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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典型考古民工的工作日常

2019-11-17 10:3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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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Tamia

(因涉及相关考古成果公布的业内规定,本文部分人名及地名做模糊化处理)

如果说“上班如上坟”的话,那我有时一天就能上好几十个坟。

我是一名混迹于文博圈的非典型考古民工。从考古项目的申报审批、检查验收、成果评估,到考古遗址的保护利用……十几年的时间就这么周而复始地为考古服务着。

说是非典型,因为我虽然经常下工地,却也只是在那里看看听听说说,大多数时候并没有拿洛阳铲踏入考古探方(即把发掘区划分为若干5*5米或10*10米的正方格,依方格为单位分工发掘,是最常用的发掘遗址的方法)实际操作,更多的是在办公室默默做好考古管理工作。

总有人会问我:“你们是不是经常挖墓?”并带着极大的兴趣来跟我探讨《盗墓笔记》、《鬼吹灯》里的细节。说真的,这两本畅销书我压根看不下去,因为它们与我们真实的工作场景相差十万八千里。

这些小说着重于考古中的神秘传说,而我们更关注古人的生存状态——透过古人用过的物品和留下的遗迹,来洞见他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如同法医透过追寻案发现场的线索来还原犯罪事实一般。

当然,神秘传说作为考古的副产品,总是与考古工作如影随形——当我们揭开隋炀帝墓的真相、打开定陵的地宫,或看到真实的曹操墓时,就能为扑朔迷离的传说和猜想做一次最好的注解,满足人们的好奇心和求知欲。

固城遗址,种个山芋就能挖到文物

南京高淳区

高淳老街店铺里的固城遗址陶器

凉风习习的周日,和朋友结伴到南京城南的高淳访古探幽,这里有春秋战国至汉代的固城遗址。

在高淳老街的一处店铺里,赫然发现一排春秋战国至汉代的陶罐陶壶,从古朴的造型与纹饰颜色可以看出是真品。见我们的眼光停留在罐子上,梳着背头、腆着肚子的老板很自信地说:“都是真货,高淳固城里有很多。”

怎么来的?当地村民挖来的。怎么没人管?那么大的城址哪管得过来,村民有时种个山芋就有可能挖到文物。在现代社会经济利益的驱动下,更有人刻意盗掘盗挖,甚至与销售人员形成了利益链。

盗墓自古有之,尤其以厚葬著称的汉墓,十墓九空。曹操的军队经费很大一部分来源于盗墓,那个时候还将盗墓者美其名曰“摸金校尉”。而之后的魏晋时代,人们似乎吸取了教训,不管身份高贵低贱,死后都默默地选个地方埋了,地面上不封不树,打死你也找不到墓葬的位置。

因为盗墓,时常会发现前代墓葬里出现后代的物品。比如在徐州云龙山麓的一处汉代诸侯王墓的墓室外层,发现了元代盗墓者留下的铁锹——历史也曾记载元代盗墓分子贾胡曾到云龙山麓,对一座汉墓土墩狂挖一通,想必这铁锹是他们离开时不小心留在了盗洞中。

还好墓葬整体结构保存完好,墓室棺椁应该仍在,一切将会在接下来逐步深入的考古发掘中揭开谜底。而墓葬里出现的各时代文物,在今天都成了历史的见证,没有分别。

看着这些陶罐上清晰的回字纹,简单的陶器却在模仿高冷的青铜器纹样;上面一排黄釉高颈的盘口壶,则是汉代常见的釉陶模样。好在这些并非什么珍贵文物,一件顶多值几百块,否则固城遗址将会千疮百孔了。

考古与盗墓的相爱相杀

徐州

很多大型墓葬的考古发掘缘于被盗(对于一些脆弱的文物,现代技术可能还达不到保护的要求。因此文物工作秉持“保护为主、抢救第一”的原则,若非情况紧急,则不轻易发掘大型墓葬),尤其是江苏的汉墓——宿迁的大青墩汉墓、盱眙的大云山江都王墓、仪征庙山汉墓及其大大小小的陪葬墓等,而徐州的大小山里更是藏着两汉很多墓葬,盗墓屡禁不止。

徐州位于苏鲁豫皖四省交界之地,民风彪悍,盗墓分子最容易在此地活动,四省流窜作案。邳州、丰县、沛县、睢宁,盗墓分子曾经瞄准这里的东汉画像石墓疯狂盗掘。

他们不仅掌握了文物埋藏的规律——通过研究官方出品的文物地图集(国家已进行了三次文物普查,如同人口普查一样,每次普查都会出版相应书籍来宣传——文物宣传是考古人的工作内容之一,却也为盗墓者提供了按图索骥的便利);更有先进的工具——除了盗墓祖师爷发明的洛阳铲,还有探针、金属探测仪或遥感工具用来探墓。

