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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就是资本”:年轻女学生整容是笔划算的长期投资?

文华
2019-05-23 16:15
来源:《看上去很美:整形美容市场在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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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20世纪70年代末实行经济改革和对外开放以来,经济重组对就业造成了冲击,而女性则深受其影响。本章聚焦于经济转型和社会变革对女性选择整形美容手术的影响。人们有时认为整形美容手术是电影明星、精英阶层和富人的特权,但现在中国的情况并非如此,实际上选择整形美容的女性来自各个年龄段、阶层和社会群体。在本章中,我将探讨越来越多的中国高中生和大学生,尤其是女性,奔赴整形美容诊所和医院提升自己外貌的现象。从全球来说,青少年整形美容手术当然不是新鲜事物,但这股潮流在21世纪头十年的中国尤其强劲。

站酷海洛 图

来自父母的礼物和美丽资本

如前文所述,《孝经》中有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中国传统智慧认为,一个人的身体是来自父母的礼物,必须珍视这件礼物才是孝顺。然而,现实中发生的却是另一个版本的故事。有的父母把整形美容手术当礼物送给孩子,尤其是女孩,作为一种奖赏或投资,这种情况如今并不少见。

2006-2007年,我偶尔会走访京郊的中国医学科学院整形外科医院。我一般会在医院二楼的休息大厅进行观察,有时也会做采访。医院位于郊区而不是北京市中心,作为中国(也可能是全世界)最大的整形外科专科医院,每年都会吸引成千上万来自中国各地的人。到了夏天,前来咨询或做整形美容手术的青少年和大学生人数会明显增加。在休息大厅,总会有几十个年轻人等着咨询或手术,其中多数是女孩。她们大多是刚经历完高考的高中生和即将毕业的大四学生。大部分青少年有母亲陪同,一些大学女生则是和好朋友一起或者独自前来。暑假本应是让不堪重负的学生得以放松的一个时期,但对这些年轻学生而言,却变成了另一段充满压力的时间。在这个大厅,围绕她们即将做或已经做完的手术,我和这些年轻女孩交谈过很多次,有时也会和她们的母亲交流。

2006年7月的一个下午,我附近坐了一位看起来有点不安的中年女性。我把座位移到她旁边,开始和她交谈。童女士是一位四十多岁的母亲,正在等候她在手术室里做双眼皮的女儿。她女儿小娟18岁,6月刚考完高考,成绩很好,可能会到北京一所著名大学就读会计专业。童女士遵守承诺,送了小娟价值2000元的双眼皮手术作为髙考成绩优秀的奖赏。以下是我与童女士的对话记录。

我:你为什么会支持女儿做整形美容手术呢?是她自己要求的还是你提出来的?

童:她要求的。我一直知道她不满意自己的长相,她抱怨说没遗传到我和她父亲的好基因……如果是20年前我们那一代,我会要求她保持原本天生的样子。但是现在的社会竞争这么强,对工作和各种资源的竞争这么激烈。她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女孩,这几年学习这么用功。如果眼皮上多一道褶子能让她更开心、更有竞争力,为什么不同意呢?

我:你考虑过可能存在的风险吗?有没有担心过结果可能和你们期望的不一样?

童:当然考虑过!所有的手术都有潜在风险。所以我选择了这家医院而不是其他的。作为一家享有盛名的医院,我想它一定更在意自己的名声。我绝对不会让我女儿去私人诊所,私人诊所的医生大多是庸医。而且,我只让我女儿做一个双眼皮手术。我觉得这种小调整的手术技术已经很发达了,我绝不会允许我女儿做隆胸之类的手术。

我:你丈夫也支持这个决定吗?

童:一开始他有点犹豫,但是没反对。只要我们在一家名声好的医院选一位有名望的医生,他就同意。相比十年前,现在的社会对整形美容手术的态度要包容得多。

我:你有朋友支持他们的女儿做整形美容手术吗?

