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乘科技与创业东风再起，葡萄牙能否再现大航海时代的荣光？

“里斯本和葡萄牙，这个城市和这个国家，已经成为了数字革命、科技革命的关键中心。”11月7日，葡萄牙总统马塞洛·雷贝洛·德索萨（Marcelo Rebelo de Sousa）在首都里斯本的Altice体育场的舞台上，面对上万名观众，挥动着双手，激情洋溢地说道。台下的观众报以热情的欢呼，仿佛大型演唱会的现场。

这是2019年里斯本网络峰会（Web Summit）的闭幕仪式。2018年，葡萄牙政府出资1.1亿欧元，确保未来10年这一欧洲最大的科技会议继续在里斯本举办。

德索萨的表态，葡萄牙政府斥巨资拿下网络峰会主办权的决定，是葡萄牙政府近年来大力支持数字产业创业企业的缩影。位于欧洲西南端的葡萄牙，人口仅有1000多万，与其他西欧国家相比经济较为落后，工业基础不强。2008年后，国际金融危机和主权债务危机更是严重冲击了葡萄牙的经济，葡萄牙政府不得不寻求国际援助。10年后，经济逐渐恢复的葡萄牙希望通过发展数字产业、扶持创业公司来“转危为机”，打赢一场欧洲边缘国家的“翻身仗”。

“国家盛事”背后的政策支持

11月初，吸引了7万多名各国参会者的网络峰会，几乎成为了葡萄牙的“国家盛事”。葡萄牙总统、经济部长、里斯本市长都到现场用英文发表讲话，有关网络峰会的报道占据了当地各大媒体的头条，里斯本市内景点过去放置的旅游宣传标牌，也都换成了网络峰会的标识供游客拍照留念。当被问及为什么要放弃几天的课业来网络峰会做志愿者时，几位当地的大学生兴奋地表示，因为这是“葡萄牙近些年来最大的一项活动”。

除了大大小小的企业和个人参会，出席峰会的还有3位欧盟委员会委员、与英国谈判“脱欧”事宜的欧盟首席代表米歇尔·巴尼耶（Michel Barnier）等政界高官，华为轮值董事长郭平、微软总裁布拉德·史密斯（Brad Smith）等商界高层。

在热闹的会场背后，是葡萄牙政府近年来大力推动科技产业的努力。网络峰会创始于爱尔兰，2016年移师里斯本，2018年葡萄牙政府又斥资1.1亿欧元获得了未来10年的主办权——2018年葡萄牙政府的财政收入为800多亿欧元。

葡萄牙政府的大手笔自然有自己的考量。据葡萄牙卢萨通讯社（Lusa）2017年的报道，葡萄牙政府当年初步估算，举办一届网络峰会就可为当地住宿、交通等行业带来至少3亿欧元的收益。同样重要的是，举办网络峰会给世界展现了葡萄牙大力发展科技和创业的形象，会给葡萄牙经济社会的发展带来长期的积极影响。葡萄牙经济专家雅伊梅·克萨多（Jaime Quesado）在当地媒体《新闻日报》（Diário de Notícias）旗下财经网站“现金”（Dinheiro Vivo）上发表评论认为，举办网络峰会可以巩固葡萄牙在世界架构中的形象，并提升在全球价值链上的地位。

会场内外，里斯本和葡萄牙展现出一幅欣欣向荣的创业景象。会场内的里斯本市政府的展台打出巨大的“里斯本，创业城市”的标语，工作人员热情地向来访者介绍里斯本的创业企业情况，告诉来访者可以在网站看到这些企业的地区和行业分布。

EGG电子公司（EGG Electronics）就是其中的一员，在此次网络峰会的创业企业区有它的一个小展台。EGG由3名葡萄牙青年于2014年创立，已经完成了种子轮融资，主要业务是定制个性化的插线板，产品主要销往德国、法国和意大利，并且提供了此次网络峰会媒体中心内的特制插线板。

