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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其章︱我与圕

谢其章
2019-04-02 10:00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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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书馆三个字的缩写“圕”,我以为是汉字里形神兼备的最佳缩写。

1924年,图书馆学者杜定友发明了“圕”字——“图书馆”的缩写。“圕”字的寿命很短,今已弃用,惟尚可在旧时图书馆所办刊物里见到。如《图书馆学季刊》载有杜定友《科学的圕建筑法》、王古鲁《日本之中文圕》、顾家杰《圕界应该怎样负责补救连环图画小说流毒》。“圕”,作为一个文化遗迹,理应在有限度的小范围内加以保存,延续其使用价值。看着时下某些突然走红的生僻字,为“圕”抱一点儿不平。

《图书馆学季刊》使用“圕”字

我于大图书馆一点儿好感也没有。朋友总是劝我写作时多跑图书馆找资料,谢谢朋友的好意,寒舍所存书刊尽够用了,“有多少水就和多少泥”是我的经验,何必去图书馆自讨没趣。那些往图书馆跑得很勤的朋友,近来却牢骚满腹,这个那个地一通抱怨,什么不外借了不让看了,什么收费越来越贵了,我一边假惺惺地同情,一边大说风凉话。有一次,我进入一座全国最著名的大学的图书馆,在一楼的一间小屋取订购的进口书刊。取完后顺便上四楼,那里有一间大房子专门存放港台杂志,门半开着,我往里张望,“过屠门而大嚼”而已,饶是这么守规矩,难免遭到训斥:“看什么看?!”我说:“就看看书名。”砰的一声,“不让看!”门摔上了。这些港台杂志不外《大成》《春秋》之类,后来我几乎全部收集到手,不蒸馒头争口气。

早在八十多年前,巴金先生写有题为《图书馆》的文章,是这么说的:“我在《文学》上发表的文章叫北平图书馆出来说话了。有人说北平图书馆是衙门,(譬如从里面拿了东西出来要去找里面什么要人求一张‘放行’的条子。里面办事人对读者的态度就和官僚对百姓的一样。我的一个朋友有一次生起气来,几乎要把那位杂志部的职员揍一顿。”“我再说一句:北平图书馆只是一个点缀文化城的古董。对于中国的青年它完全没有用。因为在这艰苦的环境中挣扎的中国青年要读的书决不是《金瓶梅词话》一类的东西。”“我没有学过图书馆学,但是我也知道图书馆不是衙门,不是古迹,不是古董商店,不是养老院。”(原载1935年4月第八期《漫画生活》)

巴金于《文学》四卷二号写有题目《书》的文章,对以“为国家搜集善本书为责任”的北平图书馆,也说了相同的意思:“事实上像那用一千八百元的代价买来的《金瓶梅词话》对于现今在生死关头挣扎着的中国人民会有什么影响呢?”图书馆添置什么书、花了多少钱,读者管不了,读者只求一个友善的服务态度。

小一点儿的图书馆,如单位的“图书室”,普通学校的图书馆等,我还是打过交道的,留有美好的记忆,甚至在得知“处理图书”时获准优先挑选。

正在蓬勃兴起的“数字图书馆”,也许能够使读者少生很多的闲气,却要花费较多的钱。如果仅仅是阅读像史铁生《我与地坛》这样去今不远的读物,数字阅读确实惠而不费。可惜我的数字阅读不只是简单的“读字”,这个时髦的玩意儿远远满足不了我。更有甚者,数字化并非人性化,内幕多多。

图书馆于我不亲,图书馆杂志却可爱得很,这种情形可以用张爱玲的话来比拟:“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欢悦。”图书馆所出馆刊,并非一味的“图书馆学”那样深奥的文章,只要耐心地读下去,总有讨你喜欢的文章。现在,我只是后悔当年没有下大力气搜集图书馆刊物,不然的话,本文的题目蛮可以称“我与圕杂志”。