甚至还曾有在文物行业浸淫多年的工作人员参与盗墓,前几年著名的辽宁红山文化遗址被盗,就是因为有个早年参加发掘的技工成了盗墓的主力——这些人相当于文物界的内奸和叛徒,他们当然最了解地下文物的埋藏情况及勘探方法,有他们引路,珍贵的文化遗产很快会消失在盗墓分子手中。

著名的汉墓专家W先生在这一带已经发掘多日。最近,一批墓葬发掘临近尾声,暂时放假休整几天。W先生久居乡村,清瘦的他几乎混同于村民,倒不像个教授。他身着一件藏青T恤,下着短裤,趿拉着拖鞋,头发花白却梳得清爽。

“最近还喝酒啊?”

“喝啊,天天喝。我住在乡下,谁管得了我。”

W教授有很多关于喝酒、考古的精彩故事。谈起挖过的墓葬及文物,他整个人立刻兴致勃勃。挖了一辈子汉墓,他通过一面铜镜的纹饰和造型,基本就能判断墓葬的时代。

考古人说白了就如同救火队员。一旦在工地历练多年后,就能独挡一面,如同在军队大熔炉锻炼过一样,可以应付各种复杂局面。

这个地方已经被盗多次了,而县里的房地产开发项目也即将在这里展开。面对着发掘出来的七十多座墓葬,W教授显得很无奈——一方面因为发掘出来的墓葬面临保护问题,需要投入大量人、财、物力;另一方面,即将开发的房地产可能意味着墓葬将被全部推平用来建设高楼大厦,基本建设与文物保护之间存在着大量需要协调的问题。

那些年在考古工地吃的自然美食

苏州郊外

苏州郊外的东汉墓

这是一片苏州郊外的田野,它的地下是未知的古代世界,地上是各色瓜果飘香。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一处汉代至明清的墓葬群,上图的这个东汉墓,只剩下一圈墓砖及底部残留的棺椁。你们能看出都有些什么呢?保存尚好的陶罐,放在墓葬前面;地上隐约的红色方形痕迹,貌似汉代漆案朽坏的迹象。

放眼地上,路边正是一派秋天的丰收景象——芽枣树果实累累,可以随手摘上几个吃;丝瓜秧上挂着胖乎乎的丝瓜开着黄花;几个石榴从树丛里露出半红的笑脸……建筑工地上渣土车来来往往,不时扬起一阵灰土。灰土落下后,突然看见木栏杆围墙外,几颗丰水梨树伸出枝条,泛着淡淡咖啡色的梨子挂满了树枝。

茂盛的芽枣树

同行的伙伴买来四五个大梨发给我们解渴。欣赏瓜果并非我们此行的目的,却是考古工作的副产品。可能因为遗址或墓葬的发掘一般都在农村、在庄稼地,考古工地附近往往能看到最原始的乡野景色。尤其因为考古要在一个地方住上几个月或几年的时候,考古队员总会趁闲时种蔬菜,养点鸡或鱼。

我将这些戏称为考古的农垦基地。通常来讲,由于遗址的土富含几千年的有机质(有机质是指熟土,即经过人类翻动、有人类生活遗迹的土,比原生土壤肥沃许多),在上面种蔬菜长得肥美(浅根系,不会破坏遗址),而在遗址边养的鸡鸭鱼则肉质鲜嫩。

我曾在寒冬的鸿山遗址考古工地上吃过鸿山鸡,个个体形壮硕,鸡汤很是滋补。当年在邳州发掘梁王城遗址时养的狗,发掘结束后都成了考古人的盘中餐(希望爱狗人士可不要喷我,吃狗肉是徐州的一贯传统)。还有句容土墩墓边的青菜,宜兴下湾遗址的玉米,江浦汉墓群边的香芹,想来无不令人垂诞。

这些美食,来自质朴的乡野,自带千年文化的熏陶,曾经也同样滋养着这方土地上的古人吧。

考古人的同门情谊

南京

今天师门小聚联络感情,顺带庆祝一位师弟顺利通过博士答辩。近日聚会比较多,大家喝酒不免力不从心,于是聊天为主。从当年投身师门,历次与老师一起的考古实践,再聊到工作中的切磋交流……良师益友,说的也就是这样的情形吧。

