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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科医生”胡冰霜:与病对话

2019-06-18 15:5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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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 | 欣然 木羊 令和Artist 

文 | 欣然

编 | 花衬衫 江煙 一芥

摘要

2011年国务院提出建立全科医生制度的重要性和必要性,预计到2020年,在我国初步建立起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全科医生制度。然而,早在2002年中国西部就有几位医生接触到国际前沿的全科继续教育培训,学习与实践全科医生的可能性。

胡冰霜便是其中一位,她从人文的角度思考医生、患者和疾病三者之间的关系,怀疑医学的唯一性,却又笃定前行,在巨大的张力中思考生命的可能性。“我外部的活动是行走于精神医学——预防医学——全科医生之旅,内心的轨迹则日复一日朝向更广阔、更本质的思路。”

一、指南和科学之外

那时胡冰霜的工作总因为一通电话而随时开始。

电话铃响起,胡冰霜立刻接通电话,习惯性拿出笔记本和病历。来电的是国际志愿者机构,他们希望胡冰霜能评估和处理加拿大人丹尼斯的酒精中毒状况,并护送他回国,进精神病院接受治疗。胡冰霜受聘于国际志愿者机构,该机构在几十个国家都有志愿者,她先后作为全科医生为在中国、蒙古国的志愿者提供医疗服务。

国际志愿者机构的全科医生严格遵守国际标准,进行选拔,选拔合格者每年在不同国家接受外科、急诊、创伤、全科等前沿的医疗培训,刷新执照。职责是对海外工作的外国人进行一般健康的诊断和治疗,包括心理健康、预防免疫等。在胡冰霜之前,中国还有几位医生曾经供职于该机构。

出诊时胡冰霜总是随身携带医疗箱和病历,病历上有服务对象的照片、来历、性别、疾病历史、家族遗传病史、过敏史、联系方式、甚至还包括最近的活动和状态。服务对象一旦有情况,随时电话打来,胡冰霜便通过对病历中过往信息的检索与电话上的沟通询问,确认患者此刻的状态及条件,迅速判断是应该寄送药物,还是立刻赶往病人身边,或甚至急送上级医院。

丹尼斯客居蒙古国,在大学里教授俄国文学。蒙古国的冬天很长,天寒地冻,大雪总是封住蒙古包低矮的木门。托尔斯泰的博大精深未能使丹尼斯专注,反而是忽必烈白酒、成吉思汗啤酒、伏特加让他终日豪饮。几年下来,他变得无法自控,显现出欲望、暴力和自杀的影子。丹尼斯身体与精神上的不正常让他的朋友和医生非常不安。

胡冰霜挂断电话,立刻前往医疗站,当晚便安排丹尼斯住进医疗站附近的小客栈。夜里,胡冰霜感到担忧,看见丹尼斯房间透着灯光后便敲门试探。推门而入,迎面便是劈天盖地的书,大多是俄、英、德、法、蒙各国翻译的托尔斯泰作品。让胡冰霜觉得幸运的是房间里没看到有酒瓶,也没有闻到酒气。他们彻夜长谈俄国文学:托尔斯泰的信仰、沙皇、农奴制、安娜……丹尼斯不时地站起、坐下、踱步、挥手,不是酗酒者而是文学教授,思维清晰,了无倦意,直到窗外出现一抹晨曦。

出发的前夜必须签署自愿住院戒酒同意书,强制住院的事情胡冰霜再三掂量,还是不得不吞吞吐吐地告诉丹尼斯。丹尼斯接过文书一边看一边签字一边大讲托尔斯泰在中国是如何家喻户晓,看来好歹算是”知情同意”了。上飞机前,胡冰霜准备了必要的药品、注射器、相关许可文件等,以防突发状况。而这一切并没有排上用场,丹尼斯一路奋笔疾书,专注写作,气氛融洽,直到精神病医院门厅。

“你看,这顶帽子是乌兰巴托一个病人送我的。这边天气冷,不如你拿去戴吧。”胡冰霜说着摘下帆布帽。丹尼斯一愣。稍后,胡冰霜又取下脖子上的围巾:“这条围巾是中国丝绸制作的,上面印了很多汉字‘福’,送你作个纪念吧。”丹尼斯眼睛一亮道:“我要把它挂在病房的床头上。”他接过围巾,端详起上面各式各样、龙飞凤舞的“福”字,心绪平静下来。

