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王星时刻》：内心的渴盼与前行的勇气

章明电影新作《冥王星时刻》，王学兵饰演的文艺片导演王准人到中年，但在上海仍属无名之辈，筹拍以流传在神农架地区的丧歌《黑暗传》为主题的新片时，遭遇迟迟没有剧本灵感、无法敲定女主角档期、制片人拿不到投资等多重困境。

创作与资金上的近似问题，章明接受采访时表示也遇到过。《冥王星时刻》拍摄期间，便曾发生投资人临时撤资的事情。而为了能够顺利拍摄想拍的题材，章明编导过《晚安重庆》《郎在对门唱山歌》等多部近似城市形象宣传片的电影，某种程度上属于中国第六代导演中的边缘者。

“戏里戏外”两位导演境遇上的交叉，虽然勾勒国内当下中年文艺片导演逼仄的生存空间，《冥王星时刻》却没有任何控诉电影市场不良的笔触，王准自我怜悯式的情绪，也是适当外露点到为止。

抛开职业身份的关联性，影片主旨与章明多数以他的家乡巫山或其他小地方为背景的作品一脉相承，说的仍是熟人社会模式下，某些不太合群的个体的生命困惑与莫名期待。“我的心在等待”的结果，往往是一段带有神秘甚至悬疑色彩的关系，将原本并无交集可能性的陌生人连接。放置在个人欲望不被提倡，甚或备受压抑的中国小城市里，此种关系成为试图打破某种禁锢的象征，连同他电影里的雨水，一道成就章明的美学风格，潮湿又暧昧，很独特但难说清。

他1996年的成名处女作《巫山云雨》，航道信号工麦强作为大龄单身男青年，每天过着朋友看来枯燥乏味的日子，甚至对送到嘴边的女性猎物都无动于衷，但朋友不知道的是，他在梦中常会见到一个朝他微笑的女人。另边厢的国营小旅馆服务员陈青是名寡妇，带着儿子过着紧巴的日子，对于即将迎来的第二段婚姻以及旅馆经理的不懈追求，她都觉得没有意思，屡屡听到一个男人呼唤她的名字。两人最终走到一起，正是源自彼此的梦境与幻听。

2001年的《秘语十七小时》，几个年轻人从北京跟着金小蓓来到她的家乡巫山过周末，他们的到来让金小蓓的初恋男友于栋平淡的生活泛起波澜，一张写有“爱你到死”的字条引发众人互相猜忌，这对已然陌生的昔日情侣好像要发生新的故事，可是随着真相大白，两人难以说清的期待同时落空，他们各自与周遭亲朋构建的关系，亦只是看上去很牢靠。

2006年的《结果》较为复杂。王勃为了抓到女友小单与李崇高有染的证据，委托阿亮来到广西北海捉奸，阿亮扑空，开始寻找李崇高，遇到李崇高的另一个情人虞染，两人生出暧昧情愫但无疾而终，阿亮放弃对李崇高的寻找。不甘心的王勃亲自来到北海，用与阿亮近乎一模一样的方式找寻李崇高，但李崇高是个戈多式的人物，自始至终没有出现。王勃尚未厘清与小单的纠葛，又代替阿亮成为虞染新的情感安慰。

《冥王星时刻》开场不久，王准与身为演员的前妻聊出演他的新片事宜，两人谈话从主旋律影片拍摄片场辗转到前妻家中，仍然没能达成双方均满意的口头约定。前妻家中的电视正在播放《结果》的画面，让王准的情感状态与《结果》中王勃的经历形成呼应，也使得影片与章明之前的作品发生关照。

而纵观全片，章明过去的痕迹随处可见。王准与制片人丁宏敏、摄像度春、演员白金铂一行四人，在当地向导老罗带领下，深入处于神农架与巫山交界处的山区采风时，似乎被《秘语十七小时》中的人物附体。两对男女的关系，无论异性间的暧昧抑或同性间的对抗，均随着自然环境的不断变化，发生微妙的变奏。

影片后半部分才现身的女主角村妇春苔，几乎是《巫山云雨》里陈青的翻版。她和陈青一样，在丈夫过世后带着儿子过活。通过葬礼上乡村教师与她儿子异常亲密的相处，观众可以猜测这个男人与她的关系可能不一般，或许是她的改嫁对象，但是否如此影片并没点明。摆上台面的是，王准的突然出现让她生出冲破世俗藩篱的勇气。

杂糅以往电影要素，不代表章明在自我重复。《冥王星时刻》之于章明，正如《江湖儿女》对于贾樟柯，是艺术家对萦绕于心头的某些命题更为成熟的思索的产物。片中春苔虽然没像陈青般最终如愿以偿，但她在比陈青身处的小城还要封闭的山村，做出的一系列举动远比陈青大胆狂热，书写章明镜头下的人物直面内心渴望的新高度——心中的渴盼能否开花结果愈发不重要，付诸行动才是关键。

另一层面，章明看待大城市与小城镇关系的视角，在《冥王星时刻》里也有全新变化。《秘语十七小时》《结果》等影片里，北京虽然没有具体的形象展示，但无疑是生活在巫山、北海等小地方的某些个体渴慕的诗与远方。2011年的《郎在对门唱山歌》，从中国音乐学院学成归来的年轻人在紫阳短暂停留后，又去了北京。

2012年的《她们的名字叫红》，异国都失去魅力。美国人卢卡斯在自己的国家活得了无生趣，以四处流浪为乐。与巫山妹子王红的不期而遇，让他停下奔走的脚步，尽管两人始终没有确定关系，巫山仍然成为他漂泊的归宿。

到了《冥王星时刻》，王准在繁华的上海处处受挫，看不到生活与事业出现转机的希望，但在寻找原汁原味的《黑暗传》的过程中，他渐渐从朴素的山里人尤其甘愿为他付出的春苔身上，感受到继续向前的力量。讲述天地发端、人类起源，比山里人更具生命智慧的《黑暗传》，则如一颗挂在遥远天际的古老启明星，照耀他及他的小团队成员，各自走出人生路上的混沌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