公司创始人之一蒂亚戈·文达·莫尔加多（Tiago Venda Morgado）告诉笔者，建筑学背景的他和一位平面设计师、一位工程师从“一个简单的想法和一份幻灯片”开始创业，因为感到缺乏商业方面的知识，他又在里斯本某大学读了一个MBA项目。

蒂亚戈说，公司受益于里斯本当地的“里斯本创业”、“Beta-I”等创业孵化器和加速器项目，“我认为，如果没有这些项目，我们也不会成功。”

2011年，里斯本市政府、葡萄牙经济部下属机构及当地银行合作成立了孵化器机构“里斯本创业”（Startup Lisboa），并于次年开始运行。据“里斯本创业”官方网站的介绍，2012年以来，该项目已经支持了400家初创企业，创造了3500个就业岗位。

不仅是里斯本，2016年，葡萄牙政府也推出了国家创业战略“葡萄牙创业”（Startup Portugal），旨在促进国内初创企业的发展，吸引国内外投资，并推动国内初创企业在国外市场发展。

葡萄牙的努力也的确收到了成效。据新华丝路网早前的报道，葡萄牙经济部长佩德罗·西萨·维埃拉（Pedro Siza Viera）今年7月透露，葡萄牙创业公司2018年货物和服务销售额达22亿欧元，占当年全国GDP总额的1.1%；创业公司货物和服务出口额从2016年的6.73亿欧元增长到2018年的11.21亿欧元，占当年全国总出口的1.9%。此外，2016年成立的葡萄牙创业服务中心公布的数据显示，创业公司吸纳的就业人数从2016年的1.6万人大幅增加到2018年2.5万人。

同时，葡萄牙的数字产业也得到了迅速的发展。据安永2019年6月发布的一份报告，2018年葡萄牙吸收外国直接投资（FDI）项目中，数字行业排名第一。

失业率、“高质量”与“低成本”

仅仅几年前，葡萄牙在外界的形象还是一个深陷债务危机的欧元区边缘国家。2008年起，葡萄牙遭受国际金融危机和主权债务危机的打击，经济陷入衰退，失业率攀升，政府债务高企。

2011年葡萄牙申请欧盟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国际救助，获得780亿欧元的援助资金，但必须在受援期间执行紧缩政策，严格控制财政赤字。此后，社会民主党政府推出了大量紧缩措施，控制住了财政赤字，吸引了大量的外国投资，于2014年5月按期完成援助备忘录。但严格的紧缩政策也引发了民众的不满和人才的流失。2015年，社会党上台执政后，一反此前的紧缩政策，开始削减税收、恢复养老金水平、提高最低工资标准。

近几年，葡萄牙的经济大为恢复，据世界银行的数据，葡萄牙的GDP自2014年一直保持增长，GDP总量恢复至接近2009年的水平，失业率从2013年的16.2%下降到今年的6.1%。此外，政府赤字占GDP的比重下降至0.5%，达到了45年以来最低的水平。

如今，葡萄牙希望乘着科技革命的东风，找到新的经济增长点。然而，在外界的记忆中，葡萄牙很难与“数字产业”和“创业”联系在一起。

葡萄牙为什么选择重点发展数字产业、支持创业公司？在网络峰会期间，葡萄牙国务部长（相当于副总理）兼经济与数字转型部长佩德罗·西萨·维埃拉回答笔者的提问时，强调了科技和数字化对经济增长的重要性，他表示：“没有国家可以置身数字化转型带来的挑战之外。”但是，葡萄牙的想法不仅仅是抓住科技革命带来的机遇以促进经济增长，也有解决其现实问题的需要。

有不少观点认为，创业的动力与青年失业率有一定的联系。世界银行网站援引国际劳工组织的数据显示，葡萄牙的失业率从2008年以来一路攀升，在2013年一度达到16.2%，而青年（15至24岁）失业率在当年甚至达到触目惊心的38.2%。尽管在2013年后，葡萄牙的失业率逐步下降，但2019年这两个数据仍分别为6.1%和17.7%。