住院戒酒成功,再后来丹尼斯彻底脱离了酒瘾,恢复了健康。如愿去了俄国学习,准备完成博士学位,主修俄国文学。在此期间,经常互通来信,直到丹尼斯诸事顺利。“我们的病人们都是(这样),如果越来越好就渐行渐远,这是常规。”胡冰霜说。

事实上,不仅仅是丹尼斯,胡冰霜力求尽力了解她的服务对象,与他们的交流可能超过疾病本身,甚至包括文学、家庭、理想、痛苦的事、快乐的事、她常常由此获知了每个人心中那些最深处的东西。全科医生不能拘于指南,需要对人全息地关照和关注,长此以往,医患之间或许可能会有诗意的友谊。

1975年,胡冰霜在四川省建工医院做外科护士

选自《与病对话》

二、艺术疗法

对生命的关怀,正是胡冰霜学医的初心。

1983年胡冰霜从华西坝(当时名为四川医学院)临床医学本科毕业,由于入学前有三年外科手术室护士的经历,胡冰霜在外科实习中较为顺当,外科老师很希望她能留下来继续做外科。而胡冰霜犹豫不决,最终选择了精神科。“那种局限于具体器官的悲剧性就像流水线作业,消磨掉热情、耐心和信仰,没有那种热爱和倾注,可能对病人就不大好。”她决然选择了一条社会认可度不高,亲友并不理解的道路。   

上班伊始,胡冰霜分管了七八个病人,伊冉是其中一位有妄想症状的患者。她发病起来会认为自己被迫害:自家厨房水龙头里放出来的自来水有毒气,把水槽都腐蚀了;自己的牙齿里被安装了窃听器,连大街上的人都知道她心里想什么;走在街上,公安局的警车正在跟踪自己……。”

“这本子好漂亮啊……能看看吧?”查房时,胡冰霜看到伊冉正捧着笔记本专心地读着什么,便进门寒暄。伊冉有些害羞,没有出声,一页一页地向胡冰霜展示手中的笔记本:简笔插画和诗文,色彩柔和,里面还夹着干枯的银杏叶、香樟叶、蒲公英、玫瑰花瓣、蝴蝶翅膀,还有从报刊杂志上剪下来的小小豆腐块文章,粘贴得方方正正。这个淡绿色笔记本里是另一个风清月明的世界,它和伊冉想象中的窃听、下毒、跟踪似乎无论如何都拉不上关系。伊冉继续翻页,突然翻到几片紫色的枫叶,盯了良久,慢慢地有点儿失神,轻轻地自语:“北京西山,秋天。”然后闭目静默,忘了近前还有个观众。

伊冉每天看书写字,不时观望窗外荒草绿树,若不谈受迫害的糟心事,便与正常人无异。这样平和的状态,反而引起病房护士的疑问:为什么她完全没有任药物副作用?于是他们猜测一定是她没有遵循医嘱服药。很快,上级医生来查房,护士长立即汇报伊冉藏药。因此上级医生指示直接把药碾成粉末,从胃管灌下去。但伊冉不肯合作、拼命挣扎,被医生护士团团围住,约束着斜靠在床上,胃管缓慢地插入她的胃里。药物被灌下10多分钟后,副作用随即产生,伊冉心跳加快、睡意朦胧、颜面潮红;一个多小时过去,她陷入深睡,后来开始大小便失禁。

伊冉直到第二天中午才醒过来,歪歪倒倒,精神不振。在此之后,渐渐开始认真吃药,而药物反应就很明显了:口齿不清、流口水、行动迟钝、疲乏、嗜睡、便秘、体重增加……人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敌视、抗拒医生护士。胡冰霜每天仍然看她几次,但基本无话可说,气氛沉重。

“那个女病人(伊冉)心灵的雷达异常敏锐,能捕捉到一些微妙的信号,甚至还能‘于无声处听惊雷’。遗憾的是,它们常常是一些消极、灰暗的信号。但她怀揣一个笔记本,就可以安安生生地在这里住大半年。依她的安静聪慧,如果某种姻缘果真到来,做个贤妻良母大概没什么问题。但她怎么会走到这般田地?”胡冰霜反思伊冉的求医经历,对她的治疗方式思虑再三。

