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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面摊的杰哥,北大人夜宵的代名词

2019-11-18 15:1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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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共4207字,阅读大约需要7分钟。

本报记者

何 润 社会学系2018级本科生

李春江 物理学院2017级本科生

李洋洋 外国语学院2017级本科生

摄 影

陈子维 元培学院2016级本科生

程楚云 地球与空间科学学院2019级博士研究生

沈博妍 基础医学院2016级本科生

2019年10月12日晚19时40分,18级信息科学技术学院本科生邢颢刚从午觉中醒来,外边天已黑尽。前一晚的通宵写码让他精疲力竭,他想去吃点热乎的东西。

“有人想吃炒面吗?”他发到宿舍群里。

“帮我带一份行吗?面加饼,三蛋三肠,加老干妈,再加辣条。”

“炒米线,加鱼豆腐加蛋加肠。”

“炒方便面,加辣。”

舍友很快回复。

他翻身下床,抓起帽子,出了宿舍楼。

20时10分,他到达那个偏僻的角落,成为当晚炒面摊的第一位顾客。

10月13日0时37分,16级生命科学学院本科生于洋终于记录完最后一个实验数据。清理实验台桌面时,她看到对门的实验室的灯还是亮的。锁上实验室,对面也恰巧熄了灯,同学李语轩走了出来。

“你也这么晚啊。”

“我太难了。”

“回宿舍吗?”

“不想回去。”

“走去吃炒面不?”

“欸,我还没去过,走。”

10月13日4时05分,中国语言文学系博士生周轶行将自行车停靠在熟悉的路口旁。这是他直博的第五年,也是最后一年。他总是喜欢在三四点的时候来到这里,点一碗炒米线端在路边吃完。这个点没什么人排队,偶尔驻足的多是附近酒吧的员工和深夜送餐的快递小哥。吃米线的时候听着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自己也时不时插几句。五年了,老板也早已熟知了他的点餐习惯。

“今天还是一样的?”

“嗯。”

三个永不交合的时刻,四个并未相遇的人,却因为一个从日暮亮到清晨的炒面摊,在“无人知晓”的漆黑夜晚,连接在了一起。

支起这个炒面摊的人,被北大学生亲切地称作“杰哥”。没有亲自去过炒面摊的,大概很难定位杰哥的炒面摊,因为他的位置不仅隐蔽,而且前半夜和后半夜并不相同。坐拥八个炒面大群,群外还有无数垂涎的粉丝,杰哥可谓北大知名度最高的神秘人物之一,而“炒面”也已经成为北大人夜宵的代名词。

21时07分,炒面摊一开张,摊位前就已经排起十多个人的长队,这样的规模会一直保持到午夜。队伍里多是像邢颢这样戴着耳机打游戏的男生,不时有刚结束社团活动组队前来排面的三五好友,一群人大声嚷嚷今天合照里谁更好看。三三两两的女生在小声地聊天,也有男孩拥着女孩,站在摊位前认真地看着老板炒面。

大多数人对杰哥的印象很模糊,略微清晰的不过是他那条招牌的红围裙,和在那盏用破旧的纸餐盒裹着的照明灯下忙得脚不沾地的身影。

“下一个。”

“炒方便面,加鱼豆腐加鸡肉加辣条。”

“辣椒呢?”

“正常辣。”

“行……”

热油碰上蛋液噼里啪啦绽出荷包卷边儿,戴着塑料手套的右手迅速抓上一把韭菜、一把豆芽、一把炒面铺满锅底,左手上下颠锅,煸炒的间隙撒盐、浇酱油、放辣椒……煤气火焰跳跃飞舞,老板眉头紧皱。

几分钟后,炒面被倒进套好塑料袋的纸碗里,递到手里时还烫得让人有些端不住。

时不时会有人打电话来问排队情况,他也只有几个字:“喂,多,嗯,挂了。”

他实在太忙了。每天下午四点开始准备食材,卖得最快的方便面要30斤,河粉、面、饼也要25斤,鸡蛋200多个,还要把大袋的鸡肉、辣条、生菜一样一样运上那辆他亲自改造装了煤气罐的三轮车。他每晚八点半到达路口,开始卸货,支摊。多余的食材被藏在旁边已废弃的小亭子里,以防城管突袭把东西全部收走。等到他烧上第一口热油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九点多,距离第一个排面的同学到达摊位,也往往过了一个小时。上个学期期末季的一天,他从天黑一刻不停地炒到天亮,都没来得及换场地,炒到最后,甚至站着睡着了,但手还是没停。