英国《金融时报》旗下专注欧洲创新创业的新媒体网站Sifted今年2月的一篇报道认为，在金融危机中，里斯本选择创业作为恢复城市的经济发展的方式，“年轻的本地人才对缺乏工作机会的现状感到失望，不是选择离开，就是决定自己创业。”葡萄牙官方和创业扶持项目也都多次强调，创业企业给当地带来了大量就业机会。

蒂亚戈坦言，创业的主要动力是“从头开始创造、将想法实现为真正产品”，但他也将创业视作一个在经济危机中的“新机会”，“我们没有选择出国寻找工作，而是试着在葡萄牙（国内）面向全世界工作。”

而且，葡萄牙在2008年金融危机后对出口的旅游业的依赖，也可能使得经济再次遭遇风险。据路透社援引不同渠道的报道，2017年，旅游业对葡萄牙GDP的贡献占到17.3%（或估计为13.7%）。蒂亚戈也担心，如果未来几年旅游业衰退，很可能会影响到葡萄牙的经济。“所以，这就是为什么创造一个可以独立于游客和旅游业繁荣发展的生态系统是如此重要。”

但葡萄牙有怎样的优势能吸引科技公司、创业者和投资者？西萨·维埃拉表示，葡萄牙劳动力的“质量”是葡萄牙的优势之一，而这又是葡萄牙近几十年大力投资教育系统的结果。的确，许多来到葡萄牙的外国人最大的感受之一就是，葡萄牙人英语水平较高，甚至能掌握多种外语，远远优于许多其他欧洲国家。在里斯本街头，哪怕随机找一位在路边吸烟休息的中年职员，也能用流利的英语为游客指路。在2015年经合组织（OECD）进行的国际学生能力测试（PISA）中，葡萄牙学生的表现高于平均水平，甚至优于卢森堡、西班牙、意大利等经济更为发达的欧盟国家。

此外，西萨·维埃拉没有提到的，还有葡萄牙劳动力相对较低的成本对外国投资的吸引力。据路透社今年11月的报道，葡萄牙的月最低工资标准仅有600欧元，虽然比东欧许多国家的劳动力成本要高得多，但在西欧国家中是最低的。

较低的物价，政府大力发展创业、吸引投资的政策及配套服务，甚至是相较于其他欧洲国家更加温暖的气候，都成为了葡萄牙的竞争优势。法国外贸银行（Natixis）已经在过去的3年内将750个信息技术岗位转移到了葡萄牙北部的波尔图，奔驰、宝马、大众、电商平台Zalando等德国企业也在葡萄牙建立了研发中心或大规模的团队。

数字与创业的短板如何弥补？

但是，Sifted今年2月的文章同样指出，里斯本的投资规模仍然达不到柏林或伦敦的量级。葡萄牙的劣势也是显而易见的。

首先，受制于人口、面积和经济水平，葡萄牙的国内市场规模明显不足。因此，葡萄牙的科技和创业企业不得不放眼欧盟甚至全球。“里斯本创业”孵化器的介绍特别提到会帮助发展有国际化潜力的创新项目，“葡萄牙创业”战略明确强调推动国内初创企业在国外市场发展是其目标之一。

EGG公司也是如此。蒂亚戈告诉笔者，公司的直接投资虽然都来自葡萄牙国内，但是主要的市场都在国外，“我们最大的市场是德国、法国和意大利。”蒂亚戈说，EGG公司的产品通过电商平台亚马逊在欧洲范围内销售，“我们在8个国家都有增值税号，这就能让我们把产品发到欧洲各地。”

而人才的流失也是葡萄牙面临的巨大挑战，葡萄牙虽然青年失业率较高，但是高端人才却在不断流失。据路透社11月的报道，世界银行的数据显示葡萄牙有1/5的公民居住在国外。报道称，葡萄牙政府推出了若干财政优惠政策，吸引2011年施行紧缩政策后移居国外的公民，但并不成功。

在欧盟的体制下，欧盟国家公民可以在成员国之间自由流动，因此许多高端人才选择去法国、英国等地寻求更好的工作机会。据安永2019年6月的报告，葡萄牙缺乏人才的岗位中有一半都是高技能岗位。