在华西医院就诊的大多都是重症患者,常规的药物治疗可能有严重的副作用,电休克治疗副作用也很大,这让胡冰霜感到困惑。可否在保证患者生命安全和躯体健康的情况下,尝试采用更人道更温和的疗法?为此,1990年胡冰霜开始了艺术治疗的探索,希望患者能够借绘画、故事、诗歌、音乐、舞蹈等形式实现情绪的自由表达,让艺术成为连接他们与外部世界的桥梁。甚至希望能将他们的作品转化成他们生活的来源。

这一投入便是29年。

2019年五月的一个周二,上午十点半,成都第四人民医院二楼诊疗室门前照例准时排起长队。屋里的志愿者已将玫瑰、白色风铃、紫罗兰等鲜花分类摆放整齐。这是胡冰霜艺术治疗团队正在参加每周一次的“表达性艺术治疗工作坊。”

志愿者在短短半小时内介绍的内容涵盖基本插花艺术:色彩搭配、鲜花介绍、造型设计。

“请三楼四楼的患者注意一下,我们这次活动呢,想采集一些照片供内部记录,会尽量避开各位正脸,如果有也会模糊掉,大家同意吗?”“好。”“可以。”若不是开场的对话,很难看出刚才进来的是精神病患者,他们穿着便衣,神色自然,认真聆听。在老师的简单讲解下,大家都动起手来,怡人的花香充盈在小小的空间之内。

艺术创作便是治疗过程,创作的过程可以缓和情绪上的冲突,有助于自我认识和自我成长。胡冰霜、心理咨询师、志愿者、患者、在场的每个人都参与其中,没有过多的言语,没有刻意地照顾,剪枝、插放,每个人都乐在其中。

活动持续一个小时,大家都插出自己的花篮,“你看她的花就很小清新。”“这个花就很大气。”大家互相欣赏、赞美、拍照,露出不易察觉地笑。这样温和的艺术疗法和注重医护人员言行的诊疗过程,回避了医源性疾病、药源性疾病、过度医疗等问题,与三十年前大不相同,也是胡冰霜从一而终对人的关怀,对“诗意”的追求。

2019年5月7日成都第四人民医院表达性艺术治疗工作坊现场

摄影:欣然

三、老年医学

生、老、病、死,是所有人不得不面对的现实,“而存在的本来面目便是:即使面对死亡,也不得不‘诗意的栖居’。”

胡冰霜家中不大的客厅内四周都安装了扶手,墙上挂满诗词书画。房间中心的长桌格外显眼,上面摆放着准备好的笔墨纸砚。清晨它们的主人正活动身体,随时渐渐起床,她叫闵传清,是胡冰霜的母亲,今年85岁。早饭过后,闵传清扶着扶手走到长桌前,画什么大概已经在前一天想好,离桌一拳,悬肘提笔,开始作画。神情专注却自在,几个钟头便是一副小画。近几年她身体不佳,很少画大作,但对埃及纸莎草画颇有兴趣,用心琢磨,过去多年画花鸟,最近开始画山水,画风有所改变,画技也有所长进。每天看书画画,悠然自得,很难想象这样的她去年前年经历了一场很长时间只能卧床的大病。

“书画艺术是无尽的宝藏。我虽然年事渐高,仍日日作画、写字、看书、不问年岁几何。心灵的舒展带来了身体的健康,丢掉了诸多病痛,放下了人世的诸多烦恼。现在想来,今生能与书画结缘,可谓幸运之至。学无止境,我自将加倍努力。”闵传清因书画而身心健康,而与书画的缘分,要从25年前胡冰霜的“安排”说起。

1992年,做精神科医生已经九年的胡冰霜几乎每天都面对着无数患者,对疗效的失望,对药物的怀疑,对病因的思考让她感到迷茫,因而她选择继续学习。于是就读了预防医学博士学位,研究心理学相关课题。而母亲将如何安排,不得不认真思考,母亲自1987年就诊断为冠心病、高心病:心动过缓,心房纤颤,左心室肥厚。