夏天,在热锅前炒面,总使他汗流浃背;冬天,鸡蛋冻得打不开,只能剥。杰哥从晚上九点炒到早上五点,收完摊回到家,预订食材还得忙活到九点才能歇下。“人家是996,我是997,还是倒过来的997,寒暑假都不停的。”

这样昼夜颠倒的日子他过了六年,和炒面摊同年出生的儿子也已经六岁了,今年刚上了附近的打工子弟小学。来自河南农村的他,在北京待了十多年。早年在颐和园门口开了一家小饭店,无奈被拆。他送过盒饭、搬过桶装水,辗转了几个营生,最后来到北大门口,支起了炒面摊。

1时17分,于洋和李语轩到达摊位,前边排了15个人。第一次来吃炒面的李语轩被排队阵仗惊到了,于洋却很淡定。她来过炒面摊三四次,却从不一个人来,因为等待的时间太难熬。她还记得上一次跟舍友一起来这儿复习分子期中,排一盒面过了两遍课后习题。

很多人都开始抱怨排队时间太长。队伍里不时会有嘀咕:“我手机只剩5%了,撑不住了!”“我好困,我要回去。”甚至有人开始用小程序“石头剪刀布”决定去留。

但一阵骚动后,队伍没有任何变化。

“炒面其实是一种社交工具,可以检验出你们适不适合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出去玩。如果你们一路这三四十分钟都不说话,那你们就适合一起自习,互不干扰;如果你们一直聊天,那么你们就比较对路。”于洋戏谑地说。

实际上,对于很多同学来说,“排炒面”的意义早已超越了“为了吃到一盒炒面而已”。

从前北大的夜晚很是热闹。校门口有烤羊肉串、烤猪蹄、臭豆腐,校园里的CBD有大爷大妈在卖烤酸奶、烤冷面,在北京长大的于洋还记得高中时候去CBD吃的煮玉米,很便宜也很不卫生,但那记忆里的香气一直留到现在。而等到她真正成为了北大的学生,品质校园建设清走了夜宵小店,综合执法的严厉打压也让校门口的小贩了无踪影。现在校园干净了,但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在这样的境遇下,从前和杰哥一起搭伙卖夜宵的朋友也一个接一个走了,有的去了别的地方,有的回了老家。杰哥不想回老家,家里没地,回家啥也不能干,在这儿支个摊,虽说累,一个人也自由。

杰哥的坚持,好像又给从前的夜宵生活带来了一丝生机。

尽管一再面临综合执法的严厉打压,偶尔会被城管收缴餐车,杰哥很幸运地从没有被城管拘留过。他辗转于各个据点,和城管打着游击,也总有办法跟人搞好关系。比如,为了在饭店门口稳住一席之地,他经常送炒面给店员;不认识的小区居民跟他打招呼,他也笑着回应。除了城管,时常来砸摊闹事的小混混也曾使他深受困扰。虽然脾气好,但杰哥绝不逆来顺受。最终,他忍无可忍,和闹事者打了起来,甚至拔刀相向,小混混被吓跑了。自那一役之后,再没有人敢来招惹杰哥。

就这样,杰哥坚持了六年,坚守了六年。慢慢地,夜晚降临时,大家总会想起炒面的味道。

手机屏幕上时间跳到了2:16,排队的人变少,老板换了场地,得了点难得的空闲。周轶行说,后半夜和前半夜的杰哥完全是两个人。

后半夜来的一般都是老顾客,有的从进校开始一直吃到毕业,杰哥清清楚楚记得他们的口味。有一个每天三点半来吃炒面的博士生,毕业以后远赴南方某省工作,最想念的,就是杰哥的夜宵。前些天到北京开会,还专程去杰哥家探望他,给杰哥一家拍了很多照片,这些照片成了杰哥新的手机壁纸。杰哥的微信头像、背景、票圈都是儿子,他喜欢拿着手机跟旁人说:“看我儿子。”眼睛里全是光。

“我儿子最爱说:‘爸爸别出摊了,陪我,陪我。’每天出摊前不管干什么都要停下来嘱咐我:‘爸爸,骑车慢点,看好,爸爸把灯带好,拜拜。’”

“谁不想在家里陪陪孩子媳妇?但孩子还要上学,老婆身体不好,只能在家看孩子,我总得挣钱。”

