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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卫东︱书肆谈兵录

柯卫东
2018-12-10 12:15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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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先写过《冷摊夺魂记》,是说在地摊上买书的事,收在《猎书的踪迹》里。这篇是写在书店里买书。旧书里称书店为书肆,或者也叫做书铺,没有店面的则称为书摊。我买旧书的历史,其实算不上很长,不过二十多年。因为外地去的少,每次去也都很匆忙,没有专门去逛书店的经历,所以这里所写的也仅是北京的各旧书店。谈兵的意思亦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现在北京的国营旧书店,线装的古书仍然有,虽然售价极为昂贵,清末和民国的旧书则很少,如果偶然有一两册值得买的,也会标着不像话的价格。走进书店,发现有一册很想买的书(虽然也很不经常),书品也很不错,而又刚好有稍糊涂的经理的事,说什么也是不会再重演的吧。

1994年的时候,在西直门桥底下还有一家中国书店,这间店很小,设在桥下的简易房里。记得在这里曾花十块钱买过一册木版的破烂《搜神记》,系汉魏丛书的零种,因为没什么可买的所以就勉强买了这一册。那时我家里有汲古阁版的《搜神记》(干宝,二十卷)和《搜神后记》(陶潜,十卷),这册汉魏丛书本的《搜神记》为八卷本,刻工不精,纸亦不佳。

《搜神记》这书大学时看过,是当作《聊斋》买来看的,没看出有什么意思,因为并没有仙狐和某生的故事。当年因为旷课多——英语和专业课老师甚至没见过我,有次系里的副主任光临宿舍来谈话,在床头的乱书丛中发现《搜神记》一册,便认定是这本颓废的书影响了我,其实也并不是因为特别喜欢《搜神记》才买的,只是熟而已。

店里以二手书居多,也有一部分新书,而旧书其实是没有(除了那册《搜神记》)。那时候我年轻,下班后常骑自行车过来,虽然从没买到过什么,还是乐此不疲,总觉得以中国书店的招牌,突然收到什么好书也是可能的,如果不来查看一番的话,觉得说不定会错过什么。以前也确实遇见过意想不到忽然买到书的事,比如在四宝堂有过一次。四宝堂在琉璃厂海王邨,是卖文房四宝的,并不卖书,然而进店往里走拐弯有中国书店旧书门市,两家店是走一个门。在旧书门市什么也没买着的情形下,出来时在四宝堂却发现书架上有几册旧书,其中有一册开明版黑胶面精装本的《蚀》,虽然是第五版,但书品堪称完美。

《蚀》开明书店初版本和第五版

许多年后在网店买到此书的初版,初版本为黄色布面装,用纸是质量更好的白道林纸,在四宝堂买的是米色道林纸,这种差别也是买旧版书的愉快之一。夏志清教授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认为茅盾的作品最出色的是早期的中篇三部曲,而对他的代表作《子夜》评价不高。我读了这部小说史,才领悟到可以自己观察历史,而不是根据所谓“定论”。《幻灭》《动摇》《追求》三部中篇最初是单本发行的,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封面画很漂亮,其中的《动摇》为钱君陶所绘,是他的经典设计之一。商务版很罕见,仅在中国书店早年的第二届民国版书拍卖会,有三册初版同时拍卖,以后再没见过了。1930年此三书转开明书店出合订本,取名为《蚀》,就是这种精装的印本。

这家书店什么时候撤的已记不清了,大约是此后的一两年之间。听老友胡桂林君说管事的李姓,颇喜茅台牌黄汤。总之在这家店里,所想象的忽然买到一册好书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在老北图旁边,沿北海西岸有条斜街,一面临水,原来称为“荷花市场”,现在整条街开的都是酒吧,而在十几二十年前,这条街是卖古董的。在夏日的柳荫之下,店门口摆着旧家具和古瓷,老板常在地面上洒水,而游客寥若晨星。在这些古董店中有两家旧书店,都是私人开的,但其中一家店,据闻是由员工承包,还仍然挂中国书店的招牌;另一家店名曰“五柳居”,店主徐元勋是中国书店的退休员工,他是书业界老人,河北冀县人,民国时在隆福寺书肆贩书。五柳居是乾隆时有名的书铺字号,李文藻《琉璃厂书肆记》里说,五柳居在琉璃厂路北,掌柜名陶正祥,人称陶五柳。因为懂版本,为人厚道,其售书原则是无论书的价值高低,只在得书之值上加薄利销售,所以与其交往的学者名流很多。他去世后,名学者孙星衍亲自为他撰写了墓志,在过去的书铺老板看来,这是很有脸面的事。