考古作为一个小众学科,圈子很小。大家不是本科同学就是研究生、博士同学,或领队班同学,或高级研修班同学,或在一个工地呆过,或在一个单位共事过……因此只要稍微说一下,很多人都能联系起来,没有陌生人。

最亲密的同门关系,莫过于在一个工地相处数月——就相当于一个战壕的兄弟同生共死的情谊。而同一导师的弟子,有时甚至比自家的兄弟姐妹来得更加亲切。

师弟四十不到,已不仅是考古项目负责人,还是十大考古发现的领队。而他的性情又特别稳重谦和,深受大家喜欢。

我和师弟是同乡,我家在银(川)北地区,他则在宁夏南部山区出生长大。多年前的春节前夕,我和先生带孩子回乡探亲。得知我回乡的消息,师弟便说要带着他表弟来接站。

那是一个寒冷彻骨的西北冬夜,火车到达银川站时已是子夜时分。还记得师弟他们裹着军大衣,在寒风中缩着脖子站在车站等候的样子——在这之前,我与他其实还未曾谋面。这场景成了那个寒冷冬夜最温暖的回忆。

九零后美女领队与北宋夫妻墓

扬州长江边

北宋夫妻合葬墓

今天的这个宋墓地处扬州长江边一个偏僻小镇的小丘陵上。此次的考古负责人是一位九零后的美女。

几十年前,我们这代人大多是因为各种原因被迫进了考古的大门——要么服从调剂,要么因为家庭条件差——考古与地质工作类似,都比较艰苦,很多人是因为有野外补助才动的心,而真正从内心深处热爱考古的人大概没几个。

而现在的年轻人则不同,很多人家庭条件好,更能自由选择自己的理想。于是有些真心喜欢考古的孩子进入到这个专业,亲手去探索古代的未知世界。通过挖开一锹土,打开一座墓,让历史活起来,而不只存在于书本和传说中。

就比如这位美女领队,来自大城市的她家庭条件不差,可她就喜欢挖土。读完考古研究生后便进了考古所,参加一线的发掘工作,风餐露宿但无怨无悔。

一般考古人在挖遗址时,都会租个遗址周边的人家住下来,每天来往工地和驻地。可是这个墓葬周边都成了拆迁工地,人烟稀少。因此美女领队只好住在离墓葬几公里外的快捷酒店,每天早晨五点多钟就开车来到工地。

美女领队带着两个技工挖土,露出了并列的两个墓。只见十块石板严丝合缝盖着两个砖室墓,是夫妻合葬墓。两墓之间隔着厚厚的石板,中间还开有洞,名“过仙门”——为了二人能在死后保持联系,可见是对恩爱的夫妻。

天刚立秋,大太阳当空照,近四十度的气温,墓葬边的丘陵植物几乎蔫了,白花花的土地干渴欲裂。我们站在墓葬的遮阳棚里,一会功夫便闷热得几乎窒息。很担心有人会撑不住,一头跌进两三米深的墓室去——墓葬边有些坍塌,而墓室内石板已被取走摆在一边,按照原有的顺序编号,以便墓葬复原展示;为稳固墓室继续清理,只能用木棍和钢条支撑固定。

我们的美女领队沿着墓葬边下到墓室,清理出南宋的铜镜、棺钉,和藏在头龛脚龛里的韩瓶、盖碗,褐色碗内外布满兔毛样的纹饰,如同长江三峡边几万年前的三叶虫化石。宋朝人过得精致,喝个茶也会斗茶,无论茶叶还是茶盏都很讲究,美食美器嘛。我们常在宋墓中看到各种喝茶的器具,还有研磨用的擂钵。

这俩墓应该是夫妻中的一个先死了,葬在这里,待另一个死后再一起封的土。墓葬营建很考究,石板均有企口,石板之间的凹槽和榫头严丝合缝,连接处有白灰涂抹,在墓葬边也会填很多石灰浆以密封。经过一千年没被盗,真够幸运。

墓葬的两个主人只剩一个头骨(是丈夫还是妻子有待DNA检测),身体四肢都已荡然无存。没有发现墓志,也没有什么重要的随葬品,看来这二人只是当时的平民百姓吧。

墓葬留下的信息有限,我们只能通过墓室结构、随葬物品及人骨做初浅的判断。人骨经过DNA检测后,性别和年龄会有明确的结果,我们也将明白死者何时去世,顶多如此。

无论王侯将相也好,平民百姓也罢,每个人都是这红尘中的过客,爱过、痛过,成功过也失败过,可最终都将尘归尘,土归土。

(本文图片均来自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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