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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产法的温度|警惕资产负债表衰退

陈夏红
2019-03-19 20:59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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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产负债表是一个会计学术语,是商业经营的骨髓所在,也是衡量微观经济体运营状况的重要指标。在破产法领域,资产负债表可以说是不同经济体破产制度的最大公约数。无论破产原因制度如何设计,资产负债表都是衡量债务人资产与负债比例的核心指标,也必然会成为激发破产法的“机关”。

我国《企业破产法》概莫能外。《企业破产法》第2条第1款规定,“企业法人不能清偿到期债务,并且资产不足以清偿全部债务或者明显缺乏清偿能力的,依照本法规定清理债务。”这里的“资产不足以清偿全部债务”,便是我们通常所说的资不抵债,是从资产负债表角度审查债务人是否具备破产原因的核心要素,是《企业破产法》所规定的激活破产程序的法定原因之一。也正是因为如此,关注或从事破产实务的人,即便无法准确理解资产负债表上每个指标的会计学含义,但肯定都知道资产负债表的重要性。

既然资产负债表对于企业是否具备破产原因如此重要,那么反过来,对于企业来说,如果要避免进入破产程序,就要千方百计防止陷入资不抵债的境地。也就是说,企业在任何时候需要保持健康的资产负债表,确保资产大于负债;惟其如此,在最不幸的状况下,企业还可以通过变现资产清偿债务,躲开破产法“射线”的辐射。

对应我国《企业破产法》,债务人需要使尽全力,防止自身出现“资产不足以清偿全部债务”的情况。因为一旦陷入资不抵债的境地,只要现金流断裂或者失去信用,将再也无法清偿到期债务,至此破产原因完全具备;到这个时候,要么自己主动申请破产,要么由债权人申请破产,逃无可逃,躲无可躲,毫无选择余地。因此,对于企业来说,时刻需要警惕资产负债表的动态变化;如果资产负债表不健康,那就千方百计修复资产负债表。

这些,正是美籍华裔经济学家辜朝明提出资产负债表衰退理论的根源所在。

辜朝明现为日本野村证券的首席经济学家,在进入野村证券之前,曾供职于纽约联邦储备银行。辜朝明以其对20世纪美国“大萧条”、日本“大衰退”的比较研究,尤其是《资产负债表衰退:日本在经济迷局中的挣扎及其全球影响》和《大衰退:宏观经济学的圣杯》两书,扬名于国际经济学界。资产负债表衰退论,建立在辜朝明对“大衰退”的深入研究基础上。后一本书在中国数次再版,也让辜朝明和他的资产负债表衰退论一纸风行。

1995年,时任普林斯顿大学经济系主任、后来担任美联储主席的经济学家伯南克,在其专著《大萧条》中提出,“解释大萧条是宏观经济学的‘圣杯’。大萧条不仅使宏观经济学成为一个独立的研究领域,而且还持续影响着宏观经济学家们的信条、政策建议和研究进程(这一点常常没有被充分认识到)。抛开实用性不说,仅仅是对20世纪30年代世界范围的经济崩溃作出解释,就一直是一个令人着迷的智力挑战。”事实上,无论是美国20世纪30年代的“大萧条”,还是日本20世纪90年代的“大衰退”,都有着类似的表现,也都有着近似的原因。如何从经济学角度对“大衰退”作出解释,进而提出恰当的政策建议,颇为考验经济学家们。

在辜朝明看来,传统经济学,要么偏重于宏观经济学,要么纠结于微观经济学,两者之间“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而辜朝明通过对美国“大萧条”和日本“大衰退”的研究,提出资产负债表衰退论,并通过这个理论,将宏观经济学和微观经济学融会贯通。

那么,资产负债表衰退理论是什么呢?这需要从传统经济学的假定讲起。传统经济学认为,无论何时、无论何地,企业经营的核心目标,都是追求利润最大化。这一假定,在经济增长周期当然没有问题。但在经济衰退周期,却与辜朝明通过对美国的“大萧条”和日本的“大衰退”所做比较研究后发现的事实大相径庭:在经济衰退周期,企业经营的核心目标,不再是利润最大化,而是负债最小化。企业需要千方百计修复其岌岌可危的资产负债表,进而避免陷入技术性破产的境地。

