丽,窗前杏花一树,左高枝上有双燕。钟美贺银婚词、及余与君坦贺银婚并题排云殿残砖瓦词并奉上。又,余及君坦近唱和词附录,奉诸君一粲……

按:张牧石有词《鹧鸪天▪庚戌九月十九日结缡二十五年,西俗所谓银婚纪念,倩潘素夫人写梦边双栖图,题此述感》;张牧石曾于1970年游颐和园,拾得排云殿残砖瓦,“触绪成吟,归题其上,并约同好共赋”,两件事可以作为此信的一个背景。张伯驹就此两事所题的词作分别为《临江仙▪题梦边双栖图》、《小秦王▪题牧石拾得颐和园排云殿残砖瓦》。

信中提到的钟美,即萧劳(1896-1996)字钟美、重梅,号萧斋、善忘翁,广东梅县人。善书法诗词,曾任北京中国书画社社长,中央文史馆馆员。君坦即黄君坦(1901—1986),字孝平,号叔明,又号螴厂,福建闽侯人,晚清诗人黄曾源之子,中央文史馆馆员。工诗词,参加过稊园、蛰园、瓶花簃诗社、词社等活动。1980年与张伯驹同编《清词选》,与其兄孝纾、其弟公孟合著有《黄氏三兄弟骈俪文集》,另有《清词纪事词》、《词林纪事补》、《宋诗选注》、《续骈体文苑》等。此批信札中有一通谓:

(a03)《秋碧传奇》诗词序外篇收到,惟“传奇”前梦一折后段缺廿八、廿九两页。请机峰查其他各本是否亦缺,或系装订之误。据正刚来信索和沁园春词,有三翁(黄、萧、我)三友(寇、牧、克昌),此君新闻名,未知其词如何?君和词希寄来一读。我和词皆用禅语,已寄去,正刚当以相示也。

此处的三翁,即在北京的黄君坦、萧劳和张伯驹,三友即在天津的寇梦碧(1917—1990)、张牧石、陈克昌。“此君新闻名,未知其词如何”,当指陈克昌,陈生于1941年,当时属于这个诗词团体中的年轻朋友。机锋即编撰《秋碧传奇》的词人、曲家陈宗枢(1917—2006),陈宗枢与寇梦碧、张牧石号称津门三词家。正刚即孙正刚(1919—1980),号晋斋,系张伯驹在燕京大学的学生,曾从顾随学词,词人,富收藏。如果加上后面还要谈到的夏承焘(1900—1986)、俞平伯(1900—1990)、吴则虞(1913—1977),可见当时围绕在张伯驹身边的京、津两地填词名手阵容。

1976年,周笃文(后右三)与钟敬文、夏承焘、张伯驹等先生摄于香山农舍

这种应酬也见于另外两通信:

(a05)栖凤小筑俟周君来为扶纸,书好寄去。即问诸词家春祺,碧顿首。

此栖凤小筑也是张牧石的斋号,张伯驹1974年到天津,曾与天津词人雅集于此,有词《南乡子▪与津词客集栖凤小筑》。

(a21)《孤植小筑图》引首画诗词宜卷不宜册,潘素画寄去后可分别徵题咏。君坦畏地震,尚在邢台未归,其通信地址为:邢台长征汽车厂设备动力科黄为健转。地震情况缓和,云北京此后无震。津词家金缕曲兴到之作,潘素画小卷当于年前裱存,成一掌故矣。即颂刻祺,碧拜。十一、廿四。

按:孤植小筑亦为张牧石斋号。此信与另一通谈及张伯驹之《红毹纪梦诗注》出版的信同写于一张纸上,张伯驹此书由香港中华书局1978年出版,故可见这是张伯驹晚年的一通信。

在当时仅能靠邮寄交流的方式下,张伯驹与天津的词人关系特别密切,而在信中,他也以词坛老前辈的身份,对他们的作品提出建议。如将他赞赏的吴则虞词作《一萼红》抄录给张牧石,“此词甚佳,都中得一新友可喜”,有誉友之意,亦可证张伯驹与吴则虞交往的开始。又如:

(a18)《临江仙》词甚清雅,惟前后重一“到”字,前可易“秋入梧桐院落”。又台字出韵,或易“亭池灯火楼台”。现成亭池上用何两字,风露、荷芰、杨柳皆不如灯火楼台。请酌。

