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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学”再思考:网络亚文化的符码与策略批判

孔德罡
2019-01-22 09:3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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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六学”风潮席卷网络,其规模的宏大和话语的丰富程度令当事人六小龄童遭遇到“降维打击”,做出“这必然是蓄谋已久”的判断之时,可能被忽略的事实是:“六学”所提到的事件、引用的语录,在一些小众的亚文化圈里,早已是传播了两三年的基本常识。

当网友们还在按照过往经验,让事态边发生边进行“总结”和“科普”时,触手可得,早已准备好的多名“六学家”积累多年,刻苦搜寻写作,详细考证,精心整理的“六学”资料,让公共讨论瞬间失能,批判话语失声,这场网络狂欢某种意义上具备小众文化走进大众的碰撞性质。受众陡然增加造成的认知割裂,在“文体两开花”的滥用之中,更暴露出黑色幽默般的荒诞。

在“批判”、“反批判”和“反反批判”中,“六学”终究依然被归纳为一次后现代主义解构性亚文化狂欢——那么其作为一套文化符码的结局和未来,也早已被另一组叙事话语所规定:广泛传播,成为符号,沦为烂梗,终归遗忘。

事实果真将是如此吗?

86版《西游记》剧照

述行语和述愿语:“批判”到“反批判”

英国哲学家约翰·朗肖·奥斯汀(John Langshaw Austin),将人类的言语行为分为说话行为,施行行为和取效行为,也就是说,一切语言活动实际上都是行为活动。而以文学理论家德里达为代表,奥斯汀的言语行为理论被概括为“述行语”和“述愿语”两种话语的对立和转换的过程。述愿语描述或表达某种状态,不改变事实;而述行语在言语活动发生的同时即完成了一种行为从而改变事实,“言语即是一种行为”。

德里达认为,任何言语行为都可以被解释为一种述行话语,即述愿语本身可以被转化为说话者描述、阐释对象的行为,任何言语活动都存在述愿和述行之间的成分多寡的转换,都“具备可重复性”。而当我们追溯“六学”的起源时,这一成分的转换过程就显得极为荒诞和本末倒置:相比于如今“六学”话语的亚文化述愿性质,“六学”最早是一种述行话语的批判行为,而其娱乐性和认知身份的符号性,只是辅料。

“六学家”们,最早大多是86版《西游记》、西游文化甚至六小龄童的粉丝。原本认知里,86版《西游记》、西游文化的爱好者与六小龄童的喜爱者基本是完全重合的。至今,“六学家”们依然高度赞扬六小龄童对孙悟空这一角色的表演阐释。但随着对西游记相关新闻事件的关注接触,六小龄童的言行逐渐遭遇到西游爱好者圈内的非议。被网友称为“六学泰斗”的知乎用户“NE恶灵”的一段话很有代表性:

作为一代人的集体回忆如果要说我真的讨厌86版西游记那是不可能的……我所不满的是章先生的言行。曾几何时我也是章先生的铁粉,谁会真心讨厌自己的童年偶像呢……这种感觉就似心中守护的美好逐渐崩塌露出本来狰狞面目一样触目惊心。

从早期西游爱好者对六小龄童言行的非议中来看,“六学家”们对他们心中的偶像的态度,是“爱之深,恨之切”。正因对六小龄童在西游文化中的较高地位的看重,和对其更好的弘扬西游文化的殷切期待,使得类似模仿、复读、解构、拼贴这些亚文化性质的行为,最早并没有出现在“六学”的范畴中:相反在他们看来,这些亚文化性质的破坏性活动,恰好就是六小龄童本人的某些言行,本身即是被“六学家”们批判的对象:

比如对其“西游文化”的阐述多年始终同一套说辞,和对拍摄西游记电影版的“复读机”行为,对其写作西游阐释书籍、删节西游原著并进行商业牟利,对其试图占据孙悟空这一角色的解释权——早期的“六学”是建立在对西游文化的热切喜爱和探讨文化传播方式适当与否这一基础之上针对六小龄童言行的一组完整的批判话语,基调和态度是十分严肃的,是具有述行性质的功能性檄文。

