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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文化运动中的商务印书馆:转型期童刊、童书的“突围”

柳和城
2019-11-29 16:27
来源:《挑战和机遇:新文化运动中的商务印书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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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务印书馆向来有出版童刊、童书的传统,清末以来孙毓修编译的《童话》丛书最为著名,影响也最大。与《童话》出版的同时,还有一种丛刊型幼儿图画类读物《儿童教育画》(戴克敦、高凤谦编纂),也很受欢迎。另外,《少年》杂志、《少年丛书》等也都是商务早期有名的童刊童书。随着新文化运动的发展,“儿童本位”的儿童观渐渐深入人心,上述书刊越来越显出内容陈旧,形式单一,已很难适应时代的需求。儿童读物领域的同业竞争更是激烈,必须有所突破,有所创新,这一使命落到郑振铎的肩上。

《儿童世界》横空出世

1922年1月7日商务印书馆推出一本新的杂志《儿童世界》,小32开,图文并茂,薄薄一册,每周一期,编者郑振铎。开始多期就是他一人唱“独角戏”,可是刊物不胫自走,很快刷新了商务期刊的销售纪录。三个月后,中华书局也开始发行《小朋友》周刊。两份童刊正是在新文化运动冲击下,儿童被“重新发现”的产物,从编辑形式到文字内容都在竭力贯彻“儿童本位”的现代教育理念,标志着我国儿童文学的发展已进入一个新的时期。

郑振铎(1898—1958),福建长乐人,现代文化巨匠、著名社会活动家。1919年参加“五四运动”,并发表作品,与沈雁冰等在北京发起成立文学研究会。1921年7月,郑振铎在他兼编的《时事新报·学灯》副刊上新辟“儿童文学”专栏,主要发表文学研究会成员的有关翻译作品,以满足国内儿童接受文学启蒙的需要。该专栏办了两个多月,颇受小读者的欢迎。郑振铎决定乘势而上,干脆办一本《儿童世界》周刊。1921年9月,郑振铎起草《儿童世界宣言》,先后刊登于1921年12月28日《时事新报·学灯》副刊、12月30日《晨报副刊》及《妇女杂志》等南北各大报刊,引起世人的关注。

郑振铎像

郑振铎在《宣言》中写道:

以前的儿童教育是注入式的教育,只要把种种的死知识、死教训装入他头脑里就以为满足了。现在我们虽知道以前的不对,虽也想尽力去启发儿童的兴趣,然而小学校里的教育,仍旧不能十分吸引儿童的兴趣,而且这种教育,仍旧是被动的,不是自动的。刻板庄严的教科书,就是儿童的唯一的读物。教师教一课,他们就读一课。儿童自动的读物,实在极少。

我们出版这个《儿童世界》,宗旨就在弥补这个缺憾。

刊物的内容分十类:插图、歌谱、诗歌童谣、故事、童话、戏剧、寓言、小说、格言、滑稽画。其余杂载、通信、征文等随时加入。

《宣言》体现了郑振铎创办儿童期刊的思想与他的儿童文学观。十类内容反映出他注重文体多样化,供给小读者丰富的精神食粮。他明确宣布要以美国麦克·林东的三原则作为办刊宗旨,即儿童读物必须切合读者对象的阅读欣赏情趣,所采用的稿件既要从外国大胆“拿来”,也要“求合于乡土的兴趣”。《宣言》还就许多人对儿童文学有怀疑,以为故事、童话中多荒诞怪异之言,于儿童无益而有害等疑虑,提出相反意见,并对准备采用的外国神话、童话、民间故事等来源一一做了说明。

《宣言》引起社会各方面的关注,很快被商务印书馆当局认可,于是作为商务的一种期刊“横空出世”。

周刊开头几期几乎由郑振铎一人“包办”。创刊号上发表的童话《兔的幸福》、《太阳、月亮、风的故事》、《太子和他的妃子》、《两个小猴子的冒险记》(连载六期)、儿歌《两只小鼠》以及根据王尔德神话故事译述的《安乐王子》等,都是他的作品。同一期还发表《儿童创作底募集》启事,欢迎小读者自己投稿。