怎样才能让母亲身心健康?母亲的老年生活应该怎么度过?商量许久,最终决定先学学温柔的太极拳,强身健体,再学习书画。

二人前往成都翰林书画院报名学习,可是当时闵传清只有大约两位数的月收入,而书画院一学期费用大概400元,于是闵传清打起了退堂鼓,认为可以自学,不用花这么多钱。胡冰霜理解老人的节俭心理,只得连哄带骗,让母亲报了名。报名的当天,闵传清便买好了文房四宝,准备了一个大的布口袋,每周上两次课,总是坐在第一排,专心致志,风雨无阻。

后来的闵传清对国画的兴趣日增,画廊、公园总能看到她的身影。她的作品也渐渐受到书画爱好者的欢迎,多次参加省、市书画作品展,多次获奖。许多书画作品为国内外爱好者收藏,流传至以色列、波兰、美国、法国等国。

“我觉得社会的资源应该向老年人倾斜。对医生来讲很有挑战性的就是老年医学科,我觉得特别需要耐心、信心,还有那种胆气,就是你可以用或者不用某个药的胆气。老年人如果生活得充实一些,高兴一点,状态好一点,会有助于克服疾病。当然还有就是周围的人们能做多大的努力,老年人自己的努力占百分之几十,越到后来,周围人们的努力可能会占更大的分量,上一代人得生活光景渐渐会完全依赖于下一代人对他们的安排。可以说老年人晚年的生活质量是家中年轻人决定的,特别到了最后。”胡冰霜在谈到老年医学时说。

胡冰霜家

摄影:欣然

2019年4月27日早上八点四十五分,闵传清已经胸有成竹准备作画,而此时的胡冰霜已经走进川大教室。1996-1998胡冰霜在上海复旦大学公共卫生与预防医学博士后流动站,出站后返回四川大学,2001年起在四川大学担任应用心理学硕导,全科医生期间也未曾终止学校的任务。如今她虽然已经退休,但仍旧事务繁多,还在四川大学应用心理学研修班讲课。该课程面向社会招生,参与课程的主要有心理学从业者和心理学爱好者。她穿着黑色工装裤、条纹短袖大步走上讲台,放下大号黑色背包,背包里有笔记本、创可贴、清凉油、工作证等,行路所需,一样不差,“要做好随时都出发的准备。”她常对学生这样说。随后她将蜡笔、水彩笔、各种打击乐器、书籍摆放整齐,这节课准备奖励学生的书是她本人花费十年时间,撰写四十年行医思考的医学散文《与病对话:全科医生手记》。

而她最常送的书是《史怀哲传》。史怀哲20多岁完成了神学、音乐学的学业,30岁开始学医,37岁完成了医学学业,然后在欧洲演奏管风琴筹款,40岁在非洲加蓬建立了史怀哲医院。行医50年之中,史怀哲把医生、哲学家、神学家、音乐家的事业都做到了极致,甚至在晚年还写出了一本《中国思想史》。“我看到他就看到了道路得可能性,他打开了一个可能性之门,天下原本有千条万条道路,我觉得道路问题其实是关乎勇气的问题。有可能性你就觉得脚下很轻松,你几乎可以连滚带爬可以跑,你甚至还能飞。我觉得可能性之大让你超越了柴米油盐,一切一切把你消磨的琐碎。”谈到史怀哲时胡冰霜的眼睛总是发着光亮。

2019年5月11日四川大学公共管理学院106教室胡冰霜课堂

摄影:虫虫

“虫虫,你干脆整点音乐嘛,唱歌让人健康!”

“啊?胡老师,不得行,我五音不全。”

“嗨呀!五音不全是啥子?全世界都按标准唱,你一个人唱出了新调子,好大的创造性晓不晓得。”

“……那别人听了难受嘛。”

“你又不是为了他人的耳朵而唱。”

下课后,学生虫虫将与胡老师的对话发在朋友圈,末尾留言“……难道真的可以吗?至少可以躲起来唱?”胡冰霜的诗意与睿智总是这样有意无意地打开身边人的一扇窗。“我觉得和胡老师接触的这批人,会出现一大批像史怀哲,胡老师这样的人。史怀哲我们达不到,至少能像胡老师这样。”学生尹宁说着,露出坚定的笑容。

注:文中患者姓名均为化名

参考文献:

胡冰霜 著《与病对话全科医生手记》

胡冰霜、闵传清 著《诗意书画——闵传清、胡冰霜母女书画集》

北京青年报 《胡冰霜与病对话看见生命的希望与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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