童:有,我有一个好朋友也支持她女儿整形美容。她女儿是刚毕业的大学生,我听说她老抱怨说女儿想找个好工作太难。肯定是这样的,对女孩子来说更残忍,因为她们的机会比男孩少。虽然我一直告诉我女儿,一个人最重要是要有好的性格和能力,但我知道外貌在现在激烈的就业市场上绝对是一个重要因素。如果别的父母已经为女儿的外貌投资了,我也得为我女儿做点什么。你知道,作为父母,我要为女儿的将来竭尽所能。为了我女儿的将来,一张漂亮的脸蛋是笔划算的长期投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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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我女儿的将来,一张漂亮的脸蛋是笔划算的长期投资”,这句话典型地反映了一些中国家长支持女儿做整形美容手术时的态度。这次对话和我在田野调查中搜集的其他对话材料非常类似:父母为女儿支付手术费用,作为通过髙考的奖赏或者对她们未来事业、婚姻的投资。从全世界来说,青少年选择做整形美容手术当然不是新鲜事物,但是在近年来的中国,这已经成了一种特别的潮流。总体来说,中国整容女性的年龄范围比西方女性要年轻得多。例如,根据美国整形美容外科研究院数据:

2002年总共进行了约86万次整形美容手术,手术对象大多是女性……其中三分之一的整形美容手术对象年龄在35-50岁之间,另外有22%在26-34岁之间,18%的人年龄在25岁以下。(Rosen,2004:26)

25岁以下的女性明显不是美国整形美容手术的主要顾客群。然而在中国,虽然缺乏官方的全国性数据,但很多报道都说高中和大学女生是中国寻求整形美容手术最常见和最热心的群体(《北京青年报》,2001;关德来,2003;《哈尔滨日报》,2002;姜云霄,2001;李梅、王雨婷,2002;刘虹,2002;《上海日报》,2005;任常青、桂杰,2003;杨潇慧,2002;杨霞,2003;游海洋,2001;王艳辉、崔翼琴,2001;赵新陪,2003)。根据CCTV在北京、上海和重庆开展的一项调查,做整形美容手术的人40%以上是大学生,30%是高中生(Zhou and Li, 2005)。有些父母似乎也非常愿意从他们的收入中拿出一大笔钱,支持女儿的整形美容决定。根据在南京做的另一项调查,85%做整形美容手术的女孩都得到了父母事先同意(Zhou and Li, 2005)。中国做整形美容手术的青少年和年轻人大幅增加,登上了很多新闻头条,例如“学生为就业挥金整形美容”(《上海日报》,2004),“学生和求职者夏天忙整形美容”(新华社,2005b),“面对严峻的就业市场,学生们做手术寻求优势”(《人民日报》,2006)。

这些媒体报道确认了我观察到的情况。在寒暑假和劳动节、国庆节等全国七天小长假期间,我去不同的诊所和医院,总会碰到年轻学生尤其是女大学生去做整形美容手术。这些年轻学生想做的有从头到脚各种手术,但基本上想调整脸部的比调整身体的多,双眼皮和鼻整形是两种最常见的手术。在可选择的各种整形美容手术中,通过切缝或缝合眼睑来制造双眼皮是花费最少的,不同的手术地点的价格从800-4000元不等。隆鼻手术的价格范围是2000-4000元,视植入鼻梁的材料种类和手术地点而定。除了在眼睑上切缝和在鼻子里放垫料,一些年轻女孩还会做去除下颌骨和磨平颧骨的手术。我见到的大多数年轻学生都说,只要手术安全、费用在可承担范围内,父母都支持他们的决定,有些女大学生也会做兼职为手术存钱。当我问她们整形美容的动机时,最常见的答案是为了在就业竞争中突出自己。陈静,对外经贸大学经济学专业23岁的学生,和很多20岁出头的大学生一样,愤愤地描述了找工作的艰难程度:

说实话,从去年10月开始我几乎参加了所有我知道的就业推介会。只要听说有招聘会,我肯定会去。不管是什么样的招聘会,总会有毕业生蜂拥而至,不管是什么样的工作岗位,都会收到一大堆简历。我觉得太可怕了!中国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

为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在经过一段艰难的时间后,她意识到外表可能和她的内在同样重要。

我太天真了,以为只要努力学习,就能找到好工作。所以当班里的漂亮女生和男生出去玩的时候,我却待在图书馆。但是快毕业的时候,漂亮的女生和男生们却比我更容易找到工作。这太不公平了!我特别沮丧!为了得到一个展现自己能力的机会,首先我需要简历上有一张好看的照片。一张大学毕业证不能保证我找到工作,我需要一个优势来突出自己。

陈静下定决心要在北京找工作,她花光了所有兼职的积蓄,并向朋友借了钱去做双眼皮和隆鼻手术。相信长得更漂亮就能有更好的工作,这种想法促使越来越多的中国大学生花大量的钱做整形美容手术,以提升外貌,増加找到好工作的机会。尤其是在北京这样的大城市,因为有全国各地的年轻人前来,竞争更加激烈。陈静告诉我:我来自贵州一个偏远的村庄。我真的不想回去,在那里度过我的余生。我家里没钱,在北京也没有“关系”,我不能指望父母帮我找到工作。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留在北京。这是一个讲美的时代!漂亮就是资本!

