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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钢筋工在以色列打工一年:月入两万,亲历火箭弹来袭

2019-12-02 18:2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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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快手日报

钢筋工良哥种过地,进过厂,开过卡车,也跑过出租车。13个月前他去了7000公里外的地中海边。在那里,他目睹了火箭弹袭击,也开始想“人与人之间的很多事儿”。

“全员停工”

白光划过夜幕,防空警报响起,几秒后,空中传出一阵闷响。已经是晚上9点,多数市民仍不敢回家,郭力良却在宿舍洗漱完,刚躺下。工友们沉睡,他拿起手机,走到窗前拍下了这一幕。

这是2019年11月14日,巴勒斯坦伊斯兰圣战组织“杰哈德”向以色列发射多枚火箭弹,报复其高级指挥官数日前被以军击毙。来自吉林伊通的中国工人郭力良,当天在以色列靠近加沙的小城阿什凯隆(Ashkelon)目睹了袭击。

火箭弹触发防空警报(00:10)

郭力良也自称良哥,圆脸厚唇,常戴墨镜。这个42岁的东北男人,将几段火箭弹的视频发布到自己的快手主页(ID: 56131100),第二天涨了1000多个粉丝。郭力良没见过这样的阵势,还没来得及兴奋,以色列包工头萨吉发短信告诉他:“全员停工。”

往常,大家早上5点半起床。洗漱吃饭,下了公寓楼,再骑单车15分钟至城郊一座仓库,领取自己的工具。犹太人萨吉在那里等着,开车带他们去郊外一个建筑工地。他们要在一片荒漠里工作12个小时,中午可以休息30分钟。

停工一天,就要少拿500谢克尔的日薪,折合人民币1000元。4位室友很不满。他们来自江苏、安徽和山东,都是钢筋工,一年前通过劳务外派项目来到以色列。

“老板也是为咱们好。”郭力良开解他们。他亲眼看到飞往城区的火箭弹被拦截,落在郊外的却没人管。5月初上班的路上,一枚火箭弹在车子右边约500米的地方爆炸。

几个人回到公寓,想办法打发时间。玩手机似乎填不满这一天。人力公司给他们配的流量套餐,月租49谢克尔,流量有20G。虽说是4G网络,看视频从没流畅过。“超过12分钟,都变成了一个圈儿,永远在转。”

郭力良的工作地阿什凯隆位于以色列中部,濒临地中海,人口约11万。阿什凯隆到巴以边界的距离,不及北京故宫到西四环。巴以冲突常见于国际新闻,加沙(Gaza)在南边,阿什凯隆就是“前线”。但在2018年10月去以色列之前,“哈马斯”、“杰哈德”这些名词,郭力良都鲜少关注。

 

午休时的工地(00:06)

“钱的事,都很洗脑”

13个月前,郭力良是一名出租车司机,妻子在超市打工,儿子小枫即将高考。

小枫不怎么和他说话,因为怕他。上学玩手游,手机曾被他一把夺过摔碎。他有脾气,觉得这种事“不能惯着”。到了饭点,妻子轮班不固定,他不会做饭,通常去外面喝酒。酒局不能缺席,离家六七十里地,郭力良也能随叫随到。有时候不欢而散,他会跟人“干仗”,事后自己也觉得“有点不稳重”。

此前郭力良曾在工厂干过几年,后来厂里不景气,工资少,才辞职开出租车。买车、供孩子上学,又跟人投资输了一笔。2018年春节,他见到了以色列务工7年回国的初中同学,对方出手大方,给早年帮过小忙的老乡五千元,还送了一块价值七千元的手表。喝酒时,同学告诉他,以色列这个地方,到了就有钱挣,“在家挣的小两万,那都不叫钱。”

别人也说那里很苦。郭力良却只记住了“挣钱很多”,现在他回想起来,觉得“钱的事都很洗脑”。他打听到一位长春的朴姓中介,据说在招赴以色列的劳工。

在长春,郭力良交了十万元,等待对方为他办理出国手续。一个月没有回信,他才知道自己被骗了。每天早上他去公司门口要钱,晚上寄宿在妹妹家,十多天才讨回。

合法运营以色列建筑劳务项目的劳务公司,在中国大陆只有四家。当时只有一家南京的在招工,名额还剩两个。他刚打听到,马上买机票去了南京,报上名并通过体检。开车很熟,却不会做建筑工,为了在“钢筋工”、“木工”、“瓷砖工”等工种里填上至少一项,他买来钢筋和工具,现学现卖,最后通过了出国前的技术测试。

父母、亲戚们一直劝他别去,他们看电视多少了解到,“地方太远,还打仗”。和40多位工友在上海候机时,郭力良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奔错地方了。“又想挣钱又怕不适应,整不行回来了,亲戚们都怎么说我?”