他从不主动说起自己。深夜,附近的农民工们喜欢在他摊前扎堆买面聊天,他就默默做事,默默地听,别人问他,他也总是笑。他习惯于做一个倾听者,因为夜晚太长,太多人需要倾诉。

上学期,物院的宋城常常在凌晨去炒面摊。就读于天文系的他,本热爱星光,但进入大学种种不适应让他对自己的专业产生了怀疑。他开始畏惧黑夜。杰哥一边炒面,一边听着他讲,也跟他聊着琐事:

最近综合执法又严了,得重新换地方,有一家烧烤店还不错,可老板要他交很多租金;

有些人总是要一份半的炒面分两盒装,多要个餐盒他很不爽;

这两天红围裙勒得脖颈酸疼,戴不了了,只能系在腰上……

有时候杰哥炒着炒着就睡着了,记不清放哪些调料,宋城吃过各种不同味道的炒面,像是体会了百味人生。

“有很多男生大晚上来找我聊天,什么失恋了啊,没考好啊,不都正常吗?哪有一帆风顺的?我不会讲什么,也就随便聊一聊。人干一行爱一行,只要能从中找到乐趣。没必要活得这么累。”

“没炒面就不活了。”却很难有人描述清楚炒面好吃在哪。当深夜的孤独和饥饿袭来,街角那盏昏暗的灯,以及一同排队的和炒面的人,给予不眠者共同体的慰藉和一丝逃离日常琐碎的快感。

三年前,杰哥在同学们的帮助下建立起北大炒面群。老板除了在群里发布出摊信息,从不多说什么,但同学们会自发地活跃炒面群气氛,互相帮忙带面、扩散摆摊信息,综合执法严的时候帮老板解决摊位问题,一起商量约定炒面价格……同学们和杰哥已经远不止是消费者和生产者的关系,而更像是玩累了回家的小孩,和亲切的摸摸你脑袋的邻居。

11月初,某饭店的老板嫉妒杰哥红火的生意,举报杰哥非法经营。杰哥一在群里发布无法出摊的消息,同学们就炸了锅:

“好气啊。”

“突然觉得昨天排两小时买的炒面不亏了。”

“让食卫局的去查查他家厨房。”

“他可能不知道耽误知识分子吃炒面惹下了多大的祸。”

关于杰哥炒面摊被抄的消息也登上了BBS十大,跟帖多达十数页,无论是吃过的还是没吃过的,都在同一时间将目光聚焦于这个命途多舛的小摊。

愤怒归愤怒,大多数同学都清楚该举报合理合法。大家希望杰哥也能开一家自己的饭店,双方都不必再担惊受怕。

第二天,杰哥交了罚款,要回了三轮车,炒面摊重新开张。

“真离不开我了。有时候不出摊,不管手机不发信息的话,那都睡不了觉,一会儿一个电话、一会儿一个信息,想休息的时候又想到这边。有时候干啥不是单纯为了挣钱,而是给人一种责任啊,虽说这只是个车子吧,但也就跟个店一样,今天我不开门,好多人挺失望的。他们这些学生有家庭条件好的,有不好的,这是个其次;二来他想吃这个,你看这个点哪有卖的?要是有合适的地方,我也想在附近安心开个店。”

被问及如何做好一碗炒面,杰哥笑言:“炒面只要用心就好了,不管是炒谁的,你都得好好炒,才能揽住顾客,该给人家加多少加多少,不要偷工减料。”以前开饭店的时候,杰哥就在摸索炒面的技巧。他也注重学习,借鉴别人的东西。看到摊煎饼里加辣条,他便思忖这炒面也能加,果然,加了辣条的炒面更受欢迎。

“全北京最享受的就是晚上出来吃夜宵的这时候,白天吃的东西只是为了填饱肚子。但是吃这些东西,贴心,才吃出那种感觉。”一个快递小哥如是说。

锅铲翻炒声,窸窸窣窣的聊天声,被烟呛出的咳嗽声,远远近近的喇叭声,合成一支良夜协奏曲。天南海北、校内校外、大叔小孩,各自怀着疲惫的、狼狈的、破碎的、欢喜的心情,汇聚于炒面摊前。捧着刚出锅的炒面,吞进嘴里的瞬间,滚烫的热气在口腔里扩散升腾,给大脑发出忘记一切的舒适信号。放下筷子,只会觉得人间值得。

给夜晚一点仪式感,然后安眠。

微信编辑|杨春序

文中出现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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