“漂亮就是资本”概括了这种正发生在中国年轻女孩中的现象,她们把通过整形美容获得美丽外表看作一种投资,认为能给她们带来就业市场上的优势。在《资本的形式》(Bourdieu,1986)中,布迪厄将资本的概念从经济维度扩展到了其他维度,即非物质和非经济的资本形式,尤其是包括象征资本和社会资本。布迪厄认为(Bourdieu,1986),文化资本是一个人拥有的知识、技能、教育和优势,让他们在社会中有更高的地位;社会资本是人与人之间长久的交换网络产生的资源;象征资本指的是一个人基于荣誉、声望或认可能获得的资源,是文化价值观的权威体现。布迪厄提出,不同种类的资本可以交换并转化成其他形式。布迪厄的资本理念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概念工具,用以探讨美丽的外貌是如何成为一种可以投资、转化和交换的“身体资本”和“性资本”(情色资本)的。借助布迪厄的概念框架,学者们研究了人类在身体和性方面的互相吸引。

克里斯·希林认为,身体资本的概念“阐释了人们对肉体的尺寸、形状和外貌的重视”(Shilling,2004:474)。理查德·莱特(Light,2001)用身体资本来指代经由社会实践以及任何形式的身体特征,包括运动技巧、美、举止、体力等体现出来的文化资本,它可以转化成其他形式的资本。其他学者提出,具象化或具体化的资本形式即性资本,或情色资本(Green,2008;Farrer,2010;Hakim,2010)。格林(Green,2008)把性资本定义为,个人拥有的诸如外表等可以引起另一人性反应的特征的质量和数量。有些特征可以归为无法改变的一类(例如肤色和身高),而其他则可以通过化妆、健身、整形美容手术等人为获得。性资本与其他形式的资本可互相转换。

凯瑟琳·哈基姆对情色资本的定义不仅仅是性吸引力,她把情色资本列为除经济、文化和社会资本外的第四大个人资产。根据她的观点,情色资本是身体吸引力和社会吸引力多层面的结合,有六种不同的元素,即美(beauty)、性吸引力(sexual attractiveness)、社交技巧(social skills)、活泼(liveliness)、社交表达能力(social presentation)和性(sexuality)(Hakim,,2010:500-501 )。哈基姆认为美是情色资本的“主要元素”,并且说“在富足的现代社会,可以通过塑身锻炼、努力练习和技术帮助获得极高水平的情色资本”(Hakim,2010:507)。哈基姆认为,普遍来说女性拥有的情色资本远远超过男性,“这让她们在与男性的谈判中有一项巨大的潜在优势”(Hakim,2010:505)。她指出,在阻止女性运用情色资本这件事上,男性和女性主义都应该受到责备。

因为女性一般比男性有着更多情色资本,所以男性否认情色资本存在或者有价值,并且采取措施保障女性无法合理利用她们的相对优势。女性主义者则加固了反对运用情色资本的“道德”立场。(Hakim,2010 : 499)

因而,虽然迷人外表和性对女性而言是有力资本,她们在使用这一资本时却会产生罪恶感。为了抵制这种偏见,哈基姆把情色资本看作是女性在择偶和婚姻市场中的“王牌”,并总结说情色资本是“女性改变自身社会和经济地位的关键因素”,倡导女性应该自觉地充分利用情色资本来确保社会地位和事业成功。

哈基姆关于情色资本的论点具有煽动性。一方面,她的观点与我采访过的一些年轻学生一致,认为拥有美丽的外表就是拥有一种资本,做整形美容手术则是为了提高社会地位和事业成功的几率而进行的身体投资。正如上文引述的采访者所说,“一张漂亮的脸蛋是笔划算的长期投资”,“这是一个讲美的时代!漂亮就是资本!”在一个沉迷于身体美的文化中,美的确成为了一种资本。然而,关于女性如哈基姆所倡导的那样,有意利用这种身体资本或者情色资本所应该把握的度,仍存在争议。虽然这种资本在短期内对个人可能有用,但从长期来说,它会巩固造成对女性不公和歧视的审美体系,从而剥夺女性的权力。在这种意义上,哈基姆的论点粉饰了最初引导女性利用情色资本的根本原因。正如在下文将讨论的那样,对女性美的沉迷和就业市场中基于外貌的歧视,是促使女性通过整形美容获得身体资本和情色资本的重要原因。

本文摘自《看上去很美:整形美容市场在中国》(文华/著 刘月/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19年5月版),澎湃新闻经授权转载。

    责任编辑: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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