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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的边缘人:八试科举八次落败,一心要实现文化英雄梦

2019-11-07 15:1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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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是我们永不言弃的话题。晚清遭遇的困局或者说文化冲突,我们至今依然存在,特别是士大夫到知识分子转型的话题,时至今日,依然是历史三峡悬而未决的问号。所以,百年以来,文艺界也好学术界也好,关于晚清的题材会很多。因此,对大多数读者而言,晚清并不陌生。

但是,写晚清的边缘人,写这些边缘人的自我救赎,于我们又是陌生的。我们知道,边缘的情形是不同的。有一种边缘是被边缘,比如历史上被除名被谪贬的官员,但我们这位主人公的边缘,是自己为自己设置的,是主动的边缘。

他自处边缘,不去迎合传统价值观,不做体制内的官员,因此八试科举八次落败;在晚清的大变局中,他既不当守旧派,又不当维新派,更不当革命派,很另类。但他却亦新亦旧,一边要去营救革命党人,一边又迷恋周礼旧制,痛斥康有为的今文经派;他作为学人站到了晚清学术的高峰,又作为社会活动家,在边缘之地开启了现代性的社会革新和启蒙教育。他主动地自己边缘自己,形塑了一个诗意的人生,或者说是一个诗意的学人,一个诗意的贵族。

这位自处边缘的人,名字叫孙诒让,出生在浙南一隅的温州。要知道,温州在百年前还是很偏僻的,因为偏僻,所以落后,所以这个地方的人特别希望通过科举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宋室南迁,设都临安,方便了很多读书人参加科举考试。据《雍正浙江通志》统计,南宋浙江各州进士人数,全省合计5726人,10个州府中,温州有1107人上榜,比杭州的526人多出来581人,占了全省的近20%。

(孙诒让)

到了清朝道光皇帝的时候,我们这位主人公孙诒让的父亲和叔叔都是金榜题名的朝中高官,地方上就有兄弟同朝为官的美誉。这样的家庭背景,孙诒让算得上是个富二代官二代。他原本的人生设计肯定也要金榜题名,然后修身齐家平天下,然后立德立言立行。这是家族的需要,也是传统价值观的体现。

但是,他考了八次,结果是八试八败,成不了公务员,更成不了体制内的大官。孙诒让在父亲去世后,立马终结了八试八败的科举之路。不仅如此,在他五十岁以后的生涯里,朝中的高官们陆续向他递过来好多次橄榄枝,邀请他出任体制内的高职,他也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这些高官,可都是赫赫有名的,比如军机大臣张之洞、尚书张百熙、巡抚端方、陈宝箴等。面对这些机会,他连尝试一下都不愿意。

因为他在体制内待过,不想在体制内继续碌碌无为。如此,这位主人公自己把自己放逐到权力场外的边缘,甚至还回到地理位置上的边缘之地——温州。他回到边缘之地干什么?他要做学问,他要保有自己的学人身份,他要实现自己的文化英雄之梦。

2008年,温州把这个人物搬上银幕,拍了一部电影片名叫《一代鸿儒孙诒让》。里面有一个情节,讲述孙诒让因为不喜欢八股文而致科场失败,其父一怒之下把他逐出家门。对这个情节,我们持有不同意见。因为,孙诒让的父亲是非常喜欢自己这个儿子的,尽管对他的科场不利有所遗憾,但绝不会做出这般事情的。为了支持儿子做学问,他还在孙诒让四十岁生日的这一年,送了他一份大礼:一座气势恢弘的藏书楼——玉海楼。

(玉海楼,藏书九万卷,占地面积8000平米,浙江四大藏书楼之一)

平心而论,孙诒让自处边缘的学人设计是成功的。他先后写出了《周礼正义》《墨子间诂》《契文举例》三部代表作。

《周礼正义》是一本研究《周礼》的书,而《周礼》是一本关于国家制度设计的书。章太炎赞许《周礼正义》为“古今之言《周礼》者莫能先也”。梁启超对这部书推崇备至:“这部书可算清代经学家最后的一部书,也是最好的一部书。”张之洞在《劝学篇》中也说了同样的话,《周礼》只读《周礼正义》。

《墨子间诂》成为后代学人研读墨子思想的珍贵善本,迄今为止还没有一本《墨子》校注能超过并取代它。独尊儒学以来,墨学渐渐衰微。那么孙诒让的《墨子间诂》,使得墨学又成为近代显学。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评述说: “自此书出,《墨子》人人可读,现代墨学复活,全由此书导之。”墨学牵涉到的光学力学,特别是逻辑学都是具有开创意义的。

