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蓝琥珀》：与忧伤和解

注意：本文有严重剧透

《淡蓝琥珀》在第21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上提名了“亚洲新人奖”的最佳影片和最佳摄影，并成功捧得最佳摄影奖。上海国际电影节没有设置最佳音乐奖项，否则《淡蓝琥珀》至少也有资格拿到提名。影片在摄影和音乐上的不俗水准让人刮目相看。——这并没有认为电影在剧本和表演上不够出色的意思。

影片的原著文本，是须一瓜2008年发表的小说《二百四十个月的一生》。此前须一瓜的另一部小说《太阳黑子》，则被改编为曹保平电影《烈日灼心》。《淡蓝琥珀》保留了原著的气氛和情绪，新添加的人物和情节，丰富了故事的体量，不再局限于原著里围绕女主角生平所展开的渺小个人叙事，而使格局有所拓宽。

电影出场人物不多，几个主要演员常年在文艺电影里打转，除了耿乐，都谈不上有大的知名度，但表演风格整体都比较清新自然，符合这部电影的调性。部分观众挑剔影片的女主演王真儿过于“漂亮”，大概是因为一般印象里，文艺电影中的平民女性角色都比较相貌素淡（最近的一个例子，是《无名之辈》里的任素汐），甚至需要演员刻意扮丑（例如《秋菊打官司》里的巩俐）。《淡蓝琥珀》中的荷洁（王真儿饰演角色），曾经的职业身份是幼儿园教师。这一角色当然可以面容清秀，只是不宜太美艳。荷洁的眼神中有羞怯、善良、迷茫和忧伤，经得起镜头的近距离审视，并不会因其相貌不俗而让观众“出戏”。现实中多的是这样美而自卑的年轻普通女性。

影片剧情从荷洁在博物馆邂逅前来参观的小学师生一行人开始，早早完成“点题”。小学教师向学生们介绍博物馆的琥珀藏品，指出这一藏品价值20万元，而琥珀里包裹的蚂蚁，或许仅仅生存了10天，因此“每一天折合2万元”。这一计算方式当然存在逻辑问题，但却自然而然地带出荷洁对死去丈夫阿峰（吕聿来饰演）的生命价值的计算：阿峰因车祸而意外死亡，时年32岁又320天，合计12000天。阿峰的死亡换来了30万元的赔偿款，折合为每一天25元。电影用荷洁手中电子计算器缺乏人情味的机器语音，将数字计算过程一一报出，冰冷僵硬，提醒观众电影不仅仅意在呈现荷洁个人的情感故事，更是借此呈现物质社会处处充满的金钱计算。

生命其实从来有价，至于这价“值”还是“不值”，则因人因事而异。荷洁执着于“值”与“不值”的计算，并非贪图赔偿款项，是难以接受丈夫突然离世的事实，需要找到与忧伤和解的正当理由。——荷洁这一名字，本就是在谐音“和解”；荷花洁净，又是隐喻角色内心的澄澈纯洁。

电影画面在当下与过去间切换。当下画面的调色偏清冷，照应片名中的“淡蓝”。蓝色（Blue）在西方语境里，本就有忧郁的含义。Eric Clapton的歌曲《忧伤蓝眼睛》（Blue eyes blue）、电影《男孩不哭》的主题曲《德州蓝眼睛》（Bluest eyes in Texas），都是在歌名里用蓝色指代忧伤。荷洁沉浸在丈夫的死亡事件里久久不能释怀，演员不做七情上面的夸张表演，镜头语言也保持克制，大部分时候，观众只能从角色在日常家务间隙的眼神放空和对外界反应迟钝，了解到事件对荷洁所造成的打击程度之深重。这也让荷洁少有的几场情感爆发戏，对比之下来得更猛烈与更沉痛。《淡蓝琥珀》在对影片情绪的把控上，比本年度上映的另外两部女性题材的现实主义影片《找到你》和《宝贝儿》，都更收放得当。