不过蒂亚戈有不同的意见。相比于青年人才大规模外流的过去，“今天有些不一样了，对青年专业人员来说，葡萄牙又开始变得有吸引力了，而且（吸引的）不仅是葡萄牙人，还有世界各地的人。”他认为，虽然葡萄牙的工资低于其他欧洲大国，但气候良好、生活成本低、社会安全都是其吸引人才的优势。

不过对于投资者来说，葡萄牙的科技发展水平在欧洲也并不领先。根据英国《泰晤士报》和QS大学排名，葡萄牙排名最高的大学仅排在300多名。虽然排行榜有较大的局限性，但这也说明葡萄牙大学的国际认可度仍然不高。

显然，葡萄牙人也意识到自己在科技领域的相对弱势。据里斯本市政府网站的介绍，“里斯本创业”孵化器项目不仅致力于帮助科技初创企业发展，同样也支持贸易、服务业、旅游业等葡萄牙传统优势领域的初创企业。

当被问及如何看待葡萄牙的科技与创新政策时，蒂亚戈肯定了葡萄牙政府的努力及其给创业公司带来的好处，但他认为这些“还不够”，尤其是在税收方面，“我们没有能够真正能帮助到初创公司的税收优惠。”

曾经与葡萄牙处境相似的爱尔兰，就依靠低税收政策实现了令人瞩目的发展。网络峰会的创始人、爱尔兰人帕迪·科斯格雷夫（Paddy Cosgrave）告诉笔者，爱尔兰与葡萄牙虽然都是欧洲小国，但经济发展模式大相径庭，爱尔兰在过去50年内实行低税收的政策以吸引投资，而葡萄牙并没有采取这样的政策。

根据毕马威的统计，2019年葡萄牙的企业所得税为21%，爱尔兰则为12.5%——远远低于多数欧盟国家。爱尔兰过去经济发展水平较低。但现在，爱尔兰已经成为了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之一，科技与互联网产业欣欣向荣，还吸引到了谷歌、脸书等美国互联网巨头设立欧洲总部。

另外，与许多其他欧盟国家一样，葡萄牙的科技和创业企业缺乏投资。西萨·维埃拉在网络峰会期间回答笔者提问时表示，葡萄牙数字转型面临的最大挑战之一是投资的缺乏。葡萄牙籍的负责科研和创新事务的欧盟委员卡洛斯·莫埃达斯（Carlos Moedas）在同一个发布会上强调，相比美国，欧盟内的风险投资（VC）不足，融资渠道过于依赖银行贷款，“欧洲创新的生态系统中，曾经有一块重要的拼图插不进来，那就是风险投资”。

欧洲传统的融资渠道倾向于投资传统行业，不愿轻易涉足高风险的创业企业。因此，欧盟出台了官方的投资计划，希望通过直接投资及其刺激的私人投资来促进欧洲经济社会的发展。西萨·维埃拉也承认，葡萄牙可供支配的公共资金“非常少”，“我们很早就明白，需要与欧盟机构合作来最大限度地利用这个国家（葡萄牙）的公共资金。”此外，许多欧洲大企业也设立自己的创投计划，与初创企业密切合作。

葡萄牙经济和科创的未来会如何？蒂亚戈虽然觉得现在的经济状况比金融危机时好多了，但他也意识到还存在购买力不足、最低工资标准过低、经济依赖旅游业等问题。不过对于自己的公司，他还是踌躇满志：“我们主要的目标市场实际上是全世界，2020年将优先发展美国市场。”

而经济部长西萨·维埃拉在网络峰会的开幕式上骄傲地谈起了葡萄牙在大航海时代开辟新航路的历史，“16世纪，里斯本是第一次全球化的首都。5个世纪以来，里斯本对全世界开放，成为了不同社群、文化与人相遇的地方。”

5个世纪以前，处于欧洲边缘、平原稀少、紧邻强敌的葡萄牙，选择了海洋作为发展的道路。5个世纪后，在新的科技革命中，历经危机的葡萄牙能够找到新的发展之路，实现“弯道超车”吗？

（澎湃新闻实习生沈雨若、张紫涵对本文亦有贡献，特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