在《大衰退:宏观经济学的圣杯》中,辜朝明把经济周期分为“阴”态和“阳”态。这两种状态,可以以资产价格泡沫为起始,而完成循环:(1)货币政策收紧,资产泡沫破灭;(2)资产价格暴跌导致负债大于资产,企业经营以负债最小化而非利润最大化为目标,整体经济陷入资产负债表衰退;(3)企业没有资金需求,货币政策失灵;(4)企业修复资产负债表,资产负债表衰退结束;(5)企业对借贷的抵触消退,融资意愿提高;(6)企业资金需求恢复,激发积极的货币政策;(7)货币政策成为决策层调控经济的首选;(8)经济繁荣,企业经营充满活力;(9)企业过度扩展,引发下一轮泡沫。在辜朝明看来,上述1-4阶段为“阴”态,而5-9阶段则属于“阳”态。在不同发展状态下,经济决策者需要在充分考虑市场需求的同时,对症下药,有所为的同时有所不为。

无论美国20世纪30年代的 “大萧条”还是日本20世纪90年代的“大衰退”,辜朝明认为,相同之处都在于货币刺激政策的失灵,企业对唾手可得的零利率借贷无动于衷,进而导致经济陷于衰退周期而难以自拔。这种货币政策失灵的根本原因,不在于货币供应方(政府)的目标与力度,而在于货币需求方(企业)的借贷意愿。辜朝明通过大量数据和事实证明,在经济衰退周期,市场泡沫的破裂,都会导致企业资产价值大幅度缩水,在经济增长周期过度扩张的企业,此时尤其会感到雪上加霜;在资产负债表严重失衡时,企业的反应不是继续过度扩张,也不是立即申请进入破产程序,而是陷入资产负债表焦虑,千方百计修复资产负债表,防止进入破产程序。在这种传导效应下,即便融资成本接近为零,企业也会产生浓重的“惜贷”情结,而不遗余力地压缩信贷、减少负债,确保负债最小化。

对于企业来说,在经济衰退周期,确保负债最小化,有看得见的前景:正如辜朝明所言,“只要企业还在盈利,它就有能力偿还债务。因为资产价格不会变为负值,所以一家企业只要持续减少负债,那么它的债务迟早总会偿清。”但是,对于一个经济体来说,在经济衰退周期企业的这种选择,只会让衰退雪上加霜:如果每个企业都忙于修复资产负债表,那么大规模的“合成谬误”,就会导致货币和融资都供过于求,市场总需求急速萎缩,货币政策完全失灵,整个经济也会陷入更深重的衰退泥潭。

明白资产负债表衰退理论的原理,自然也就打通微观经济学和宏观经济学的楚河汉界。在经济衰退周期,经济政策的制定者应该怎么办?辜朝明认为,此时恰当的经济政策,不是通过滥发货币来提高企业的负债率和杠杆率,因为此时货币政策完全失灵。哪怕是开着直升机撒钱,企业依旧不会感兴趣,而只会埋头修复资产负债表,千方百计防止激活破产原因,进入破产程序。在辜朝明看来,此时唯一且必须的经济政策,是政府需要通过开支,把银行里“堰塞”的货币花掉,同时通过投资,确保经济链的生产、消费能够良性运转下去。进而,以时间换空间,在一定的时间内,企业借助市场需求和持续盈利,可以逐渐修复资产负债表,成为完全健康的市场主体,加入经济增长的洪流。到那时候,财政政策则鸟尽弓藏,“看得见的手”藏起来,让“看不见的手”发挥最大作用。

观一叶而知秋。资产负债表下关乎企业生死存亡,上关乎经济兴衰成败。归根结底,辜朝明和他资产负债表衰退论对我们的启迪,便在于恰当地处理货币政策与财政政策的关系:企业经营需要在宏观经济背景下,及时在利润最大化和负债最小化之间切换;而经济政策,尤其是衰退周期的经济政策,也需要充分考虑企业对资产负债表的极度敏感,进而在恰当的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之间切换。惟其如此,经济决策方可打通宏观经济学和微观经济学之间的枢纽,“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体谅企业对资产负债表的特别关切,在恰当的时间拿出恰当的经济政策,避开资产负债表衰退。

(作者陈夏红为中国政法大学破产法与企业重组研究中心研究员)

    责任编辑:蔡军剑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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