电影用片段式的叙事，拼凑出荷洁的人生轨迹。观众一开始对角色的印象，是雇主家年轻老实的住家保姆。尽管电影未对雇主杨磊（耿乐饰演）及其太太蒋丹（张瑶饰演）的职业多做介绍，这显然是典型的城市中产阶级家庭，物质生活水平尚属宽裕体面，但仍然需要精打细算。杨磊在饭桌上与太太计算停车位是租还是买更划算，蒋丹耿耿于怀儿子生日宴会上的红酒被不识货的宾客“糟蹋”，都是这一阶层金钱观念下习惯性的行事风格。蒋丹对荷洁抱有警惕心，旁敲侧击提醒荷洁与丈夫保持距离——即使杨磊显然无意于与保姆发生暧昧，埋下伏笔：这对夫妻看似融洽恩爱的家庭关系背后，潜伏着不安分因素。

杨磊一家是须一瓜原著中没有的人物，电影的添写尽管篇幅不多，填补了原著里的情节漏洞，也拓宽了影片对社会各阶层的速写式展现。耿乐演出了角色的复杂性，是儿子面前的耐心爸爸，妻子面前恩爱融洽的模范丈夫，保姆面前成功正派的商务人士——以及地下情人面前嬉皮笑脸的情夫。张瑶亦演出角色的疑心重和斤斤计较。《淡蓝琥珀》的配角都各有发挥又不喧宾夺主。

杨磊一家人称呼荷洁“荷老师”，显然不是通常雇主家庭对保姆的称谓。观众在随后的剧情里得知，荷洁的确曾经是幼儿园老师。原著里交代荷洁因阿峰之死而心神恍惚，接连犯错后被幼儿园开除。电影仅在蒋丹和荷洁的对话中一笔带过，但仍然留下悬念，毕竟一个幼儿园老师选择改做保姆，并不常见。影片将原著中的悬疑气氛放大，用闪回的叙事方式，揭开荷洁的隐衷。原来杨家与撞死阿峰的肇事者家庭所在的高档小区比邻而居，荷洁更可在杨家的阳台上，借望远镜窥望肇事者的家居日常。

影片多次出现窥探镜头。荷洁窥探肇事者一家；荷洁在雇主家的小屋里，透过望远镜看屋顶悬挂的装饰灯；荷洁的丈夫阿峰，生前在居屋的天台上，用望远镜窥探对面高楼里年轻女郎换衣服。电影这一媒介的本质也是窥探：观众在安全的距离之外，窥探电影中人物的言行举止。过于逼近的窥探产生不安全感——希区柯克的电影《后窗》讲的就是窥探引发的凶案。然而《淡蓝琥珀》的窥探始终是疏离的，影片也没有类似电影里惯常会有的从望远镜里打望出去的镜头。在《淡蓝琥珀》里，窥探是一种保持在外的姿态，而缺乏想要介入的意图。窥探者格格不入于被窥探的场景之外，是社会的失语者。

电影选景于重庆，既因为导演本人成长于此，熟稔风土人情，也因为有大量外来人口聚集的重庆，是新旧观念和各种社会阶层碰撞激烈的场域。影片是一部半方言电影。荷洁来自北方，说着听不出口音的普通话；阿峰、阿峰母亲、阿峰的朋友、阿峰母亲结交的神婆，都说重庆本地方言；杨磊一家人以及肇事者家庭，则在方言和普通话之间切换交流。语言不仅仅是交流手段，同时也暗示社会阶层的分野。在早年除沪语电影和粤语电影外，方言电影里说普通话者往往代表外来的更高社会阶层人士。《淡蓝琥珀》注意到重庆这个快速发展的城市，本地人与移民之间已经出现并且仍在持续的急剧社会分化。荷洁是底层外来人员，并不因其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而有优势，无论在这个城市的本土新贵面前，还是在这个城市的本土平民面前，都是被轻视的对象。