这些作品通俗易懂,富有童趣,又有教育意义。后来文学研究会成员叶圣陶、顾颉刚、赵景深、沈雁冰等也参与写稿翻译,刊物越来越受小读者的欢迎。

《儿童世界》内容可称包罗万象。郑振铎除了自己创作的童话、图画故事外,还改写、引进不少外国儿童文学作品,从欧洲古代的《伊索寓言》《列那狐的故事》,到日本民间故事《竹取物语》和安徒生、王尔德等人的童话。后来,经郑振铎的竭力动员,吴天月等青年作家纷纷为该刊供稿。

1922年7月,刊物新辟“故事节述”专栏,第一篇即是《无猫国》。《无猫国》是孙毓修所编《童话》丛书第一集,那时用的是浅近文言,现在改写成白话,更能引起小朋友兴趣。以后几期《儿童世界》郑又节述了《大拇指》《红线领》等故事。可见十多年后《童话》各书仍为儿童工作者重视,继续向少年儿童推荐阅读。

“经过郑振铎的精心策划,《儿童世界》图文并茂,编排别致,十分注重适合儿童心理和阅读情趣。每期都有美观的彩色封面,选用的皆为孩子们所熟悉和喜欢的内容,如《小红帽儿的故事》《排排坐吃果果》《小姑娘浇花(小园丁)》等,令小读者一看就着迷。”顾颉刚的《儿歌》:“排排坐,吃果果,爹爹转来割耳朵。称称看,两斤半;烧烧看,两大碗。吃一碗,剩一碗,没角落里斋罗汉。罗汉弗吃荤,豆腐面筋囫囵吞。”俞平伯《儿歌》:“小葫芦呀!小甜瓜儿呀!甜瓜儿真是甜极了,小葫芦里有什么?小葫芦里有什么?”“郑振铎既是编者又是作者,他译述(即熔翻译、创作于一炉)了许多童话,如《花架之下》《竹公主》《安乐王子》《猎犬》《聪明的审判官》等;他同时也独创了不少童话,如《小人国》《七星》等。其中的《花架之下》内容尤为精彩,写的是小学生林国滨放学之后,在家里的花架下面给弟弟妹妹讲故事,很自然地引出了《虎与熊狐》《乌鸦与蛇》《聪明人和他的两个学生》《孔雀与狐狸》四个故事,一直讲到夜幕降临,妈妈过来催着吃晚饭才停。”此外,《儿童世界》的作者还有许地山、严既澄、王统照、谢六逸、周建人、胡愈之等,他们多为新文化运动的积极参加者。

郑振铎在《儿童世界》中还创造了专为幼儿编绘的“图画故事”栏目。我国在漫长的历史进程中,几乎没有直接给儿童阅读的图画书,只有明代有过一本《日记故事》,后来没有更多发展。郑振铎在《儿童世界》里陆续发表了46篇长短不一的图画故事,在当时产生了一定影响。

这本小刊物很快在社会上站稳了脚跟,订户数量不断增加,一度远销到日本、新加坡等国和中国香港、澳门等地。在1922年9月出版的《童话·丈人女婿》一书的重印本封底广告上说《儿童世界》“每期印数都在一万册以上”。这在当时是除教科书以外其他出版物所无法企及的。

1923年初,郑振铎接替沈雁冰主编《小说月报》,《儿童世界》则由徐应昶继任主编,出版至1932年1月停刊,同年10月复刊(改为半月刊),到1941年6月终刊。

 《阿丽思漫游奇境记》

1920年冬天,英国著名哲学家罗素来华讲学,语言学家赵元任担任其口译,他能把很高深的内容、术语完整地翻出来,就连罗素的笑话也能译得不走样。乘罗素患病,赵元任翻译了一部奇书——《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现通译《爱丽丝梦游仙境》),1922年1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这是一部世界著名童话,英国列韦士·卡洛尔(LewisCarroll,1832—1898,现通译刘易斯·卡罗尔)所著。该书先后被译成包括阿拉伯语、祖鲁语在内的50多种语言,作者生前就发行10多万册,美国动画大师迪士尼拍过动画片,流传全世界。

