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之辈》：好戏之人的一出好戏

注意：本文有剧透

《无名之辈》的片名，听上去平平无奇；不过只要一瞥海报上的主创阵容，观众就应该能预料到这部电影绝对不会是泛泛之作：陈建斌、任素汐、潘斌龙、章宇……这样的演员阵容，既是演技的保证，搭配上也相当新鲜。事实证明《无名之辈》的确是好戏之人合力完成的一出好戏。电影在豆瓣网的开分便是8.0分的高起点，之后更一路攀升至8.4分，这样的成绩，绝对可以跻身年度佳片榜前列。

不得不说，电影导演兼编剧饶晓志在选角上的眼光不俗：上一部电影作品《你好，疯子！》，同样是大胆起用其时尚未走红的万茜，贡献出当年度华语电影最精彩的一场一人分饰七角的长镜头表演。《你好，疯子！》的剧作文本，仍不脱舞台剧痕迹，在镜头调度上也略显呆板。《无名之辈》就明显野心更大，技巧也更精进。不仅剧作的文本采用更复杂的多线叙事，在场景安排和镜头调度上，也辗转腾挪得更灵活和更从容。“鸟枪换炮”，中小成本制作的《无名之辈》，相较于《你好，疯子！》，是全方位的“升级”。导演大可不必对电影的商业成绩过分悲观，这部年末电影市场杀出的黑马，或许不能大红大紫，但注定不会默默无名。

观众很自然会将《无名之辈》与另外两部西南地区方言电影《疯狂的石头》（2006）和《火锅英雄》（2016）进行对照。《无名之辈》在方言的使用上，更加精彩和自如，也更加酣畅和恣肆。《疯狂的石头》和《火锅英雄》采用重庆方言，更多地是借便电影在8D魔幻城市重庆的取景，以强化电影的地域特殊性：两部电影如替换为普通话配音，固然会削减影片的观感，但并不至于让电影神采全失。都市爱情电影《从你的全世界路过》，同样是在重庆取景，便纯以普通话对白，以营造影片的国际化大都市氛围。至于姜文电影《让子弹飞》，四川方言配音的版本，也更像是“特供”西南地区观众，台词与国语在文本上差距不大，不过是换了副腔调。《无名之辈》让人想起早年的川渝方言剧如《傻儿师长》《山城棒棒军》等，是真正从方言里滋长出来的市民生活剧，方言不仅仅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更渗透入电影的肌理，让电影中的人物真正在故事所依托的贵州小城里“扎根”。

事实上，作为开放性大城市的成都与重庆，在越来越多外来人口使用普通话的同时，本地居民对方言的使用，也已越来越士绅化（Gentrification），除了仍保留方言发音，用词与普通话趋同得严重。1987年初版、2014年再版的“绝世奇书”《四川方言词典》，收录的7000多个词条，大半已不再被本地居民频繁使用。《无名之辈》在口音上以西南官话为基准，更接近重庆话；演员努力学习方言之余，难免夹带一星半点自身籍贯地的口音。电影当然不能作为学习西南官话的视频教材，但词汇的丰富程度以及句式的地道程度，即使对于西南地区的观众，也是绝对新鲜的听觉体验。《无名之辈》大量使用俚语，“打嘴炮”打得飞起，但并不落入“三字经”的下流一途，也并不以方言中的粗口作为噱头，俗得相当质朴。

电影神奇地让来自天南海北的演员，“化身”成为贵州小城（影片在地处黔南、城乡人口仅49万人的都匀取景）地道的“本地人”：除了饶晓志和章宇（饰演劫匪“眼镜”）是贵州人，陈建斌（饰演保安马先勇）是新疆人，潘斌龙（饰演劫匪“大头”）是黑龙江人，任素汐（饰演高位瘫痪的马嘉旗）是山东人，王砚辉（饰演地产商高明）和马吟吟（饰演坐台女“真真”）是云南人，九孔（饰演嫖客王顺才）则是台湾人——鹦鹉学舌地用方言完成对白，对于职业演员而言不算难事；难在要让观众信服角色是操本地口音、以本地人的思维方式、生长在本地，生活在本地的本地人。《无名之辈》的剧情，当然带有“无巧不成书”的设计成分，但演员的表演，相当接地气，也让观众服气。

作为一部群像电影，《无名之辈》里演员们的表演，整体而言都可圈可点，而毫无疑问最大放光彩的是任素汐饰演的“毒舌女”马嘉旗，以及章宇饰演的劫匪“眼镜”。马嘉旗高位瘫痪，全身只有脑袋能动。这样的设定，使得演员无法借助肢体动作，只能依靠台词和面部表情完成角色塑造。饶晓志多年的话剧编剧功底，以及在贵州土生土长的生活经历，使其在为马嘉旗量身打造大段台词、以及在台词里融入地道方言词汇方面，可以得心应手、信手拈来。但如何处理台词的音调高低、断句停顿，并做到“七情上面”，就依赖于演员的台词功力和对角色的理解。

马嘉旗在电影里甫一露面，给观众的最初印象是擅长骂街的“悍妇”。但观众很快意识到马嘉旗并不是那种只会用脏话助威气焰的撒泼“刁民”——恰恰相反，马嘉旗绝非只会逞口舌之快，如近年来蔡明在“春晚”的一系列小品中所塑造的市井人物。她非常善于洞察人心，并在言谈间掌控和引导事态的走向。电影在马嘉旗与劫匪的叙事线上，玩足了猫鼠游戏。看上去劫匪占尽上风，其实不过是虚张声势；真正决定着局势的，则是全身不能动弹的马嘉旗。剑拔弩张的对峙戏，不仅仅是你来我往的对白交锋，更有力地推动着剧情进展。任素汐很好地把握住了这一阶段的情节里，马嘉旗和劫匪之间的主动被动关系。