这是为张牧石改词。在提到夏承焘两首七绝诗的信中说:

(a23)瞿禅自以为草率,实清空自然,七绝诗必不能生硬费解,必须使人一看即懂,应使绍箕看悟之。

可谓“夫子循循然善诱人”。绍箕即杨绍箕,民国时期新疆督军杨增新之孙,从张伯驹学词。前信提及的“周君”,和(a06)信札中提到的“须星期日有人来照料”,指的都是曾经追随张伯驹长达12年之久的诗词大家周笃文先生。周笃文,1934年生,字晓川,湖南汨罗人。他早在求学时就从老师刘盼邃处知道张伯驹之名,对于这位大名士、诗词大家仰慕已久,1971年终于得到机会,经人介绍,他向滞留北京的张伯驹请益。他当时也在被斗争之列,与张伯驹一见投契,潘素也因此便请周笃文多来帮忙照料:“当时伯老患白内障,视力模糊,教我多来照料一下。此后几乎每周必到,抻纸磨墨,当起了随侍的书童。”

天津词人

周笃文在谈到当年受张伯驹栽培就说:“(他)对于奖掖后学、培植人才更是不遗余力。”对老师亲自修改他的词作《平韵满江红▪唐山地震》达81字,几乎一字一句地改,周笃文回忆说“这真是惊人的修改,令芜句脱胎换骨了。八旬老人,为我如此费心,真是感深肺腑了”。相识不久,张伯驹就将清代词人周之琦的“金梁梦月词人砚”相赠:“他姓周,你也姓周,都搞词,做个纪念吧。”张伯驹春风风人、提携后进的良苦用心,于这批信札中也有点点滴滴的流露。

在这批信札中,也可以看出张伯驹非常性情的一面,他对于某些看不惯的事情是不假辞色的。如在谈到福建诗人陈瘦愚(1897—1990)挽章士钊一事:

(a28)陈瘦愚来信,挽章孤桐《洞仙歌》一阕,讬转文史馆办公室,解放台湾等语,皆入词中,裘秀才革命前途真广阔,外交原则不通融,不能专美于前,沈仰放复生,亦当逊一筹。

可以说是相当不客气了。章士钊于1973年7月去世,此信当写于此后不久。沈仰放(1885—1971),原名曾荫,诗人,生前是北京市文史馆馆员,50年代张伯驹召集北京的老辈词人“打诗钟”,沈仰放是其中一位。张伯驹对他的学生孙正刚,批评尤多:

(a23)正刚又来《人月圆▪中秋》两首,故态复萌,所谓返道难也。绝不和。

(a16)牧石词家:函奉悉,《春游琐谈》五集、《春游词》俱在日内寄。绍箕转交鼻烟壶,墨林制时壶口制一小勺,因我尚有鼻烟两瓶可以闻也。正刚既忙且乱,多为无益之事,以负有涯之生。前曾来信问李大千治印廖同作画事,我复信云此琐碎之事,我脑子里一概没有,问我反误事,应直接去信问笃文。现被问廖同画,答复仍此两语。对此琐碎之事,正刚须保证不再问我。否则,以后对彼来信恕不拆封,原信退回,一笑。李大千印廖同画,有亦可,不有亦可,对此迁挂心神,甚无谓也。前此在君家见到一治印者,一印上刻几十字,此亦为正刚座上客。则知正刚之看法当与我不同矣。

对于孙正刚的“既忙且乱”,张伯驹认为是忙无益之事,辜负有涯之身。实际上亦源于两人性格不同。虽然张伯驹表露出来的是不该为这些琐碎事情耽误,但他对“一印上刻几十字”的看法不同,显示的正是两人对艺术鉴赏的不同趣味。

张伯驹信札:胡蘋秋

值得一说的是,张伯驹晚年的一桩“八卦”,在这批信札中也有详细的体现。他曾经和一位托名女性的京剧票友胡蘋秋唱和、通信,后来胡之身份揭穿,真相大白。而天津的后辈词友还编写了《秋碧传奇》,将这段故事文学化地表现出来。在致张牧石的信中,张伯驹写了三页(文长节录如下),详细地讲了两人的关系,特别是他在知晓对方为男性后的心态:

(a08)后又致彼信,示以佛法谓忏悔为大功德,觉悟为大智慧,于忏悔中求觉悟。彼覆信不悟,反述及彼三十岁,即膺少将职,与名演员各地会演,男作女装,乘火车以红巾掩口,及遍与名流唱和诗词等。犹眷恋余荣故艳,则知此人实系小有才而大无品者,但此一揭破,大解我之症结。我原以既不能负潘素,又不能负彼,纠缠于心,今则与潘素患难白首,以终余年,易箦之时,心安神定矣。

可以看出张伯驹那种不黏不滞、洒脱达观的性格。

见证他是为中国文化续命的人

作为收藏大家,张伯驹撰写的收藏记《丛碧书画录》共收录了116件藏品,喧传于世的《平复帖》、《上阳台帖》、《游春图》、《张好好诗》等巨迹在50年代前后“多半捐赠或让售于公家”。在他经历了东北之行再重返北京定居这10年时间,无论是社会环境还是个人生活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张伯驹不仅不再收藏,生活亦难以为继。写于1973年初的这通信亦可见当时情况:

张伯驹词稿 :书近日事

(a27)《小秦王▪书近日事》

旧居犹是傍西涯,独坐南窗日又斜。节近大寒寒不觉,迎春先放两三花。

胭脂曾看染烽烟,世事长安又百年。不见白头宫女在,已无人更说开元。

客来过午到灯青,落子声声一劫争。已解输赢天下事,猫儿何用乱棋枰。

金屋犹能剩一樽,鸳鸯浪里自年年。看他洗手晨炊毕,又画青山换酒钱。

一、今冬不寒,室内迎春放花。

二、文史馆员容龄去世。

三、客来对弈,自午至晚,猫儿卧案上旁观。

四、岁将尽,潘素赶画换钱买酒食。丛碧。此写近日事,不必存,请酌。

按:此信提及的容龄出身于满清贵族,父亲裕庚先后做过日本和法国的公使,容龄曾经向舞蹈家邓肯学习现代舞,后来的容龄也以舞蹈家著称。解放后被聘为国务院文史馆(即中央文史馆)馆员,于1973年1月16日病故。张伯驹词中“节近大寒寒不觉”,按当年大寒为1月20日,此信当写于这4天之中。虽然聘为文史馆员,但生活贫困一如其旧——“岁将尽,潘素赶画换钱买酒食”,而张伯驹亦一如其旧——他关注迎春花开放,与客对弈大半天。他的精神世界始终是自由的。

值得注意的是,此信中的四首《小秦王》词,《张伯驹词集》失收,属于佚词。“小秦王”是张伯驹创作较多的一个词牌名。现行的《张伯驹词集》,最晚为《续断词》,收录1975年的作品。此批信札中,张伯驹抄录给张牧石的这批词作不少是:(一)初稿,与词集相比有较大不同;(二)佚词,词集未收者,特别是1975年后的作品,属于张伯驹最后的作品。这两种情况都可证这批信札的文献版本价值。

此批信札中涉及更改的词作有:

1、(a05)《鹧鸪天▪故宫看牡丹》:结句“只今都了倾城恨,迸泪相看一(词集刊行本作“亦”。下同)惘然”。(收入《雾中词》。)

2、(a09)《鹧鸪天▪壬子除夕预作》:百岁(“感”)独多是此宵,一身回看(“老年景象”)更萧条。残灯意到原头火,沸水声来世上潮。  居燕幕(“垒”),看(“寄”)鸠巢。余生且自(“心外”)作逋逃。但知白发年年老,岂望青云步步高(后两句词集作“逢春已少花间泪,眼雾迷离幻海涛”)。壬子即1972年。(收入《秦游词》。)

3、(a11)《人月圆▪壬子中秋在天津》:南斜街里髫龄事,回首忆(“梦”)当年。焚香祝酒,听歌丹桂,看舞天仙。  离家(“乡”)辞土,一身梗絮(“萍梗”),满目烽烟。依然此世,青春不再,明月还圆。(收入《秦游词》。)

4、(a11)《鹧鸪天▪壬子重九未作山游》:柳色渐疏(“门柳添黄”)菊蕊稠,昨宵风雨已深秋。劝人绿酒倾杯酒(“底”)。邀我青山到杖头。  红叶醉,白云愁,年年都作画中游。残躯虽健心情懒,今日登高只上楼。(收入《秦游词》。)