赵元任像

故事由一个“奇境”开始,讲述了小姑娘阿丽思追赶一只揣着怀表、会说话的白兔,掉进了一个兔子洞,由此坠入了神奇的地下世界。在这个神奇的地下世界里,喝一口水就能缩得如同老鼠大小,吃一块蛋糕又会变成巨人,同一块蘑菇吃右边就变矮,吃其左边则又长高,狗发脾气时便咆哮和摇尾巴,而猫咆哮和摇尾巴却是因为高兴。在那里,似乎所有吃的东西都有古怪。赵元任的译本分“钻进兔子洞”“眼泪池”“合家欢赛跑和委屈的历史”“兔子的毕二爷”“请教毛毛虫”“胡椒厨房和猪孩子”“疯茶会”“皇后椎球场”“素甲鱼的苦衷”“龙虾的跳舞”“饼是谁偷的”与“阿丽思大闹公堂”,共十二章。

阿丽思梦境中追赶一只兔子,钻进兔子洞,不断往下掉:

掉阿,掉阿!这一跤怎么一辈子掉不完了吗!她出声道,“我不晓得现在掉了几哩路勒,我一定快近地心勒,让我看:那是有四千哩深呢,我想有呢。”——你想这些事情是阿丽思从学堂里学着背的,现在可惜没有人在旁边听着夸她,都白说掉了,可是练练说说也好——“是阿,是差不多这么远——但是我的纬度是多少勒?我的经度到了哪儿勒?”……

《阿丽思漫游奇境记》书影

“那兔子不见了,她觉得走进了一间长而低的厅房,顶上挂着一长排的灯盏。”那是个奇异的世界:玻璃砖做的三角桌子,桌上放着金钥匙,用金钥匙打开小门,一条小道通往明亮的花园,可甬道太小,走不出去。阿丽思突然发现屋里有一个瓶子,瓶颈上系着一个纸条子,上头写着“喝我”。她知道不能乱喝,万一是毒药就麻烦了。然而瓶子上并没有“毒药”的字样,阿丽思就大着胆尝他一尝,那味儿倒很好吃(有点像樱桃饼,又有点像鸡蛋糕,有点像波罗蜜,有点像烤火鸡,有点像冰淇淋,又有点像芝麻酱),所以一会儿工夫就稀里呼噜地喝完了。“我身上觉得好古怪,我一定像望远镜似的变小了。”但是还不能从甬道里钻出。她看见桌子底下有个小玻璃匣子,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块小糕,上头有葡萄干做成的很好看的字样,说“吃我”。阿丽思道:“好,我就吃它,假如吃了我会长大,我就好彀到那把钥匙;假如吃了会缩小,我就好打门底下的缝儿里钻进去,所以无论哪样我总归可以进去就是,变大变小我亦不在乎!”

所以她吃了一小块,自己急着问道,“往哪一边?往哪一边?长勒吗?缩勒吗?”把手就捂着头上,摸摸还是往上还是往下,她真好诧异,怎里半天又不长大,又不缩小,还是那样大小;固然说过起来呢,平常人吃了糕的时候,亦不过是这样子,但是阿丽思遇见惯了这么些出奇出怪的事情,她竟觉得假如事情都是这样照常的,那就又笨又无味了。

所以她就正正经经地一口一口地把那块糕都吃完了。

阿丽思吃完糕,发现自己变成“大到像顶大的望远镜那么大”的巨人。她的漫游进入新的奇境。这样奇特的故事,不要说小孩子喜欢,大人们也会有兴趣的。

1922年商务印书馆推出赵元任译《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初版本后,几乎每年一版,1926年已出第四版,1933年出国难后第一版,至1939年又出到第四版,1947年3月第五版,并收入《中学生文库》。该书其他版本也有数种。如程鹤西译、北新书局1929年4月出版的《镜中世界》,徐应昶重译的《阿丽思的奇梦》(《世界儿童文学丛书》,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何君莲译《爱丽思漫游奇境记》(《世界文学名著》,上海启明书局1936年版)、范泉缩写的同名书(上海永祥印书馆1948年4月初版、9月再版、10月三版),可见此书受欢迎的程度。