然而,这种严肃的态度呈现古板僵化的面貌,并不利于传播。2016年,六小龄童与猴年春晚的争论网络爆红,其个人声望也借助大众对“老艺术家”的符号化想象来到巅峰,而此时的“六学”批判话语,还只是小圈子里的牢骚和愤懑。为了扩大影响,“六学家”们普遍采取反讽、隐喻、重复等手法对六小龄童的言行进行戏仿,制造滑稽效果,试图增强传播价值。有一个脱胎自经典政治传播笑话的段子说:

六老师说网上一直有人在黑他。具体是怎么做的呢?就是把他本人说过的话收集起来再讲一遍。

这一“反讽”指向的即是对六小龄童“复读机”行为的戏仿。而这一传播逻辑,使得六学在2018年12月走入大众视野,成为了年度最重要的网络亚文化狂欢事件之一。12月1日,六小龄童发布了一条祝贺刘国梁担任乒协主席的微博,一名微博ID“一生俯首学六学”的网友立刻根据六小龄童发微博的惯用语气,编写了一条“复读机”段子,其中原创了“文体两开花”这一非常符合六小龄童“老干部”语言风格的文本。

一条六小龄童从未说过的语句,一条对其“复读机”进行戏仿而所产生的语句,成为了“六学”中传播量最大的文本,并进一步被缩略为“开花”,成为“六学亚文化”的核心词汇。这正是被德里达、伊格尔顿、阿兰·巴迪欧、齐泽克等当代理论家尤其注意的“事件”概念:事件不是常规而日常的“事态”,随机性、偶然性、荒诞性和无理性的运作,最终将“六学”这一本来指向性明确的文化批判行为,转化为一场疯狂的无意识的亚文化后现代解构狂欢:

集体戏仿调侃对象的被戏仿行为本身其实并不存在,“六学”最终发展到了与六小龄童本人毫无关系的程度。此时,网友们大量使用“文体两开花”,并不完全是因为对六小龄童本人传播西游文化方式的不满,而更多是表达对其人厌恶的情绪,或者仅仅是为了跟上网络风潮,寻找存在感和身份认知——此时,“六学”语汇的使用已经走向了述愿的结构,六小龄童改变自身言行这一述行属性已被彻底模糊甚至取消。对于述行的“六学”批判来说,其生命力在于改变六小龄童;而对于述愿的“六学”亚文化狂欢来说,其生命力,恰好在六小龄童继续一成不变,坚持自我。

“事件”才是值得注意的,因为一切都在向破坏性的,娱乐性的,荒诞而无意义的方向飞驰而去。

同义反复的狂欢:“反批判”到“反反批判”

网友对六小龄童进行戏仿的“复读机”行为,罗兰·巴尔特曾经打过一个比方,他把这种他定义为“套语”(doxa)的重复性语言结构,称作“砖块”——砖块,即只能聚合,而不能被转换;只能被使用,而拒绝被理解。而在“六学”的范畴里,这一砖块则被集中表现为如下的语句被无限制的套用:

今年下半年,中美合拍的西游记即将正式开机,我继续扮演美猴王孙悟空,我会用美猴王艺术形象努力创造一个正能量的形象,文体两开花,弘扬中华文化,希望大家能多多关注。

正如前文所说,除了“文体两开花”一句是应当时刘国梁的热点而进行的原创之外,其他文本均来自六小龄童本人。经过这一次大众传播方式的强力侵袭,“六学”从批判活动转变为亚文化网络狂欢行为的最显著特点,即“六学”的主要表现形式,从传统上以知乎用户“NE恶灵”提出的六小龄童九条问题所衍生出来的如“戏说不是胡说,改编不是乱编”、“孙悟空有几个妖精女朋友啊”等一系列批判、嘲讽、戏仿等复杂行为,被缩略为简单地对这一“砖块”的直接套用。

这一“事件”的发生是偶然而荒诞的,它不完全符合“六学”的本体需求,但却符合亚文化活动的传播需求。首先,这组文本抓住了六小龄童“复读机”行为的最本质的语句。无法兑现的时间承诺,对孙悟空角色的迷恋,对“中美合拍”和“弘扬西游文化”的执着,以及六小龄童本人过往的微博的确大量对这些语句进行过重复,使得这一文本能指与所指作为一个整体来到全新的意义层级,成为“六学”亚文化符号的固定能指——这一整体性的符号固定操作,使得“文体两开花”也得以混入其中获取到合法性。