《契文举例》则是我国第一本考释甲骨文的研究著作,可谓甲骨文研究的开山之作。该书既释文字又考制度,开了古字考释与古史考证相结合和先例。

(孙诒让《墨子间诂》)

有一座老父亲为他建造的书楼,又有一大片老父亲为他积攒下来可供衣食无忧的良田,这样的学人生涯,如果没有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孙诒让是可以在宁静和幸福之中践行着他的文化英雄梦想的。特别是在南京的这段时间,可以说是他一生中游学最广受益良多的时期。曾国藩创办的江宁书局,汇集了当时天下通儒名士,比如戴望、梅延祖、唐仁寿、莫友芝、刘恭冕等等。孙诒让经常和这些学人一起,讨论训诂、校雠、考据。由字到词,由辞通道,然后著书立说,达到治国平天下的理想。这几乎是传统学人的理想人生,也是自处边缘的孙诒让最高理想。但命运和他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几千年来共同维系的传统在坚船利炮面前崩塌了,传统学人可以安身立命的古典社会解体了。

那么孙诒让在世的前前后后,大清帝国都发生了哪些大事呢?按照汉学家费正清的历史观,1800年是划分强大自信的18世纪中国与崩溃衰败的19世纪中国的分水岭,也是现代性建立的起点。他把近代中国的现代性分为四个时期,即1800--1864,1865--1911,1912---1930,1931---1949。我们这位主人公的六十年人生,几乎掉入第二个时期,这个时期经历了第二次鸦片战争、骐祥政变、克复江宁、天津教案、刺马案、中法之战、甲午之战、百日维新、庚子之变、废除科举、预备立宪等等。所有的这些事件,都是砸向传统的一枚枚炮弹。

(鸦片战争)

这个时候的很多人都在面临重新选择。他们情怀天下,路径各异,有清流派、洋务派、维新派、革命派等等。他们有的抱残守缺消沉自坠,有的迁延不定进退失据,有的艰苦探索勉励自新。所有人都在变,我们的主人公也在变,其中,他和张之洞之间的关系变化,最精彩最典型也最有故事。

孙诒让和张之洞之间有很多故事,代表了晚清学术的最高峰的《周礼正义》,它的缘起和问世就跟张之洞有关系。孙诒让20岁考取举人,坐师就是张之洞。他和张之洞的关系从这里开始,一直到60岁去世,整整40年没断过。那时候的张之洞是清流派中的骨干,特别欣赏朴学人才孙诒让。孙诒让24岁那年,张之洞在京城召集都下名士雅集龙树寺,有李慈铭、潘祖荫、王懿荣、王闿运等等中国近代史上的重要人物。孙诒让初出茅庐年纪最小,但张之洞非常看重他,把他也召集过来了。他知道孙诒让来自浙江温州,南宋的时候,这里出现了一个思想流派,叫永嘉学派,他的代表人物叫叶适和陈傅良。这个流派讲究义利并重,主张功用,反对空谈义理。在十三经里面,尤其推崇《周礼》这本书,认为它的制度设计非常完美,一个国家只要完全按照它的制度来治理,肯定就会达到太平盛世。张之洞亦是主张经世致用的,和永嘉学派可谓心心相印。

(张之洞)

张之洞对《周礼》这本书的肯定,更坚定了孙诒让的理想。龙树寺见面之后的第二年,孙诒让就开始了《周礼》的研究。1887年,张之洞任两广总督,计划出版《國朝新梳丛刊》,把《周礼正义》列入了官方的出版计划,并且向孙诒让发来了约稿信。遗憾的是,孙诒让的《周礼正义》还没有完稿,或者是完稿了他还不满意,总之,他没有把稿子拿出来,错过了一次出版机会。1890年,他终于满意了,自信满满,带着200万字、86卷的书稿到武汉找张之洞去了。可以想象得出来,孙诒让带着这部书向武汉出发时,一定是非常激动充满期待的。他从26岁开始着手这部书的研究,一直到完成总共用了27年的时间,27年,它可是一个人一生当中最美好最精萃的年华呀。但是,孙诒让错过了出版的机会。这个时候的张之洞已经从清流派转身为洋务派了,所有的心思都在芦汉铁路上。这条铁路的总造价达到4349万两白银,而朝廷下拨的经费只有200万两白银,可谓杯水车薪,经费缺口很大。张之洞哪里还有精力财力顾及一本书呢?这对孙诒让的打击是巨大的,它可是一部200万字86卷的巨著呀!它也不是一蹴而就的快餐文章,而是投入了大半生年华的心血之作呀!