关于《阿丽思漫游奇境记》当时在小朋友中的影响,出版家赵家璧回忆说,他13岁那年在乡间的高小念书,偶然在《少年杂志》广告里知道,有一部《阿丽思漫游奇境记》的书,说欧美的小孩子无人不读,无人不喜欢它,于是写信请叔叔到商务代购一本。这本黄封面、黑框子的童话书“第一次地打动了我的童心”,“第一个启发我去世界文学的宝藏”。在童年苦闷的生活中,此书的阅读使赵家璧“训练成了一种超脱实际生活的想象力。像跟了红眼睛的白兔子,钻入了另一个世界一样,游过了眼泪池,参加了疯茶会,倾听着素甲鱼的诉苦,而自己也逐渐地做起白日梦来,虽然像阿丽思的姊妹般同样明白只要把眼睛一张就样样会变成平凡的世界,那些茶碗的声响,会变成羊铃的声响,那皇后的尖喉咙,更会变作牧童的叫子。可是我就从这部书里,发见了另外一座天地;也从这一部书里,使我知道除了教科书以外,有许多书是能引起我更大的趣味的。”周作人在此书出版当年,就撰文介绍:

这是“一部给孩子看的书”,但正如金圣叹所说又是一部“绝世妙文”,就是大人——曾经做过小孩子的大人,也不可不看,看了必定使他得到一种快乐的。世上太多的大人虽然都亲自做过小孩子,却早失去了“赤子之心”,好像“毛毛虫”的变了蝴蝶,前后完全是两种情状:这是很不幸的。他们忘却了自己的儿童时代的心情,对于正在儿童时代的儿童心情于是不独不能理解,与以相当的保育调护,而且反要加以妨害;儿童倘若不幸有这种的人做他的父母师长,他的一部分的生活便被损坏,后来的影响更不必说了。我们不要误会,这只是顽固的塾师及道学家才如此,其实那些不懂感情教育的价值而专讲实用的新教育家所种的恶因也并不小,即使没有比他们更大。我对于少数的还保有一点儿童的心情的大人们,郑重的介绍这本名著请他们一读,并且给他们的小孩子读。

他看懂了赵元任翻译此书,目的在于给大人小孩一起看,尤其是给大人作为“感情教育”的辅助读物。

据说英国传教士、末代皇帝溥仪的英文教师庄士敦,把此书口译给溥仪听,这位末代皇帝居然也听得津津有味。但是赵译本1931年在湖南曾被当政的何健政府查禁,理由是“书中鸟兽昆虫皆作人言,而且与人同群,杂处一室”,荒唐之极!连外国人也看不下去。这大约可称作阿丽思“效应”的另一侧面吧。

赵元任曾期待将来中国也许会有《阿丽丝漫游北京记》出现。1927年沈从文真的创作了长篇童话《阿丽思中国游记》,1928年12月由上海新月书店出版。故事说阿丽思在中国的种种经历:刚踏上中国土地,就碰上一个拦路求死的饿汉,他已经好久没有吃东西了,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乞求别人杀死自己。阿丽思看到民间敬神崇鬼、占卜打卦等蒙昧迷信;“八哥欢迎会”上,百禽毕集,各展歌喉……中国南方农村水田里各式各样的水车,阿丽思在深夜聆听到了两辆水车有趣的对话。目睹了惨无人道的原始奴隶买卖,天真善良的阿丽思小姐感到不可思议,她大惑不解地问:“把人不当人,来买卖……买来有什么用处呢?”

《阿丽思中国游记》目录

1933年1月,北新书局也出版了陈伯吹著的童话《阿丽思小姐》。“阿丽思不再仅仅是正常的、健康的‘普通一女孩’,他应该是反抗强暴的‘无畏的小战士’了。”在这个小姑娘阿丽思的梦中,出现了现实世界的灾难:

阿丽思走着,走着,停了脚步,望着天空中的飞机;这时,飞机越聚越多,都是蜻蜓飞机员驾驶着的,在机上抛出千百个彩色气球,并且撒下了五颜六色的纸片来,像飘落了无数的鲜花。重磅的炸弹从飞机上像冰雹一般掷下来;密集的机关枪弹,像雨点一样地飞过来。

平时会说话、能干得了不得的艺术家们,到了此时都已吓作一团,全没有半点主意,只是乱跳乱躲,好像一群老鼠听到一只大山猫来了一样。

然而,“阿丽思是一个坚强的小姑娘,使自己在梦中也是这么坚强,在神圣战争中,突出了阿丽思勇于为和平牺牲和坚强的毅力”。这是童话呢,还是现实?给读者留下深深思索的空间。

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阿丽思漫游奇境记》所产生的“阿丽思溢出效应”,在童书出版史上是很少见的。

本文节选自柳和城著,《挑战和机遇:新文化运动中的商务印书馆》,商务印书馆,2019年9月
    责任编辑:彭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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