最早认识徐元勋是在海淀中国书店。那天店中刚收到一册书帖,他和两个店员翻看,他说是王文治的字,翻到最后一页看落款和印章,果然是王文治的。我见这册页是很大的一本,旧木夹板,看上去很不错,虽然不知王文治是何人,也贸然问这东西卖不卖,徐老抬头看了我一眼,回答说:“你要啊?一千块!”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说真的,我既不认得字迹,对这东西的行情也一无所知,只好闭口不再言语。在当年这大概是个高价,但现在想起来,也应该毫不犹豫地买下来才是。

五柳居是这条街的最后一间屋,老式瓦房,门上的匾没刷底色,在白板上刻着“五柳居”三个字,没有款,字也写得不好,我估计是徐元勋自己写的。在里面看店的是他的女儿和女婿,女婿听口音也是河北人。所卖的都是线装书,只能说是寥寥无几,以单册为多,没有大部头的书。这些书都摆在靠窗的两个玻璃柜台里。徐老先生虽然待客殷勤,但能看出来他并不擅长与人周旋,我因为住得远,大概前后去过十余次。在五柳居买到的,有两册书似值得一说。

其一是两卷本的《渔洋诗问》,乾隆版写刻本,由王渔洋的后人刊刻,其序中说,渔洋的再从孙王敬亭为新安司马,其曾祖此书当年郎梅溪曾为刊刻,但六十年来已不见传本,所以重刊以广流传。这是王士祯谈如何作诗的书,不同于《渔洋诗话》,也没有收入他的文集。《藏园订补郘亭知见传本书目》没有著录,可知这个单刻本流传稀少。售价等于一册棉纸明版书的价格,为了有好的卖相,徐元勋喜欢把书改装成“金镶玉”,而我是最讨厌这种装法的,觉得简直都不像是书,更何况是粗制滥造弄成的。这册《渔洋诗问》也是如此,后来只好拆了再重装一次。

乾隆单刻本《渔洋诗问》二卷

其二是顾太清的诗集《天游阁诗》,风雨楼线装铅排本,书中有冒广生写的注,很有意思和富史料价值。这一册是林损持赠杨树达的旧物,书衣有他的手迹及“公铎”印。顾太清虽然在晚清时已很有名,与纳兰容若齐,但她的诗词以前只有抄本。这册《天游阁诗》是宣统庚戌年(1910),冒广生以陈士可所藏抄本为底本,加考证,交风雨楼排印出版。诗集原有五卷,但底本缺第四卷,于是把第五卷拆成两卷,凑足五卷之数。虽然实际上缺一卷,但也是旧本中最全的。

顾太清《天游阁集》宣统风雨楼本书影

《天游阁集》书衣林公铎赠杨树达手迹

诗集以外,顾氏尚有词集《东海渔歌》,有西泠印社的木活字本,用的底本也缺一卷(第二卷)。在1941年时,王寿森买到朱彊邨抄本一卷,正好是所缺的第二卷,这才由竹西馆刊行了四卷的全本。西泠印社的活字本以前在拍卖会上能见到,我有一次也企图买一册,但那回是罗纹纸印本,卖至近万元。然而后来我却在清河地摊买到竹西馆的全本,这个竹西馆本以前没见过,原来是铅印的小巾箱本。但可惜的是,因为觉得印得不漂亮,后来让给了别人,这即是无知所应该付出的代价。

《天游阁诗》徐老先生卖给我只是五十元,我还以为他不知道赠书和受书者是谁,回家翻书发现里面夹一张签条,写着“此为顾清诗集,另有《东海渔歌》一书;书为杨树达故物”。对徐元勋这样的老辈贩书人来说,只有木刻本值得重视,新出的铅印本,他是从不放在眼里的。五柳居前后维持了约有一年的光景,也就歇业了。是因为在工商局登记的是卖古董,而旧书不被认为是古董,划为不能私自经营的范围,需要专门的许可证,工商人员时常上门来执法,以致不得已关门了事。这也印证了那些视藏书为玩古董的说法,是不与政府保持一致。五柳居关门以后就很少见到徐师傅了,他只能在自己家里接待一些老主顾。最后见到他是在一次中国书店拍卖会的预展上,他和几位老人作为咨询顾问坐在门口,相见时白发萧然的他还很客气地站起来,想到其实没在他手里买过多少书,不禁有些歉疚。越一年即听说他辞世了,在五柳居消失以后没几年。

另一家卖旧书的店在斜街的中间,因为依然打着“中国书店”的国营招牌,工商局就不来时时拜访了,可以合法经营下去。店中卖书的风格和其它的中国书店一样,二手书新书混杂,柜台里收着几大册民国期间印的法文书,是关于伯希和的考古的书。一直就在那里搁着。我在这家店里什么书也没买过,但听老友胡桂林说,他以前曾在店里买到过民国翻刻暖红室本《西厢记》,店主不认得,以为是新刷本,便以极低的价钱卖给他了。

    责任编辑:郑诗亮
    校对: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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