孙诒让又继续进行修改。终于机会来了。庚子之变后,朝廷决心变法,要求内外大臣献计献策。盛宣怀认为,戊戌变法失败,是今文经派的失败。那么,启用古文经派的观点进行变法,是最好的选择。而古文经派的代表人物,孙诒让是不二的人选。盛宣怀托人带信给孙诒让,大意是请他以《周礼》为纲,代撰《变法条议》,然后他愿意出钱出版《周礼正义》。孙诒让替盛宣怀写出了《变法条议》,盛宣怀终因该稿调子太高不敢呈上,但还是很守信用,出银子把《周礼正义》给出版了。

(孙诒让《周礼正义》)

这个故事牵涉到边缘与中心,有用与无用的的辨证关系。张之洞在权力中心办洋务,孙诒让在边缘做学问,看似落后了无用了,但正是这种边缘与无用成就了他的学术高峰,由此,可谓无用即有用,边缘即中心。

从1890年带《周礼正义》去武汉见张之洞,到盛宣怀掏钱出版又经历了13年时间。在困厄之中,在绝望之中,我们的主人公依然选择边缘,仍旧无意于权力中心。因为,他的野心太大了。他的梦想是什么呢?他的梦想是“思乘长风,破巨浪,先东至扶桑”,“遂横绝太平洋,登新世界,瞻华盛顿之铸像;折北渡白令海峡,西经万里沙漠,循中亚细亚以入欧罗巴”------,最后“具舟载同志及耕夫织妇百工,向东南极天无际之重洋,觅无主之荒岛,谋生聚教训,造新世界以施行周官之制、墨子之学说”。

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对这个朝廷抱有希望了。孙诒让与张之洞的关系也变得渐行渐远。张之洞拿起屠刀杀了自己的学生、革命党人唐才常,孙诒让却写了《浏阳二子歌》哀悼唐才常。秋瑾被抓,孙诒让发电报请求张之洞出手相救,(张之洞的侄子是当时的浙江巡抚)张之洞收到电报后生气地说,孙诒让这是叫我造反!

这个时候的孙诒让想要寻找一片荒土,来建立他的理想国,一边施行周官制度,一边推行墨子学说。这无疑是他的终极梦想,这样的梦想不啻于异想天开,但它的确是自处边缘之后的产物。只有边缘,才可以放纵野心,袒露天性。于是,我们看到了边缘的奇迹。他在边缘办新式教育,比中央政府下达废除科举的时间早了9年,还出任学务总汇的当家人,所办的新式学堂计300余所,遍布浙南各地,因此,他也被后人称为浙南新式教育之父。所办的学堂还有方言馆、蚕学馆等等。不仅如此,他还出任商会会长,撰写股份公司章程。此等所为,亦是他在边缘之地实施自己的梦想吧。

陶渊明有诗曰: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这话用在我们的主人公身上,对了一半。他的确是做到了不为官场所诱,不为世俗所动。但他的远,还有心怀更远大的抱负这层意思,所以会自处边缘,远官场远世俗,成就自己的梦想。这就是百年前的大变局中,一个学人,一个心怀大抱负的诗意学人的处世之道,生存策略,或者说自我救赎。

评论家曾镇南先生在《光明日报》上撰文说:“不管孙诒让的学术灵魂的家园曾经是多么古老、多么典雅,但就人物的现实生命来说,就人物的生存意义而言,孙诒让仍不失为近代中国变局中孕育出来的一个时代之子,是石破天惊中从坚硬的古老岩隙缝里奔逸而出的迎向新时代的精灵,这样的知识分子的典型,在当代历史小说的文苑中,我似乎还没有看到过。”

虽然现在经学家(即阐释、注解、研究与宣传儒家经书的学者)作为一个群体不存在了,已属于过去时。但经学家的灵魂依然活着,特别是儒教意识和儒术可谓无处不在无时不有。我们会在这些不复存在的经学家身上,看到我们的来路,并预测我们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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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篇文章节选自《蝉蜕》作者陈小萍“大变局中的学人策略”的讲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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