其次,不仅文本是对六小龄童本人的戏仿,连对文本的过度使用这一行为也是对六小龄童行为的戏仿。在这里,“话题突转”、“意想不到”的反传统叙事,是这一文本得以传播的灵魂,六小龄童无论遇到任何话题都能够将这一“砖块”套用进来的行为,被完全复制下来并加以演绎。实际上在后来的网络实践中,六小龄童对这组文本的过度使用所造成的讽刺效果,已经高于这组文本的内部涵义。这组文本在以一个整体的身份成为符号能指之后,其所指意义已经被大幅度削弱:这部“中美合拍”的电影是否在拍摄,最终究竟能否被拍摄出来已经不再是“六学家”们关注的重点,默认这部电影不可能被拍出来并进行嘲讽成为了狂欢的主题;另外,这一文本因为其整体上被符号化,从而逐渐不用被逐字逐句复制使用,而被缩略为如“今年下半年……中美合拍……继续扮演……文体两开花”,直至被直接缩略为“开花”二字:在新的语义层面上的能指是原有层面中能指与所指的结合,那么在这一整体性中,原有层面中的能指是否完整已经不再重要。

其三,亚文化以“梗”的形式在大众传播中得以流行,则在文本上还需要独一无二的新奇性。“六学”所流传的各类语录,一定程度上都具备“陈词滥调”的特点,体现为对单一、空洞的主题不断的同义反复。这一同义反复在行为上可以被持续模仿,但在文本意义上则缺乏特征。因此,这组文本中唯一“原创”的“文体两开花”毫无疑问是最具备独创性的,因此在无数网友的无意识运作中成为代表符号。与之类似的还有如“无中生友”“章口就莱”“战术后仰”这类词语,都是网友在文本上对“六学”作为亚文化传播过程中的新奇性需求的再创作——这一再创作与六小龄童本人原话近乎无关,也彻底体现了文本在当代网络生态中的去中心化的无主性和无边无际的互文性。

无可避免,“六学”网络狂欢遭遇到既有的,针对过去任何一次网络流行现象都会进行的传统意义上的批判:即一种网络流行语汇是浅薄而缺乏生命力的,很快就会被其他网络流行取代,网络上大势所趋地对“六学”的狂欢式滥用是一种空洞的言语损耗,也迟早将如之前所有流行过的网络用语般被人遗忘,从而消逝无踪。因此,不少人对“文体两开花”的广泛被使用,持强烈的批判态度。

有趣的是,这种似乎对任何一种亚文化网络流行现象都无缝对接的批判模式,在“六学”面前遭遇到某种尴尬:因为这种批判话语和“六学”的批判话语在方法论上是一致的——二者都是在对“复读机”、同义反复的行为进行意义价值上的批判。批判六学的“文体两开花”,最终还是会指向自身,你批判“反复批判反复行为”这一行为是自我矛盾的。也就是说,在这一批判话语中,批判的对象是“六学”对“复读机”行为的批判,因此这一“反反批判”如果不断进行下去,则会产生分析哲学中所谓的“循环”和“无穷倒退”,最终走向自反,沦为虚无。

有关这种虚无性,甚至催生出另一种广为流传的“六学”文本。这种文本起始借助对“六学”的批判口吻开场,然后利用这种批判话语的自反性制造突然转折,重新回到“六学”的砖块话语中,制造极为荒谬的滑稽效果,如:

你们可以不喜欢,但弄出个所谓的六小龄童体,真有点太刻薄……真的是醉了,看到网上那么多模仿六小龄童语气的网友,真的是很愤懑,怎么都跟个小孩子似的在胡闹。说到闹,我就想起我在86版西游记中大闹天宫的故事。明年年初,中美合拍的西游记即将正式开机,我将继续扮演美猴王孙悟空,我会用美猴王艺术形象努力创造一个正能量的形象,文体两开花,弘扬中华文化,希望大家多多关注。(来自知乎网友“小浣熊”)

这个例子一方面体现出网友运用叙事理论的悬念设置手法对“六学”话语的再创造,同时也深切体现了传统上批判话语在“六学”面前的失能:这种批判的失能,甚至催生了“六学”话语的进一步生长,强力维护了亚文化“狂欢”主体的合法性。“六学”经历了批判,反批判和“反反批判”的考验之后,不仅从述行性质转向述愿性质,并且找到了符号独立运作和主体进行狂欢的辩护词。