电影用马嘉旗失禁的一场戏，完成劫匪和马嘉旗的宾主易位，达成双方的友谊建立。这一场戏对于剧情的走向至关重要，而又不再能借便于台词，因此全靠演员面部表情打动观众。如果说影片在前半段还是荒诞喜剧的调性居多，从这一幕戏开始，影片的情感氛围开始进入正剧乃至悲剧的范畴。劫匪与观众发现，马嘉旗其实是用口舌上的不饶人，掩饰内心的脆弱敏感，以及逃避自己处处仰仗于人的尴尬事实。任素汐在这一段落的表演，始则慌乱，继则强作镇定，继则竭力反抗，最终崩溃哭泣，富有层次，相当细腻到位。依赖这一段落的高难度表演，电影顺利完成在这条叙事线上由黑色喜剧向温情剧的转变。电影之后的情节充满人与人交接时出自善意的柔光：两名劫匪帮助马嘉旗“摆拍”照片，“眼镜”为马嘉旗戴上耳机，都是不乏小诙谐，而极动人的情节设计。马嘉旗骂退前来探望的哥哥马先勇，与早前骂退心怀不轨的邻居王顺才（九孔饰演），看上去是类似的情节设计，实则形成前后对照，加深观众对人物的理解与同情。

九孔饰演王顺才

电影帮助观众达成对不完美角色的理解与同情，非止马嘉旗一处。影片中的角色，都以喜剧丑角的方式亮相，而随着剧情进展到中后段，观众发现这些被生活所戏弄的可笑之人，归末了其实都是挣扎求生的可怜人。可怜之人或许都有可恨之处，但仍是可怜之人。无论章宇饰演的“眼镜”、陈建斌饰演的马先勇，乃至王砚辉饰演的跑路地产商高明，概莫能外。《无名之辈》并不以悲天悯人自许，但多处俯拍镜头的使用，显然透露出电影对人世的态度，不仅仅停留在不动感情的记录层面。对电影主题最恰当的描述，或许是探究平凡人物对心中执念的放下和成全。马嘉旗之外，马先勇与“眼镜”的执念最重，也构成推动电影叙事进展的关键人物。

优秀的演员即使在类似的角色身上，也绝不重复。对比陈建斌在《一个勺子》与《无名之辈》里的表演，观众能清晰看到演员在处理角色时的各有侧重与有的放矢。陈建斌饰演的保安马先勇，与《一个勺子》里的农民拉条子相比，显然更有市侩的生活智慧。但马先勇毕竟还是老实，在娱乐会所向“真真”套话，明显拘谨局促、甚至手足无措。电影避免对马先勇做恶搞式的戏谑，幽默段落点到即止，保持住了电影对底层人物的尊重。在与马吟吟饰演的坐台女“真真”相关的情节段落里，电影也同样避免了做过度猎奇的呈现，最后更让“真真”上演“侠女出风尘”的桥段，显得角色有情有义。

电影懂得做减法。潘斌龙饰演的“大头”，导演和演员都在有意识地避免让角色“喧宾夺主”，扮演好“跟班”的职能。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观众已经在《猛虫过江》《幸福马上来》《西游记女儿国》《妖铃铃》等多部电影里见到潘斌龙，不可能没有观看疲劳。《无名之辈》不会让观众产生演员是在表演“二人转”的错觉，依靠的是对台词里“抖包袱”冲动的克制。

2018年是章宇的丰收年。章宇大器晚成，《大象席地而坐》《我不是药神》《无名之辈》，三部作品相继面世，证明演员不仅选片眼光不俗，表演亦相当精准。《我不是药神》里的“黄毛”话不多，永远心事重重；《无名之辈》里的“眼镜”，台词故作凶悍，内心其实单纯。电影没有过多交代“眼镜”和“大头”过去的人生经历，但观众不难猜测两人来自乡野，对现代都市生活相当陌生。社会新闻里的笨贼故事，即使没有多到可以用箩筐计，总还是并不罕见。新闻读者往往嗤笑笨贼笨得不可理喻，没耐心了解笨贼的作案动机。章宇演出了笨贼的可笑，更演出了笨贼的可悯。“眼镜”执念于“干大事”，幻想以古惑仔身份行走“江湖”，其实内心良善。持枪抢劫当然是大罪，电影并不为两人的罪行开脱，但用急救车上的“擦枪走火”，既短暂成全马先勇当协警的执念，也终于让自诩“杀人如麻”的“眼镜”，坐实了“悍匪”的罪名。这样的结局安排，当然是黑色幽默，总算是在合理的框架内让人物得偿所愿。

观众激赏演员的精湛表演，亦折服于台词中鲜活的民间语言艺术。当然影片在叙事上仍有瑕疵。与跑路地产商高明联系在一起的几条叙事线，故布疑云之余，情节的必要性和丰满程度都存在不足。电影前半段的剪辑，多次出现让观众难以忍受的“黑屏”，明显是由于几条叙事线在剧情前段不接榫，导致彼此间的切换缺乏衔接和过渡。但足够出彩的主线剧情，以及生动丰满的人物形象，让观众可以原谅剧情的不完美。影片以片尾彩蛋的形式交代诸人命运走向，避免悲剧收场，也让片中人物的苦中作乐，不至于沦为一场空，更给观众以希望。

《无名之辈》在档期的选择上，无可否认相当吃亏，毕竟撞上的是《毒液》和《神奇动物2》这样的“航母级”好莱坞大片。但随着口碑的发酵，影片的排片场次与上座率都呈现稳中有升的向好态势。功不唐捐，好演员的春天已经来了，好电影的春天，不会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