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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震中葡萄村

澎湃新闻记者 沈文迪 见习记者 黄霁洁 实习生 王楠 詹金瑶
2019-06-22 13:1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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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声巨响,四川的土地又一次地动山摇。

6月17日22时55分,宜宾长宁县发生6.0级地震,随后的3天里,余震不断。尽管如此,当晚从家中慌乱出逃的人们开始陆续返回家中,带着伤痛与迷茫,小心翼翼地检视着房屋受损情况。

长宁县双河镇葡萄村支部书记李守秀称,据初步统计,截至6月19日,葡萄村共111户房屋倒塌,382户严重受损,27户一般受损,约500户、1800余人无家可归。

叹息过后,人们拿起扫把和铲子,开始清扫门前散落的砖石与碎渣;有人在门前生起炉子架起了锅,烟火重新燃起;也有人冒险进入摇摇欲坠的房子,只为找几件可以换洗的衣物。

到了晚上,村民们再次走出家门,钻进帐篷、车内,只为了在黑夜中躲避余震的突袭。

家,近在眼前,他们却不知几时可以安然回归。

刚回家,房子没了

6月19日天刚亮,62岁的李泽全早饭也没吃,只带了一瓶矿泉水,从珙县巡场镇出发,步行50多公里回家。他的家位于长宁县双河镇葡萄村五组。

珙县与长宁县相邻,均是地震受灾区。而位于珙县以东、长宁县以南的葡萄村是此次受灾最为严重的地区之一。截至6月21日,共有13人在此次地震中遇难,仅葡萄村就有4人。此外,村中重伤8人,轻伤7人。

长宁6.0级地震烈度图。 图来自@四川省地震局

葡萄村自西向东依次居住着一到八组的村民,一二组靠近双河镇,相对热闹,八组在最深处的乡村。

李泽全到自家时已是正午,他的房子就在路边,房子背面一侧的墙壁全部倒下,多处坍塌,整个房子看起来好像风一吹就会倒下。

李泽全面对着垮塌的房屋发呆。文中除特殊标注外,均为澎湃新闻记者沈文迪 图

然而邻居们都感慨他运气好。地震发生时,李泽全正在珙县的四哥家走亲戚,有朋友喊他去赶集;他的老伴则在珙县县城帮女儿带孩子,儿子在外地打工,一家人谁也没在屋子里。

“就听到轰的一声,地震了,我知道家里的房子肯定塌了。”李泽全说,他预感到回来也没得住,加上道路和桥梁垮塌,他被迫留在珙县一天。

6月19日一早,他穿着凉鞋、戴着草帽、斜挎着包就出发了,一路沿着大路与河流往回走。等到家时,水才喝了半瓶。

有人问他累不累,李泽全摇摇头,转过身去高抬腿、大跨步地演示自己是如何走路的,一旁的邻居看了直笑。他们介绍,李在村里的外号叫“李武疯子”,形容他有些“哈戳戳”(意为过度憨厚)。