仿学科建制:回归亚文化生存策略

尽管如此,经历了2018年末的全民狂欢和网络传播巅峰后,“六学”还是逐渐冷清下来,在网络上销声匿迹。尽管因其本体反批判性的逻辑保护,“六学”实际上并未受到太多指责和厌弃,但非议少并不能挽救其在网络生态中逐渐丧失的吸引力。大多数人很快转向互联网的下一个热点,批判虽然逻辑上遭遇困境,但结果没有意外——这也许从反面再一次证明文化多重符码的运作机制:在“批判复读机”这一能指和所指的结合体,成为新的语义层面上的所指的时候,不仅是原有的能指,原有所指的完整性也已不再重要。

与此同时,在“六学”狂欢的风潮下,六小龄童本人也在形象和公关策略上做出改变,在一些被网络集中批判的言行上做出修正。尽管“中美合拍3D大电影《敢问路在何方》”的开拍日期依然成谜,六小龄童身上的压力还是减轻不少。经过这一次“六学”狂欢,无论积极还是消极,相信都会对这位艺术家接下来的人生产生长远影响。

不过,在“六学”的发源地知乎社区,“六学”似乎并未如同其他网络平台呈现衰败之势。顾名思义,“六学”在一些同时具备在校大学生和西游爱好者双重身份的参与者手里,被构建成了一门“学科”。这种将网络亚文化进行“仿学科建制”然后进行“学术研究”的行为并非“六学”的独创,但毫无疑义“六学”是当前最为完备的。

现在的知乎“六学”板块,戏仿社会科学论文写作格式的文章,戏仿学术期刊出版发行的系列恶搞活动(如撰写学术期刊征稿启事,将文章P图成为学术论文样式,或戏仿学术期刊编辑过程进行组稿等),以及对六小龄童言行的考证和评价,每天依旧都有数量可观的更新。在一些“六学家”看来,“六学”从2016年一直到2018年都是以小众文化的面貌延续的,而这段时间全网络的狂欢只是暂时的,“六学”依旧还是会回到小众亚文化的场域里来,与大众文化传播场域里的“六学”是两回事,也并不会因为网络狂欢的停息而中断。

因此,在这些“仿学科建制”的亚文化交流场域内部,也时常有反思性的自我批判,对于以“文体两开花”为代表的网络狂欢评价不高,呈现某种知识话语上的“精英视角”。而其实参与过“六学”狂欢的普遍意义上的大多数网民,并不会对这种“仿学科建制”、戏仿“学术研究”的“六学”产生什么兴趣,更多的还是“六学家”们依托在校大学生对学术研究体系的熟悉进行内部交流,并在潜意识里抗拒与外界的接触。

但就是在这样的“仿学科”“仿文化”的仿真文化场域,我们依然能够看到某种“文化资本”分配上的不公正和各阶层在思维方式上显著的差异和断裂。“仿学科建制”是亚文化在网络上惯用的一种生存策略,它在对自我的独立性和意义进行有效保护的同时,也在自我和大众文化传播之间埋下了一道深深的鸿沟。让·鲍德里亚曾经石破天惊地提出“海湾战争某种意义上从未发生”,我们也可以说,“六学”无论是作为一种网络狂欢的后现代解构行为,还是一种对当代学术体系和科学建制的“仿像”,它的最终指向,还是一种虚无的“超现实”,也从未实际发生过。

平心而论,“六学”早期述行性质的批判目标,即六小龄童本人在言行上的修正与改变,最终还是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尽管依靠的并非是“六学家”们的批判,而是网友狂欢式的,并无准确指向的集体述愿。而西游文化,也许能在未来以更加合适而有效的方式得以传播。

而除开这一以社会功利性为标准的评价之外,我们对于类似“六学”这样的网络流行亚文化最终必然归于沉寂的命运,是否又太过无情了呢?如果“六学”这样的亚文化的兴起与衰亡,只能够用来证明网络赛博空间一次又一次虚无的对时间的浪费和对熵的“消耗”,那么是否也辜负了这些亚文化的“先驱者”最初的热血和激情?毕竟,任何时代都需要它的时代精神,而在发声渠道和发声可能都前所未有被扩大的网络信息时代,下一个时代精神也许就孕育在这些目前尚且小众的亚文化之中:

是的,这个宝座我们知道的确不属于“六学”,但这不代表我们不能对下一个寄予希望。

    责任编辑:韩少华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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