5、(a26)《临江仙▪和君坦游香山即事》:千里太行峰不断,互争高下嶙峋。偶然有客到山门。须眉奇(“太”)古,惹得小童嗔。  金穴回思当日梦,掷钱难买闲身。春华应醒梦中人,观棋袖手(“无语”),一著已输君。(收入《秦游词》。)

6、(a30)《鹧鸪天▪登骊山》(后略改易):赢步犹能直上颠,归来五岳小群山。遥看云气连秦岭,多有诗情到辋川。  分棣萼,堕钗钿,忍听鼙鼓梦当年。一生久惯惊烽火,只少褒姬笑我前。按:此词下阕首句,张伯驹注明“或‘愁棣萼,泣钗钿’”,定本即照此更改。

张伯驹曾说过:“文物,有钱则可到手,若少眼力,可请人帮忙。而诗,完全要靠自己。”他一生“要在三个方面登峰造极,即收藏、京剧和诗词”,“致力最勤的还是词”,并且他致力于做词人,所以结集只有词作,不收诗(周笃文先生语)。刊行词集有《丛碧词》、《春游词》、《秦游词》、《雾中词》、《无名词》、《续断词》,时间自1927至1975,词作多达近千首。

他不仅勤力,诗才敏捷亦超迈常人。周笃文先生回忆说,“伯老写诗强调自然浑成,不事雕琢。他对我说:‘一听就能记得才是好诗,过于雕琢必伤真气’。”“作诗、撰联也无须打稿,便可一气呵成……他一题在手,稍事沉吟,即已成竹在胸……他的这种倚马快才,为我平生所仅见。”是以亲历者的角度谈张伯驹的诗词创作;如果我们读张伯驹词集,是很容易映证这种印象的。他的词总体风貌是清新自然、不事雕琢的,而又涵咏不尽。在这批词稿中反应出来的,则是他创作中严谨的一面:要知道,在当时的环境下,第一时间将自己的作品与词友唱和,本身包含了分享、求教之意,改易本身也是词人创作的一部分。

抄录于信札上的词作,同样也会受到种种原因限制,或丢失或删除,而成为集外佚词。这批信札中此类作品亦复不少:

1、(a06)梦里啁啾翠羽过,醒来已换此山河。感时一溅花间泪,应比红妆额点多。

2、(a07)飘零身世等浮瓢,留枕凌波愿可超。天遣生来风雨妒,最堪怜日是花朝。

年华一瞬太匆匆,碧尽成朱梦亦空。敢怨东风狂似虎,白头不许对朝红。

次题:苍茫天地意何之,槐国兴亡事已移。欲向冬青同一哭,梅花犹自放南枝。张伯驹张牧石及后代合影

这三首和诗,是张伯驹接到杭州诗人、“诗霸”周采泉的索书画信后和的(周的诗作,一如张伯驹致张牧石的词稿,都是通过书信交流的),他向张牧石介绍这位诗人“此人诗是较有工夫之宋诗,则虞专论宋诗,其诗尚不及此人”,评价甚高。周采泉的两首诗为《题石溪上人墨牡丹诗》两绝、《题方密之梦游罗浮图》两绝,可惜“案上诗词信件堆积零乱,无法整理,已找不到”,只留下零星两三句,如“义熙而后馀僧腊,漫写唐花荐岁朝”,与张伯驹的“梦里啁啾翠羽过,醒来已换此山河”相比如何,读者自可体会。

3、(a09)今夕明朝岁岁同,不知岁岁换颜容。一身漂泊如风里,万马迷离似雾中。  余敝帚,剩焦桐。秋花难比老来红,天罗地网人间世,何羡高飞避弋鸿。丛碧。

此通信札有注:“二首选一。‘过南斜街’和韵,可不存。首阕结句易‘逢春莫溅花开泪,留看风云幻海涛’。前‘看’字易‘忆’。”

按:此词即前引《鹧鸪天▪壬子除夕预作》的第二首,词集未收录。

4、(a12)《西子妆▪壬子小寒后过天津南斜街旧居,和牧石韵》:云冻天垂,雪飞地舞,乍觉斜街寒冱。堂前燕子是谁家,几沧桑、不堪重顾。年华未数。人笑问、客来何处,记当时、胜六郎颜色,莲花难补。  曾相觑。缥缈惊鸿,赋陈王句(此句疑脱一字)。宫邻天后近蓬莱,拟凌波、洛川轻步。明珰翠羽。犹想像、灵风流绪。奈春来、那更长飘梦雨。