但李泽全不喜欢这个外号,他之所以走路是为了省下车费,平时上哪都是步行,很少坐车。

李泽全是附近一带最贫困的一户,平日里靠拾荒度日,一锅稀饭就着豆糍粑能吃三顿。在坍塌的房屋里,有不少他捡来的纸板和钢筋。

而在他家门前,一块写有“整改户”的黄色牌子褪了色,一旁的墙壁脱落,门窗斑驳。

李泽全的家门。

1993年,李泽全花了3万多修了这栋房子,典型的砖混结构,楼板用的预制板。在那个年代,地震并不多见,预制板便宜好用。

但20年后,“4·25”地震来袭——2013年4月25日6时10分,宜宾市长宁县、珙县、兴文县交界发生4.8级地震,震源深度4千米。

震后他的房子内部墙壁出现开裂,事后被评定为危房,政府先后给了他1000和4000元用于修缮。钱不够,他就单单粉饰了裂痕,便一直在危房里住了6年,直到这次地震。

震后,他的老伴冒雨来到房子边,把铁丝绑在一根竹竿上,在楼下把二楼的床单钩下来。

邻居们纷纷劝她远离房子,但她流着眼泪非要去挑。说自己房子没了,没穿的也没铺的,哪儿都不敢去。

一户人家返回家中取衣物,老人被子女从危险的楼上劝下。

李泽全回家后无处可去,村里有一遇难者也姓李,他便跑前跑后给人帮忙,依旧是穿着凉鞋、背着帽子、斜挎着包,眼下,这是他所有的家当了。

冰棺里的少女

与李泽全家相隔500米左右的秦家,既失去了房子,还失去了重要的家人。

秦荣的家位于葡萄村八组。

地震过后,秦家原本的两层小楼只剩断壁残垣。废墟后方,一台发电机隆隆作响,生命停止在18岁的少女秦荣静静地躺在冰棺里,躺在自家的门前。

地震当晚,秦荣和爷奶、父母以及她的小弟在家,她和爷爷奶奶住在一楼,父亲和小弟睡在二楼。

母亲李熙(化名)是最晚睡的。10点50分左右,她在二层小楼旁的一排平房老宅里看电视,因为吃了两个玉米有些不消化,出来走动走动。

没几分钟,四面八方便传来“轰隆隆”的巨响,像打雷,又像天炮。随之而来的是长达四五秒的强烈晃动。李熙一回头,房屋在她眼前轰然坍塌,吓得她尖叫踉跄,“像鞭炮一样蹦蹦蹦的响,房子就塌了。”

秦荣的家,地震时她睡在一楼右侧的房间,原本两层的小楼已经垮塌。

坍塌扬起了尘土,她在黑暗与朦胧中大声呼喊着家人的名字。最后大家都答应了,除了秦荣。

住在二层的小儿子在逃生中摸不到方向,循着亮光便跳了出去,不慎从楼上摔下,头上被石块砸出一个大包;公婆所在房间的预制板坍塌,所幸并没有直接压在床上,但她公公的肋骨和脚踝等多处受伤,救出后被送往医院。

等到当救援人员合力把秦荣挖出来后,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秦荣的二弟秦天挺(化名)得知姐姐遇难的消息后,就坐上了连夜返家的车,父亲在电话里哭着告诉他,姐姐不在了。

比秦荣小两岁的秦天挺4月就离家打工去了,5月底,他还见了姐姐,没想到是最后一面。

他本打算给姐姐买个手机,因为内向、不善交流的姐姐爱听歌,她最爱的是张杰的《我们都一样》。

秦荣从学校回来后一直操持家务,父母外出打工赚钱,懂事的她到18岁仍然没有一台属于自己的手机,电视是她唯一的娱乐。

他记得,姐姐喜欢一边看电视一边跟着哼歌,总知道今年流行什么歌曲。

废墟中,爷爷奶奶屋里的两口寿材也被压在了石板之下,这是他们几年前准备的。他们不愿相信,竟是孙女先躺在了棺柩中。

6月19日下午3点多,秦荣的爷爷和小弟从医院回到家中。原本医生不建议爷爷出院,但他坚持要再看孙女一眼,下葬的日子定在了6月22日。

刚下车,脚上缠着绷带的爷爷一瘸一拐地走到倒塌的房屋前,愣愣地看了几秒,随后在孙女的冰棺前停留许久。

秦荣的爷爷从医院回来后查看房屋。

秦荣的小弟也回来了,愁眉苦脸的他钻进家门前的帐篷里,头上的包已经消去,只剩下一个疤。但不一会他开始呕吐,不适的症状仍然没有消退。

秦家人在自家门前为秦荣守灵。

秦家人围坐在自己门前,下雨了便搭起棚子。李熙从废墟里捡了几件衣服出来,简单洗洗晾在绳子上,和大多数灾民一样,她已经好几天没换衣服。

入夜,家人们轮流守灵,余震袭来,亦是悲痛袭来。

“一震回到解放前”

秦荣的父亲秦永才说,他们大约半年前搬进了这栋有20年左右房龄的新家,原本打算重新修葺房屋,但手续还没完成,灾难率先降临。

在葡萄村,此前为了防震而重建房屋的人不在少数,四组的朱明就是其中之一。

今年38岁的他常年和妻子在宜宾市摆摊做生意,父母和两个孩子留在村里。早年间,他的房子属于危房,“4·25地震”后第二年,他花了20多万把房子推倒重建,换成了现浇结构的钢混房,还加了抗震柱。3年后,他得到一笔3000元的维修补贴。