电影用非线性时间的闪回剪辑，完成对荷洁婚姻生活的交代。荷洁经人介绍，相亲认识了等待拆迁的阿峰母子。这是一桩各取所需的婚姻。荷洁在北方家乡尚有需要资助的弟弟；阿峰则已经年过三十——对于本地居民而言，是不折不扣的大龄“剩男”。媒人和相亲双方都并不介意向彼此坦露家底。阿峰母子有等待拆迁的旧屋，荷洁则“看着便好生养”。然而基于现实考量而缔结的婚姻，亦可在朝夕相对中产生超脱于物质生活之外的感情。电影将婚姻生活中难以避免的龃龉和矛盾都外推给抱孙心切的阿峰母亲。恶婆婆的形象，是类型化的偷懒，但生活中多的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原型人物。电影强化描写荷洁和阿峰的感情，是避免让荷洁与肇事者家庭的“讨价还价”成为纯功利心的金钱计算，一切只为“讨个说法”。

荷洁是一个被动的人物，在夫妻关系、婆媳关系以及和杨磊一家人的主仆关系中，都处于弱势地位。但影片让荷洁渐渐发挥行动的主体性。她虽然是在偶然间发现杨磊一家人和肇事者家庭的邻居关系，但显然是主动寻求了住家保姆的新工作。从一次剐蹭事件中获得“启发”，荷洁两次偷溜进肇事者家庭所在的高档小区，刮花肇事者的车漆。——这一行径尽管“损人不利己”，却换来内心的小欣悦：彷佛阿峰的生命价值因此得到“找补”。

电影在荷洁的两次刮车行为后，镜头收回到荷洁的住处。反复变换颜色的灯光下，荷洁的记账本上一笔笔数字兀自在跳跃和燃烧。《淡蓝琥珀》不是《三块广告牌》一样的“愤怒”电影，但影片中反复出现的数字和加减乘除公式，都在提醒观众影片中的社会，一切运作都建立在“量化”的基础上，并且“量化一切”。生活开支可以量化、生命也可以量化。在“量化一切”的社会里，荷洁不能被“量化”的情感，注定不被理解。荷洁的婆婆在阿峰赔偿金数目上反复计较；肇事者家庭对荷洁电话的第一反应是“贪得无厌”；甚至荷洁的租户，因为间接造成阿峰的宠物狗死亡而被荷洁驱逐，也认为荷洁是“欺负”穷人。电影里处处是人与人的鸿沟。鸿沟因缺乏理解而产生，因财富上的差距而加深。荷洁始终是被鸿沟分割开的“局外人”。

荷洁与忧伤的和解，更像是一次意外。荷洁无意间撞见男主人在楼梯间与情人的通话，而又语涉对荷洁的偏见和歧视。荷洁准备辞职，却通过望远镜窥见肇事者一家遭遇入室抢劫。在围观失窃事件的过程中，荷洁得知肇事者一家不仅财富上损失逾百万元，更有老人猝然去世。这一“复仇”即使不是由荷洁所完成，而荷洁仍获得如同亲自参与所产生的心理释然。只是这一心理释然终究短暂。而“值”与“不值”的诘问，再度无解。荷洁颓然发现，她一直借助来和死者“通灵”的神婆，也不过是个江湖骗子。影片的叙事重又陷入困顿。

电影以迷幻的长镜头，引领荷洁走入想象中的完美之境。影影绰绰中，在荷洁生命周遭出现过的人，无论死去还是活着，无论新朋旧友，齐聚旧屋天台，欢笑晏然。然而毕竟梦醒。电影的最后，荷洁重回博物馆，郑而重之地将自己早先在街头购得的廉价琥珀挂饰，摆放在博物馆馆藏琥珀的玻璃陈列柜上。隔着陈列柜，两块琥珀完成了彼此沉默的陪伴。

镜头拉远，在博物馆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后，是荷洁渺小、渺小的身影。玻璃幕墙映照出博物馆前方城市鳞次栉比的天际线。镜头又渐渐拉近、拉近，直到可以看见角色眼角犹存的泪痕。而博物馆展厅墙体上的装饰性竖栅格，让人物彷佛置身于牢笼之中。音乐声渐渐响起来、响起来，而近于轰鸣。电影画上尾声，伤痛犹在。《淡蓝琥珀》试图让角色完成与忧伤的和解，但荷洁的生活，既无法回到过去，也看不见明确的未来。生命就是无法追问值不值得，《淡蓝琥珀》做的不是计算题而是判断题，忧伤留给角色，答案留给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