按:张伯驹有《西子妆慢▪壬子小寒后,过天津南斜街童时旧居感赋》一词,收录于词集《秦游词》。张伯驹8岁随父亲张镇芳居住在天津南斜街,天津亦是他成长之地,所以有“燕子谁家”的感慨。张牧石《西子妆慢▪过故居》(收录在《梦边词》)有“十年经乱觅前尘”“频偷觑。掩泪吟题”等句,纯咏张伯驹事。张伯驹和的正是这一首。

5、(a11)《浣溪沙▪和君垣重九韵》:落帽登高少旧人,丹枫空自染霜痕。满城风雨又佳辰。  门柳渐疏鸦带影,柳花久断雁惊魂。年年作客滞征尘。

按:此阕词集未收。收录的是同一时期(壬子,1972年)张伯驹和黄君坦的另一首词《临江仙▪重九后同君坦、牧石看红叶,和君坦韵》。

年轻时的张伯驹

6、(a13)和牧石四章

美景华年去似烟,还羞潘鬓对花妍。一身更惜春无主,多在濛濛泊絮天。

已有酴醾浥酒馨,问能几日对娉婷。东风无意留春信,枉自争妍斗尹邢。

三生石已尽前因,无限繁华待后人。解道西风如菊瘦,自来秋士不宜春。

谷雨天时花乱飞,声声杜宇邀催归。明年仍有风光好,莫使游情与愿违。碧草。

7、(a15)《鹧鸪天》:藕孔藏身古丈莲,鸥吟共结梦边缘。陌头依恋寻芳地,楼外凄迷醸雪天。  追往事,惜余欢,莺声燕语转新年。莫愁酒尽春寒重,廿四番风到眼前。

按:张伯驹将吴则虞抄给他的一首词《一萼红》,转抄给张牧石,他后来有和此首(《一萼红▪和则虞韵》,见《秦游词》)。此首《鹧鸪天》夹杂于此信中。此信开头云“昨归京,值大雪”,词集中另有一首《鹧鸪天▪立春后一日雁塔看雪,即于是日飞雪中归京》,两词韵脚一样,可以互参。

8、(a32)《金缕曲》:明年余八十岁,君坦赠词预祝,和原韵。

苍狗浮云外。几经看、升沉荣辱,离奇古怪。百岁光阴馀廿岁,身岂金刚不坏。登彼岸,回头观海。粉墨逢场歌舞梦,莫还留,好好先生在。犹老去,风流卖。   江山依旧朱颜改。待明年、元宵人月,双圆同届。白首糟糠堂上坐,儿女灯前下拜。追往事,只多感慨。铁网珊瑚空一世,借房名,欠了鸿词债。今丛碧,昔庞硙。

此信写于1976年,明年(1977)张伯驹将虚岁80,老友黄君坦提前贺其八十大寿,填了这首《金缕曲》,结句是“休错认,今庞硙”,张伯驹的和词结句则是“今丛碧,昔庞硙”,两人都提到了清代的官员、诗人庞垲(1657—1725),字霁公,号丛碧山房,因张伯驹收藏的第一张书法——康熙御笔的“丛碧山房”,就与他有关。按:硙字不押韵,当系张伯驹误书。张伯驹的“铁网珊瑚空一世,借房名,欠了鸿词债。今丛碧,昔庞硙”一句,可以说写尽了沧桑,把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两件事(收藏和填词)都总结到位了。此信他还注明“预征津词家赠词,跟调不限韵”,张牧石有和《贺新郎▪丙辰冬月螴丈填是解,预祝碧丈八十寿,命和》一首。

9、(a31)《丹凤吟》:旑旎阳和天气。旨酒歌酣,香盈芸阁,银钩低处斜挂。下垂帘幙。芳期妒雨,转着飘谢,碎玉埋珠,谁怜轻薄。乱舞颠狂路柳,似雪如霜,飞絮堆满阑角。   怅望一年梦(疑有脱一字),送春倍觉风又恶,杜宇声声血,唤东皇回也,肠断空烁。欢情过了,倏忽翠凋红落。对影江郎花外立,更彤毫时握。点妆墨素,佳日须画著。