6月17日晚,身在宜宾的他感受到了强烈震感,第一反应就是“老家又地震了”。

随即他和妻子驱车回家,一路上打不通电话,妻子急得直哭。心急如焚的朱明在一条熟悉的公路上猛踩油门,到家时比平日里走高速还快了十多分钟。

到家后他看到父母抱着两个孩子躲在院子围墙的角落里,孩子哭着问,“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来接我们。”

震后第二天,老人和孩子就去了安置点,他回了趟宜宾,取回棚子、煤气罐和剩菜剩饭,他有一条叫小黑的狗和鸡要喂。

“这狗也吓坏了,平时睡在屋檐下,后来躲在棚子下面睡。”朱明说。

朱明在自家院子。

朱明介绍,地震过后,房屋内部多处出现裂缝,瓷砖和砖块脱落,天花板上钢筋露出。事后根据应急小组专家评估,他的房子属于“禁止使用”。

“又要重建,哎,完蛋了。”朱明说。震后第一时间,他就在朋友圈说道,“一震回到解放前。”

当年为了盖房子,朱明和妻子要省吃俭用好几年,两个孩子分别上小学和幼儿园,因为钱不够,只能留在村里读书。

但他还是乐观地说,“人没事就还好,房子嘛,大不了多攒几年钱,生活质量差一点,人还在。”

比起朱明的情况,住在葡萄村五组的朱建华更加心痛。

“地基10米,灌的水泥;20根抗震柱,全是60公分粗。”说起自己的房子,朱建华曾十分自信,邻居公认他的房子是全村最坚固的。

然而根据应急小组专家评估,震后他的房子属于“禁止使用”。他的房屋内部出现了不少裂痕。

朱建华的家

“60多万啊,我花了这么多钱。”朱建华说,2013年地震后,他的房子透水属于危房,等到2015年修建高速公路得到赔偿款后,他才重盖了房子。

事后他也得到了3000元维修补贴,但比起他的花费,显得不值一提。

不管是朱明还是朱建华,虽然他们的房子看起来主体并无大碍,但谁也不敢在屋内过夜。每次余震来袭,他们仍然提心吊胆。

朱明在震后第一天睡在了自家院子,后来钻进了车里去睡;朱建华也拉着家人睡在车里,其中两辆还是他用来拉货的重型卡车。

“家就在眼前,不敢住咯。”朱建华的母亲说。

截至6月22日8时整,共记录到2.0级及以上余震135次。

从砖混房到现浇房

6月20日,四川省住建厅派遣的房屋应急评估小组来到葡萄村,对房屋进行评估。

首辅工程设计有限公司建筑院院长叶丹介绍,此次应急评估对受灾房屋会有三个结论意见:可以使用、限制使用、禁止使用。

她在走访了附近几个村子后表示,倒塌和损毁严重的房屋大致分为两种情况,一是农民自建砖混房屋,几乎没有任何抗震措施,比如圈梁、构造柱;二是一些木结构或砖木结构房屋,年久失修,主要受力构件虫蛀腐朽,不少倒塌房屋至少有20年的历史,甚至还有解放前的房子。

此外据村民介绍,在2000年以前,当地地震还没有如此频繁,村民大多用预制板作为天花板,即在两面墙之上搭一块空心板,在相接处用水泥固定,从而达到减重和节省造价的目的。

但预制板的整体性和抗震性很差,一旦地震来临,预制板很容易被震得松动、弹起,从而垮塌。

但2000年以后,预制板被逐渐淘汰,村民开始使用现浇板,使得砖混墙壁和钢混天花板成为一个整体,抗震性更强。

双河镇人周勇从19岁开始就当学徒盖房子,如今50岁的他拥有自己的施工队,葡萄村不少新房子都是他设计建造的。

周勇垒砖头向记者举例说明。

红线标注处即为构造柱,可加强房屋抗震性。

周勇说,在2010年以后,村民们修房子越来越注重抗震,他每次设计房子,上下圈梁、构造柱以及抗震柱这些是必不可少的,成本也会更高,大约一层三间平房100多平的面积,造价在20万左右。

