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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的土壤:在贫富隔离的洛杉矶,我想写写铁栅外的世界

2019-06-16 13:0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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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身处社交网络和即时信息的重重包围,给亲爱的人写一封信意味着什么?在新出版的随笔集《有些未来我不想去》中,青年作家钱佳楠通过29封书信倾诉了自己在美国留学、任教期间的见闻和思考。这些信写给每个阅读此书的陌生人,也写给作者自己,内容包括成长的追问,对多元文化的理解,梦想的坚持,关于爱情的困惑……每一篇都饱含了作者的深情和对人生的感悟。这些文字或许是黑夜里一闪而过的星光,虽然转瞬即逝,但也足以支持我们抵达下一个光明的时刻。


洛杉矶。视觉中国 图
文|钱佳楠

亲爱的人:

这封信拖了很久,我惦记着你。

我在洛杉矶,但对这座城我完全喜欢不起来,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说自己喜欢城市,大概是喜欢在城市的街道上行走,漫无目的地,看形形色色的人努力地生活。然而在洛杉矶,没有人走路,更糟的是,这座城布满了让你不敢独自行走的所谓的“坏街区”(bad neighborhood)。

南加大所在的街区就是这样一个“坏街区”,而我来的就是这里。

我看到校区和周边社区之间被铁栅隔开,学校设门禁,有不同层级的安保、警卫日夜巡逻。虽尊重这种安全举措,但我却看到隔离,而隔离,是洛杉矶留给我最深的印象。

可能是我的问题,我不该在这所昂贵的私立大学找微波炉。为了加热前一天从韩国城带回来的剩菜,我一连问了七个在校生,哪里有微波炉,没有人知道。

“大概在食堂有,虽然我从没见过。”他们中的两人说。

后来我是在学校官网的“紧急食品援助”页面上看到的,食堂确实有,藏在墙角,一排垃圾箱的后面。或许是我敏感,我的直觉是:一部分人的生活必需对另一部分人而言是羞耻。

我想到念过的美国公立大学,之前在英国念的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微波炉都是摆在图书馆、食堂、超市等最显眼的位置——先让人看到,这是人的基本需要。

在微波炉之后,震惊我的是公交车。

洛杉矶人骄傲于他们的轿车文化,也骄傲于他们的高速公路,于是公交车便成了阶层的标志。车上几乎看不见白人,而是清一色劳工阶层。一位南加大教授跟我说起他女儿,考上大学的时候因为不想开车,想坐公交或地铁,这可吓坏了她的妈妈,她一直在问:“你说说看,一个17岁的金发姑娘,坐公交到底安不安全?”

听完这以后,我开始意识到,洛杉矶人常说的“好街区”和“坏街区”首先是“富区”和“穷区”。又因为“好街区”的人不需要去“坏街区”,而后避免去“坏街区”,所以那里就成了无政府的黑暗世界。住在“好区”的洛杉矶人不一定感到,这座城是全美不折不扣的“黑帮首都”,这里有几个在世界范围内都令人闻风丧胆的帮派。而这些毒贩和杀手,最初不过是失足少年,是衰败的街区,是毒品、枪支、洛杉矶警署的腐败、市议会的长期漠视,让他们得以壮大,以致失控。

亡羊补牢,却步步维艰。2002年年末,让纽约犯罪率锐减的争议性人物威廉·布莱德利被任命为新任的洛杉矶警务署署长,他希望在黑帮林立的洛杉矶东南区复制自己的传奇。可是,在接任的第一年,黑帮活动反而更加猖獗,这一区的谋杀案数量也再创新高。他找到的首要原因是警力不足。2003年,纽约有四万警察,洛杉矶只有九千,而且主要的警力都驻扎在“好区”。布莱德利向市议会要求增加警力给“反黑组”,议案被无情否决。

“最关键的问题是,住在好区的人是不是希望整座城市都变得安全?”一名负责东南片区的警员质问说。

“同情!”另一位警员对记者大喊,“我们希望洛杉矶人有同情心。”

—如果连这部分人的存在都看不到,怎么会有同情心呢?

