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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精尼里:日渐边缘化的信仰“使者”

2019-11-17 18:2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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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关于非洲边陲小镇,我们还有多少想象力?从2016年开始,本文作者陈亮数次前往阿法尔州的格瓦内小镇,进行关于边境地区城市化的相关研究。他将观察到的“此时此刻”汇成了《阿法尔行记》,这里涉及小镇商业、族群宿怨和日渐边缘化的信仰。对于读者而言,阅读这些异乡见闻,拓展日常生活经验的边界,也是一场新奇而刺激的旅行。

撰文/ 陈亮

在过去,如果说有什么人可以预测未来,那一定非占星师或萨满“精尼里”莫属。占星师通晓天文、以星象断人间吉凶。精尼里则会预测战争与冲突,在阿法尔人与外族发生冲突的时候,精尼里还会在战士身上涂满酥油,鼓舞他们的精神。

正在表演驱魔的精尼里

精尼里与占星师

精尼里(ginnili),即替“精灵”说话的人。在阿法尔,人们认为精灵是在天地荒野间漫游的一种神怪,有着和人一样的欲望,却隐形而不为人类所见。在夜晚,营地的凉风吹来,若有窃窃私语的声音,那便是精灵在说话了。精灵有自己的牛羊、骆驼,有自己的国王,甚至娶妻生子,跟人的社会一样。如果人的牛羊或骆驼丢失之后混入精灵的畜群,精灵就会很不高兴,并用树枝抽打它们——这就是阿法尔人认为走失的牛羊回来后总是伤痕累累的原因。

1934年,英国探险家塞西格(Winfred Thesiger)在觐见埃塞俄比亚皇帝海尔塞拉西一世之后,用数月时间穿行阿法尔地区,曾经见过精尼里。在他笔下,阿法尔人围成一个圈,用集体掌声和歌声营造头晕目眩的效果,精尼里在人圈中蹦跳出入,用不完整的句子回答众人提出的各种问题以进行预测。

不过,城镇里的阿法尔人听到我要去找他们,都觉得好笑,仿佛占星师和精尼里是一些老掉牙的人物。而农村里的阿法尔人知道我要找精尼里以后,每次都对我说:“你就是那个要找精尼里的人吧?他没在村子里呢!”

罗伯勒,五六十岁左右,是我在乌拉菲塔找到的第一位精尼里,他的父亲也是精尼里。作为父亲的第七个儿子,罗伯勒在父亲去世后成了精尼里。(数字“7”在阿拉伯世界意味着圆满。)

阿法尔低地多硫磺热泉。这是一处在芦苇荡中的热泉。

精灵在大地和天空漫游,因此对人间的事情无所不知。人们有疑难问题时,会把精尼里抬到热泉中,围着他坐成一圈。热泉的水温很高,因为阿法尔地区地质的原因,上面笼罩着一层硫磺烟气。精尼里吸入烟气,处于半晕厥状态,便能看到精灵、跟精灵说话,告诉人们他们所不知道、又想知道的事情。精尼里也会驱魔,拿着一根长棍在人群中蹿跳出入,口中“喳喳”作声,众人惊慌失措,侵占某人身体的邪恶精灵也会落荒而逃。

老精尼里罕莫都讲述精灵的故事

此次来格瓦内,我在“红雨”聚落遇到另一位精尼里罕莫都。罕莫都常常受族人所托,向精灵咨询天气变化、畜群繁衍的方法以及如何保证财产生命安全等等。大部分精灵们对人类是友善的,也有心怀歹意的精灵——他们让人生病、或者肢体麻木而失去行动力。虽然精尼里知道这些都是精灵造成的,但却无法医治病人。阿法尔人另有一些“哈拉・得吉那”(意为“砍树人”),专门负责治疗这类疾病。他们砍伐的植物也不是普通的植物,而是具有疗效的草药。

 “红雨”的占星师巴拉图也会用草药治病。从危及生命的重症到妇女和牲畜不能产奶这样的杂症他都会对症下药:采集各种植物的叶、茎、根,然后选择七种草药熬成汤剂给病人服用。如果没有效果的话,他就去沙漠寻找鸵鸟,杀死鸵鸟后,用渗入沙地的血砂涂抹在病人身体上。如果再没有效果的话,他就把鸵鸟肉喂给病人吃,或者让病人吸入烧烤鸵鸟脂肪的烟。“如果依然没有效果怎么办?”,巴拉图对我没完没了的追问颇为耐心:“就对病人说‘Duaa!’”。 “Duaa!” 的意思是“祈祷”——《古兰经》和安拉的法力是高于草药的!