他也曾遇到过不愿意加价的客户,“有人不想做抗震,我就不给他盖。”他表示不希望自己给人盖的房子把人害了。

去年7月,住在葡萄村三组的秦立松找到周勇,请他来盖一栋三层楼房,她想在一楼开个饭店,一家七口人住在楼上。

6月中旬,房屋大致已经完工,只剩下装修,但地震延迟了他们搬入新家的进程。

“第二天中午我才敢回来,看看房子怎么样。”秦立松说,她发现房子有两个挑梁出现了宽约1~3公分、长约1米的裂缝。

从那天起,她就不敢在屋里多待,晚上睡在安置点。但好在经过专家评估,她的房子属于“可以使用”。

周勇在地震后就跑到秦立松的房子下查看情况,确认并无大碍后他才松了一口气,“防震的东西我都给她加了,应该没啥大问题。”

修房力不从心

长宁县属于地震多发地带。2012年4月以来,以长宁县为震中发生的地震,3.0级以上有29次,4.0级以上4次。

每一次地震都在考验着村民的房屋,同时也是一种消耗。要想消除隐患,推倒危房、重建新屋是最好的选择。但对于村民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很多村民反映,2013年“4·25地震”发生后,政府发放过一次维修补贴款,分别为1000、3000和5000元,根据房屋受损情况而定。但要想得到这笔补贴,必须对房屋进行妥当修缮,验收合格后方可得到拨款。

周勇的房子有20多年历史,2013年地震后屋子墙壁出现开裂,他花了2000多元对裂缝进行了粉刷,未做加固,后来获得了1000元维修补贴。

李泽全的房子在当时已经属于危房,而重修要几十万元,由于他经济困难,政府先是预支了他1000元进行修缮,他拿着这笔钱去刷了墙,但收效甚微。他反映了几次才得到了剩下的4000元。

周勇说,当年很多村民没钱修房子,因此也拿不到补贴。还有村民抱着侥幸心理,觉得房子看起来还行就继续住着,隐患就此埋下。

据长宁新闻网2019年2月12日消息,居住在危房中的低保户、农村分散供养特困人员、贫困残疾人家庭等贫困户可作为农村危房改造实施对象。

葡萄村村民王春富(化名)就申请过这一款项,他已经获得了乡村建设规划许可证,但他被告知需要缴纳一笔配套费,“每平方要交20元。”

王春富的房子共260平,总计需要缴纳5200元,而最后划拨的危房改造款只有7000元。

无奈之下,他放弃了申请。

重拾生活

地震发生后,各方救援力量陆续到达双河镇,并组建了临时安置点,确保受灾群众度过困难期。

在双河镇东门外,葡萄村二组与三组的交界处有县级文保单位葡萄井。震后井水一度干涸,直到6月19日下午,井里才开始蓄水。

在葡萄井前的街上,聚集了大大小小的凉糕作坊,每个作坊都有水泵连通着井水,他们说井水冬暖夏凉,制作凉糕必须用到。

葡萄井凉糕铺。

在井水中断后,凉糕生意也一度停止。商户们不约而同,把剩下的原料做成凉糕,免费送给救援人员和路过群众。

向路人免费赠送凉糕的商户。

住在葡萄井后的刘昌金也是商户之一,他另一个身份,是前任葡萄村党支部书记。

6月17日当晚,他还在接待顾客,地震突然来袭,他招呼大家赶紧逃跑,自己不幸被砖石砸中。

周围的商户听到刘昌金的求救声后立马前来将他救出并送往长宁县中医院,后又转至华西医院。

6月21日中午,他的亲家张思林通过电话得知消息,老刘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这天中午,凉糕的生意也恢复了,不少市民来到这里,坐着吃碗凉糕,对他们来说,这是再平常不过的生活。

在葡萄村,起初最紧缺的物资当属帐篷,后陆续有红十字会的物资运抵,村民们纷纷上前帮忙,将帐篷沿路展开。对他们来说,这就是临时的家。

他们期待家园重建,葡萄井的水再次蓄满,生生不息。

葡萄村一处安置点燃起了炊烟。
    责任编辑:彭玮
    校对:张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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