手边的这本《北平特别市市立第一普通图书馆·周年纪念刊》,非常之有意思,完全不同于其他以论文为主的图书馆杂志,它细节多、内幕多。已经忘记何时何地买的了,它出版于1930年3月24日,前面有一张“本馆全体职员摄影”,照片题头写的是“撮影”,撮有“合”的意思,也就是“合影”,像“圕”一样的下场,“撮影”被弃用了。这张撮影,显示着民国知识人的风度,表情肃穆,稀疏地站立着,可谓标准之“肃立”耳。看照片,这座普通图书馆就不是在高楼大厦里,再看版权页,果然,“北平宣内頭髪胡同”(“本馆馆址既非图书馆之建筑,又復年久失修,以故欹斜渗漏黑暗秽湿在在不宜”)。

《北平特别市市立第一普通图书馆·周年纪念刊》

《本馆一年来之概况》大叹苦经:“本馆系民国二年成立,十数年来,历受时局之影响,军阀之蹂躏,执斯政者,虽欲改革,亦无所设施,对于一切计划,则丝毫未能顾及。”“西院房舍,本系馆中所有,嗣于国军抵平秩序未定之时,为他人所占用。”“且我国固习未尽扫除,女子每有因不愿与男子同座裹足不入图书馆者,是以拟设妇女阅览室以便之。”今天看来不是事的事,当年都是头等之大事。

头发胡同二十二号的“第一普通图书馆”,身世坎坷,居无定所。头发胡同之前,最初于宣武门外前青厂落脚,每年的经费仅五百元,馆房系租用民房,开办未久迁往宣武门外香炉营四条,至1924年7月因经费经年欠发,房租无从拨付,无法再租下去了。正好头发胡同22号原翰林院讲习馆空着呢,教育部遂拨款批准“普通图书馆”迁入。二十二号有房六十一间,东院房屋三十五间尽够用了,馆长利用西院的二十五间房屋,兴办了“西城中学”。每月由教育部拨发临时费用二百四十元,作为馆员杂役工薪等最低之消耗费用,饶是这样还要裁员减薪,甚至规定:“普通宴会每席以六碟六碗为限制,酒以平均每人半斤为限制,并禁强劝(酒)之恶习。每客总费用不能超过一元。”对随行赴宴的汽车夫和马车夫也有细则规定:“每辆以一人为常例,特别情形车夫连同随从至多不能超过三人。车饭均平宴会场所车夫饭钱率,以车辆等级为发给多寡之标准殊失情理之平,拟定无论洋车或马车汽车,每车夫一名一大洋二角钱为定衡,无分车类亦无分乘客之多寡,如有两客或三客之同车不得照客数加倍索发。”

北平特别市市立第一普通图书馆全体职员合影

我的小学“石驸马二小”,位于石驸马大街,与南边的头发胡同之间仅隔着一条涭水河胡同,且有南北向的麻线胡同直达头发胡同,就是这么一点儿地理的关联,我对纪念刊的每一句话,仿佛都能跨越时空,浮想联翩。

忽然想到,鲁迅在什么文章里提到过“普通图书馆”的前身“京师图书馆分馆”和“京师通俗图书馆”,鲁迅在教育部干过十四年呀,正管图书馆这块。果然,鲁迅日记有载,1913年4月1日:“晴。午后同夏司长、齐寿山、戴芦舲赴前青厂观图书分馆新赁房屋,坐少顷出。”1916年2月27日:“昙。星期休息。晨图书分馆开馆,有茶话会,赴之。”

鲁迅致许寿裳信中称:“京师图书分馆等章程,朱孝荃想早寄上。然此并庸妄人钱稻孙,王丕谟所为,何足依据。而通俗图书馆者尤可笑,几于不通。仆以为有权在手,便当任意作之,何必参考愚说耶?”(1918年8月20日)改“通俗图书馆”为“普通图书馆”时,鲁迅已卸职教育部并离开北京。

    责任编辑:彭珊珊
    校对:徐亦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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