来洛杉矶之前,我从不知道一些我习以为常的东西扮演着如此重要的角色。我在艾奥瓦的同学,来自纽约的弗兰基说:“因为要搭乘地铁,每天早上,富人、穷人、白人、亚裔、拉美裔、黑人都要挤在一起,不管我们是谁,我们同坐一条船。你在街上行走,和人擦肩而过,就算你看到乞丐,你也必须从他们的身旁跨过去。那些时刻,我们同是纽约人。”

凡此种种,让我在南加大的教室里坐不下去,我对老师说,我要去看看铁栅外的世界,我要写写铁栅外的人的真实生活,能不能给我一些建议?

他们说:去图书馆,博物馆。

他们还说:乘车去市中心,那里安全,这里附近危险。

我很快便知,他们也是自绝于铁栅外的人。

2019年6月6日,洛杉矶街头的无家可归者。视觉中国 图

来到洛杉矶的第二周,我没再去上课。后来发现,要了解铁栅外的生活没这么难,只要走出铁栅就好了。这是我原先在上海定海桥想做的事,这是我原先采访下岗工人的子女时想写的东西,在上海都失败了,在洛杉矶反而成了。

很简单,从每天走三公里路上学开始,从去同一个街边摊贩那儿买早餐开始,从去教堂和人搭讪开始,从尝试联系撰写相关文章的记者开始,从每一次等公交车的时候和人微笑寒暄开始,从学习西班牙语开始……

就这样,神父跟我说起他亲历的1992年洛杉矶暴动,一位老教授带我逛校园,告诉我每一栋建筑背后的故事,一位诗人带我去了全加州犯罪率最高的街区,一位大家公认的“这个时代少有的真正的作家”愿意接受我的电话采访—更多的信息来自寻常百姓,来自每天卖给我早餐的拉美裔大妈,来自一同排在队伍里的拉美裔劳工,来自大学周边遭驱逐的租户,来自带领租户维权的年轻人……

这也就有了“正午故事”刊登的这篇洛杉矶随笔。

因为我掌握的材料太庞杂,而且每天都在跟新的人交谈,去新的地方,阅读新的资料,所以有很多东西没放进去,也放不进去。比如说,我确实看到了“全球化”和“社区责任”之间的矛盾。还是以南加大为例,其实这所大学一直力图扭转“贫民窟中的富人岛”形象,自20世纪90年代就推出“社区学术营建”项目。针对洛杉矶东部和南部的低收入家庭,参与的学生必须在申请大学前的连续七年每周一到周五都到南加大来上两小时的补习课,每周六上午则补四小时,家长也必须每两周参加一次周末培训,所有补课不收取任何费用,如果坚持完成,并且符合南加大的录取标准,则可以得到全额奖学金。

这个项目一直都在,但有趣的是,学校有老师以为停掉了,因为以前感觉这批学生存在,而今感觉不到。这又是为什么?

在校方的说明里,我看到这样的数据:“每年都有一千名学生参与这个项目。从1997年第一届毕业生至今,共有1040名学生完成了这一项目,其中82%入读了四年制大学,35%入读南加大。”平心而论,数据并不可喜,撇开贫困家庭的学生要完成这个项目的现实难度不说,如果考虑到近二十年来大学招生人数的膨胀(2017年南加大录取19000名本科新生、26500名研究生新生),这一项目并没有相应扩大。

后一天,我坐在学校的图书馆前自修,突然起了兴致想数数一天会有多少个校园游学团,仅从上午的9点到11点,我身边共有7个游学团经过,很多是中国面孔,穿校名T恤的南加大学生带领着这群稚嫩的脸庞游览校园,每一列队伍都会在文理学院门口停留,参观者一齐看向悬挂有各国国旗的回廊,每位学生导游的言谈举止都如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这栋是达娜和大卫·多恩塞夫文理学院,但我本人喜欢叫它国旗大楼,你们可以看到学校非常重视全球文化多元性,每年国际学生的占比超过20%。”

在南加大的官方网站上,我找到了学校的战略定位——“艺术、科技和国际商务的全球中心”。多元文化是如今这个时代的“政治正确”,有了这层名利双收的华丽外衣,何须急着扩大那个人力物力耗损严重的“社区学术营建”项目呢?