除了治病,占星师巴拉图的本行是看星象、断人事。天体的运行与凡俗的人事息息相关,部落战争、婚丧嫁娶、苏丹的去世均有迹象。

在营地里看星星

一天晚上,我睡在“红雨”聚落,人们在帐篷外铺上牛皮凉席,分食着女人烘烤的干馍、喝着清凉的水。巴拉图侧卧着,一边嚼着我买给他的恰特草,一边告诉我天上几十颗星星的名字。这些星星中,有的是所有星星的母亲,有的对应着人身的各个部分,当象征人身的星星光芒黯淡时,便有刀兵之祸或疾病出现,有经验的占星师甚至能判断出刀伤的大小,进而预测战争的规模。更多的星星与天气有关:一些星星出现时,表示天气转晴或下雨,干旱或雨季就会出现。这些星星在遥远的天上挂着,却与阿法尔人的游牧生活息息相关。

巴拉图告诉我,他还有利用雷和闪电的力量。雷和闪电被认为会给人们带来疾病(用现代科学的眼光看来,雷和闪电出现的雨季才是问题的根源,因为雨季容易爆发疟疾),而占星师可以通过利用雷电,化解雷电带来的灾祸和疾病。

伊斯兰教

不过,占星师巴拉图、精尼里罗伯勒与罕莫都的知识都在随着正统伊斯兰教的传布而失去影响。

大约在14世纪,阿法尔人通过与阿达尔苏丹国接触、又从事红海和埃塞俄比亚高地之间的驼队贸易而被伊斯兰化。早期研究东非宗教的学者Trimingham认为,正统伊斯兰教派虽然可以随着城市向乡村辐射,但进程缓慢、影响薄弱,“异教徒”的伊斯兰化也需要经历多重发生在个体层面和社会层面的步骤,最终宗教“像一束光一样,把个体既往的历史包裹进去”。

阿法尔人的本土信仰包括上述种种万物有灵论和占星术,自然也在“异教徒”之列。2000年代,有一些从吉布提回来的革新派开始传布伊斯兰正统教义,受众包括受旱灾影响、被商品化边缘化的牧民。这些“出家人”禁止人们拜访占星师或萨满“精尼里”,或者跳阿法尔的传统舞蹈“萨达”。看来这些人的宣传已经起到了效果。我第一次见到罗伯勒时,问他“精灵”是什么?他告诉我,精灵是安拉的造物。话音刚落,便被随行的牧业代表穆拉打断。“我们的宗教里是没有‘精灵’的。”老罗伯勒的脸顿时涨得通红,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始继续回答我的问题。

诚然,除了无所不知的安拉,没有任何造物——包括精灵——是可以预言人的命运的。格瓦内镇上的沙里亚法官也以同样的理由反对人们通过精尼里和占星师求神问卜的活动。在埃塞俄比亚,联邦宪法借鉴苏联的定义,规定“民族是一群大致上共享共同的文化或相似习俗、语言上互通、有共同信仰或相联系的认同、共同的心理成分、并居于可辨识的、大体上连续的疆域上的一群人”。也许正是因为强调信仰,阿法尔人被赋予在宗教上相当的自由,也容许沙里亚法庭的设立,成为州政府的重要组成部分。

小镇清真寺

这里的伊斯兰法庭主要是沙斐仪派,也称教法学派,该派以运用比拟方式,依照《古兰经》和《圣训》的章句进行推论断案而著称。

沙里亚的法官告诉我,部落的生活有许多不可取之处。其中之一便是阿法尔人传统的内婚制“Absuma”,即男子娶姑姑的女儿、女子嫁给舅舅的儿子为妻。按照传统,如果两个兄弟都喜欢上了他们的表妹,长兄是具有优先选择权的。这样的婚嫁方式产生了大量的老夫少妻,沙里亚法认为对妇女不是很公平,因此不加提倡或禁止。