此首题识云:“今春花期较早,牡丹开候正柳絮飞时,然以风欺雨妒,花飘谢亦速。感赋此词柬金陵诸词兄正拍,辛酉春中州张伯驹时年八十又四。”按:张伯驹词稿刊行本截止1975年,此词此信写于辛酉,并谓“时年84”,则是1981年,系目前所见张伯驹词作中最晚者。在目前张伯驹词集中,亦未有《丹凤吟》词牌。

10、《有情天》:一刻值千金,依依老鸳鸯。恰未西莲叶,花开并蒂,游戏银塘。此日交杯醁醑,对影共重当。回首洞房夜,犹是新郎。  我亦画眉京兆,尚风流愿看,点额梅妆。谱枝头红闹,词妙字还香。更和鸣,氍毹梦里,白发新粉墨试逢场。斜阳驻、舞双双燕,无限春光。八声甘州谱,贺平伯词兄,中州张伯驹。

张伯驹《有情天》

按:此件为一书法横卷,系张伯驹、夏承焘、黄君坦三人为俞平伯的《重圆花烛歌》题词者。1977年,俞平伯为纪念夫妇结缡六十周年,作《重圆花烛歌》一百句七言长诗,当时的老辈多有题字、唱和,如施蛰存后来写了《贺俞平伯先生暨德配许夫人重圆花烛诗》并跋。这是当年的一件文化事件,《重圆花烛歌》后来由周颖南在新加坡影印。张伯驹此首《八声甘州》亦系于此年。

以上三首均系张伯驹最晚的词作,作为一位一生致力于做词人的人而言,其价值意义自不待言。在新近整理出版的《张伯驹牛棚杂记》里,有他的自供:

“我喜欢填词、聚餐、猜诗谜、打诗钟,春日看杏花,夏日赏荷,中秋玩月,重阳登高赏菊、看红叶,除夕守岁或公园茶话,或郊外游览,或集会联吟。”

张伯驹的这些生活内容,一一可以在这批信件中得到具体的实证,他过着一种特别中国传统文化人的生活,自信,自由,特别是将其置身于过去的历史场景中时,折射出的是中国文化人的精神。《平复帖》、《游春图》、《上阳台帖》、《张好好诗》、《雪江归棹图》……为了这些顶级的国宝级文物,张伯驹卖房借贷,后来又陆续归之公藏。“张伯驹捐赠给故宫博物院的书画,从品质上说是故宫书画收藏中的上上品,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的捐赠占据了故宫书画收藏的半壁江山,这些捐赠至今仍然是故宫博物院的镇院之宝。”(荣宏君《国宝传奇——张伯驹》)我们在这批信件里看到的,是张伯驹后半生在那种恶劣的生存环境下,甚至贫穷到靠妻子潘素赶画买酒食度岁,他却一如既往的潇洒淡泊,乐天知命,不被俗事所束缚,徜徉在高华的文字世界里,具有着大智慧的光芒。

周笃文先生谈到他这位恩师时说:

张伯驹先生的这个‘民国四公子’,最出色的就是他了,可以比美战国时候的四公子。张伯驹先生坚持他的文化本位,尽了这么大的努力,真是像我的老师启功先生讲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搁到《史记》里的四公子他不逊色。他在文化上做出了贡献,他的高尚的人格、风流潇洒的气质,是世上少见的。”可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礼赞。也只有周先生这样长期追随张伯驹的学者才能得出这样的评价,“坚持文化本位”准确地向我们展现了立体的张伯驹——他属于为中国文化续命的那代人。

张牧石挽张伯驹诗句

1982年2月26日张伯驹去世,享年85岁。曾经长期书札往还、商量词学的张牧石写了两首挽诗:

挽丛碧丈

七十二沽春水鲜,金盘敲韵忆从前。他年有梦寒山寺,怕听钟声到客船。

残泪依稀湿梦痕,海棠时节又黄昏。剩春从此应难展,恻恻风光李氏园。

:本文解读的信件来自广东崇正“同气并香:张伯驹潘素的朋友圈”信札部分,参考《张伯驹集》、《烟云过眼》、《春游琐谈》、《张牧石牛棚杂记》、《张牧石印谱》等书及对周笃文先生的采访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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