当然,这只是我的推想。但我确实看到了大学周围的中产阶级化(gentrification),看到了穷人遭驱逐的事实。

很多年前,国内在质疑高校是否能培养作家的时候,我其实已经明白大家质疑的不仅是技巧会否导致匠气,更在质疑高校的圈养会否把作家拔离现实的土壤。

我的答案是“会”,但不仅是高校,办公楼、门禁森严的公寓、轿车,种种都是。

我也想到之前在上海为何做类似的事会半途而废,因为当时的我就是现如今我在教室遇见的同学,喜欢铁栅之内的安全,喜欢空调的舒适,喜欢干净漂亮的衣服,喜欢大家晃着咖啡说着可有可无的话,喜欢把时间用在跟社会层级更高的人打交道——容我把这叫作“心智的中产阶级化”,当我们整日坐在咖啡馆,自然只能写“咖啡馆文学”。

我不是说小说非得写实,而是缺乏现实土壤的小说很容易沦为说教。比如我这次在暑校遇见的非裔同学,她想要写一部有关20世纪初得州黑人牛仔女孩的长篇。

我问,为什么,你来自得州?

她说不,她住在离学校两条街远的地方。是因为从没读过黑人牛仔的故事,更没读过黑人牛仔女孩。所以想写,肯定很酷。

我憋着心里的话没说:20世纪初的得州有没有可能存在黑人牛仔女孩呢?

当然,每个人的文学观存有差异,对很多人来说,在政治正确的旗帜下,有着重塑现实的迫切性。然而这种重塑会不会成为一种宣教?他们用这种准绳来衡量过去的作品会不会是另一种审查?他们呼吁建立的发表少数族裔作家作品的平台会不会只是慈善行为?

美国著名作家亨利·詹姆斯说:世界上没有英国小说和美国小说,只有好小说和坏小说。

好和坏对我来说很容易分辨,就是能不能打动人。而要能够打动人,必须扎根于现实的土壤。

土壤是泥泞的,也可能是危险的。诗人迈克和我在雷默特公园(Leimert Park)行走的时候,确实招惹了一些疯狂,幸而没什么事。我每次出去“探险”,都跟一位昔日的学生报备,虽然如果遇见什么麻烦也是鞭长莫及。

不过,我有一天在博物馆里忽然参透了一手材料和二手材料的差异。博物馆二楼有人造的热带雨林,模拟了环境和声音,也让你走进去有几分“吓丝丝”的感觉,但你知道这是假的,你知道你不会遭遇真正的危机,所以也不会感到真正的恐惧。而写作,是要独自去感受那所有的情感,我知道天才可以不出书房就感受到一切,我不是天才,我需要那片现实的土壤。

我在洛杉矶还有最后一周,找到了一位当地朋友后天带我进全美最大的露天贫民窟Skid Row逛一逛,还有个更疯狂的念头,现在还没实现,就是借几顶帐篷,找几个年轻的朋友一起在街头露宿一宿。

城市还是有城市的乐趣。

是我。

作者简介

钱佳楠,复旦大学中文系本科,美国艾奥瓦作家工作坊创意写作(英语)艺术硕士,曾任上海世界外国语中学IB中文教师,美国独立文学网站The Millions特约作者,散文、小说见于《纽约时报》等,2011年获第34届台湾时报文学奖。出版有短篇集《人只会老,不会死》、长篇小说《不吃鸡蛋的人》等作品,译有《粉红色旅馆》。现任教于美国艾奥瓦大学。

本文选摘自《有些未来我不想去》,钱佳楠著,青橙文化策划出品,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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