此外,部落生活强调共同体精神,富人天然有接济穷人的义务,而穷人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向富人寻求援助。阿法尔人有一句谚语说,“刚生下小牛的母牛的奶要分给别人,就像要找别人帮忙时一样”,意思是富人要把畜养的牲畜的奶给穷人作为食品,以期望在自己的牲畜走失的时候,穷亲戚可以帮忙找回来。但伊斯兰法却不鼓励乞讨,而是鼓励人们勤奋工作。只要不偷不抢,每一分钱都干净、经营在安拉规定的道德尺度之内,追求富贵是值得鼓励的。

不过,正是由于这些颇具革新精神的城市伊斯兰的影响,与阿法尔人的游牧生活息息相关的传统信仰却被边缘化了。我曾经问“红雨”的一位精尼里穆诃穆德,精灵会在镇上出现吗?他回答说,镇上往来停泊的卡车太多太吵,灯光又明亮刺眼。精灵们不喜欢嘈杂吵闹的地方,情愿待在沙漠、草地和山上,并继续偶尔造访阿法尔人的营地。而老罕莫都则告诉我,镇上是有精灵的,不过他们都是有钱的商人。他也叫不出这些精灵的名字。看来,看来精灵也是有城乡差异的。

吉布提的阿法尔人

塔朱拉码头。塔朱拉湾以东便是亚丁湾。船坞上的小餐馆白墙上写着“伊斯坦布尔饭店”。塔朱拉地区在18世纪末为土耳其奥斯曼帝国的边疆,至今在音乐和饮食方面还有土耳其的影响。

除了埃塞俄比亚,阿法尔人也生活在吉布提这个位居红海要冲的国家,把他们的骆驼放牧到了蔚蓝色的塔朱拉湾边。塔朱拉事实上也是阿法尔文化的起源地之一,这里有从14世纪开始便世代统治着这片土地的苏丹,建有十二座白色的清真寺。

塔朱拉建于12世纪的老清真寺,离苏丹王宫不远

塔朱拉商业盛行,十家倒有六七家开商店,妇女们也做“干馍”(一种火烤的面包),傍晚时分拿到街上售卖。有了生意带来的收入保障,她们甚至更多选择一个人生活。男人们则除了嚼恰特草,也跟法国人学会了抽烟,烟不离手,不过大多时候还是会驾驶小船出海打渔。

塔朱拉夜归的渔船。打鱼虽然辛苦,但是获利颇多。此次出海主要打捞金枪鱼。

亚丁湾涌入的海浪冲刷着码头,温热的海风吹拂着城市,令人心旷神怡。我和翻译穆诃默德先生在海边行走,偶遇一位年轻女人,她自称父亲是个音乐家,写了很多鼓舞阿法尔人反抗法国人的音乐,直到吉布提1977年取得独立。那是位颇有风情的女子。穆诃默德坐在海边的一块岩石上,年轻女人轻立在一旁,一只手轻托着穆诃默德的下巴,让他注视着自己。穆罕穆德语调温柔,之前在格瓦内的紧张也似乎被这位女人融化了。

塔朱拉的老苏丹今年五月去世了,从比利时归来的王储阿诃迈德要等到一年丧期之后——也就是明年五月即位。苏丹实际上是阿法尔人的国王兼大法官,由两个家族轮流担任。我们在访谈完王储之后,又蒙他推荐,去访谈一位八十六岁的阿法尔老学者,也叫罕莫都。

老罕莫度每日收发邮件、整理阿法尔的文化传统

罕莫都会客室的一口箱子里保存着12世纪以来的以阿拉伯文书写的古卷,这些古卷曾经遭兵爨离乱而幸存。当我问到他对占星师和精尼里的看法时,老人说,只要他们的知识能够鼓舞人心、医治人身、给阿法尔人带来好处,就是值得保存的。这与伊斯兰教义不冲突的,或者说是“halal”即符合伊斯兰法的。

罕莫都虽然年岁已经高,但思维敏捷、说起话来手舞足蹈。只是,为了保护阿法尔文化,伏案写书多年,背部出了问题,因此他打算过两个月去法国看大夫去。如果能看好,他打算回塔朱拉以后,再娶一个老婆庆祝一下。同去的人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

塔朱拉码头游泳的少年

塔朱拉码头每日用鱼线钓鱼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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