亚欧大陆另一头的以色列,刚经历一波抗议房价的群众示威。该国基础设施建设长期依赖海外劳工,近年建筑业人力不足,用工成本高昂。2008年以来,房价一路上涨,政府决定开放建筑业,在全球招募承包商。总理内塔尼亚胡2017年访华时,与中方签署了《中以招募中国工人在以特定行业短期工作协议》,中方同意向以色列派遣2万名工人。

郭力良是这次外派务工潮的一员。赴以工作,大致要经历三个环节:先由商务部直属的“中国对外承包工程商会”组织4家劳务公司招募,再由以色列政府许可的以方人力公司接收雇佣。最后人力公司和建筑承包商,也就是实际用工单位签合同,他们才可以正式工作。

“中国人是闲不住的”

飞机落地,劳务公司将43位同行工友分成几个小组,按照人力公司的需求将他们送至以色列各地。郭力良一行9个人,被派往以色列中部城市阿什凯隆修建高速公路。从特拉维夫的本-古里安机场到阿什凯隆,坐汽车要1个小时。以色列的人口和国土面积,和中国较大的地级市相当。

住地是人力公司安排的一栋四层公寓楼,一楼全是立柱,无人居住。二楼三楼是本地居民。郭力良的宿舍住进5个人,三室一厅,水电齐全。每人一张单人床,都摆在最大的卧室。一切他都很适应,没有失眠,甚至“没有什么感觉”。

每天早上,包工头拉尼交代完步骤,工人按照指示干活。没有工期,没有监工,日常几乎用不上外语。一年时间,郭力良只有工具不够用、发视频和工头汇报才需要讲两句,这让他记住了几种建筑器械的英文。

工地有来自俄罗斯、摩尔多瓦、乌克兰等国的工友,吊塔司机是阿拉伯人。他们之间交流全靠“领会”,必要时使用手机里的翻译软件。中国人干活,包工头拉尼几天才来看一次。“我们技术比外国人强,干得也多。”拉尼让5个中国人领头,边做边教,剩下的外国人,边学边做。

没过几天,中国人开始恼火。十几个高鼻梁的异国工友,“换衣服能换1小时,老板来了才动弹几下。”工地上只有5位中国人,两三个一组,其中一个扎钢筋,剩下的在旁边准备好每一步所需工具和零件。一天下来,5个中国人的工作量,超过剩下17个外国人。工头并不常来,上班时间除了中国人,全都坐着玩手机。“拉尼就是个瞎熊。”郭力良骂道。他们压着火工作,但每次都压不住。“你一骂娘,老外好像也能看出来中国人急眼了,就傻站着。”

北纬30度的地中海沿岸,阳光毫不吝啬。天空透蓝,土地干黄,工地旁的橘子树迎风摇曳。午间休息半小时,工人取用自己带来的午饭,多半是前一晚做好的洋葱和土豆。吃完随处躺在钢板上小憩,或低头玩手机。

郭力良歇的时候,会摘几个橘子,边吃边想,不同国家工人的差距,很可能就是文化不同。“中国人是闲不住的,歇一会儿就要自己找活干。”郭力良总结。

不到一个月,中国人跟拉尼摊牌,要求和外国人分开干,“技术活都是我们的,他们跟着收拾电线。”

中国工人在吃午饭

去埃拉特

已经三个月,干活时郭力良只见过拉尼一个犹太人。以色列本土劳动力只有200多万,相当一部分行业依赖外籍劳工。此前建筑工人多来自东欧国家,农业劳务多来自泰国,家政服务业几乎全是菲律宾人做。也因为能吃苦,近年中国工人相比阿拉伯人和东欧人,更受以色列雇主欢迎。

人力公司开的日薪是1000元人民币,足够郭力良生活一个月。虽然按照以色列的物价,几颗白菜就要花40元,中国人自有省钱的路子。每天超市收摊时在门口挑免费剩菜的,基本都是中国人;社区有固定的旧衣物收纳地,也总能见到中国人翻找。

周五周六是休息日,郭力良周五傍晚去菜市场,经常看到肉铺收摊前就有中国人在等着,没等摊主收完就开始拿菜,摊主喊着,让他们放下。“那场面太尴尬了,我看了都躲着走。”

这些中国人来自阿什凯隆大小不同的工地。以色列的华人在微信有很多同乡群和同行群。郭力良加了几个华人群,一个钢筋工群,一个老乡群。大的200多人,小的80人。没有闲聊,隔两天群里会冒出几行招工信息,“地点工种日薪,详情私聊”;“红塔山一条180,需要私聊”;“帮找女朋友,需要私聊”,群主质问:“你这是拉皮条?”

郭力良比较关注群里的招工信息,他想挣得多,又有保障。老乡是重要的情报来源,工人群里有大量“排雷”信息,被骗钱的人、丢掉签证的人会在群里告诉同行,哪些老板是骗子。即使工作有高薪,工人们求职时,也会请当地老乡核实真假。

这是生存法则,每一个骗局都威胁生计。在以色列,承包商不直接给工人发工资,而是将工款付给人力公司后,人力公司扣除人头费,再发放给工人。谁也不想让人从工资里扣掉一笔,但是按照以色列法律,只有挂靠在本土人力公司的工人,才有资格获得工作签证,否则超过三个月没有雇佣记录,即属于非法劳工。

因此对合法劳工来说,让人力公司扣过的工资,拿着才放心。这相当于花钱买了一个合法身份。

看得多了,郭力良发现,华人承包商开的日薪,普遍比以色列承包商多。一家位于以色列最南部城市埃拉特(Eilat)的华人承包商,开出了1200元人民币的日薪。工作是盖别墅。

埃拉特位于红海最北端、亚喀巴湾的尽头,与约旦最南端的城市亚喀巴(Aqaba)比肩坐落,是以色列在印度洋的唯一出海口。那里被大海和沙漠包围,夏季高温可达47摄氏度。

从埃拉特眺望红海(00:26)

已经有3位工友看到那条信息,准备跳槽到埃拉特,据说还有他们的老乡在那里接应。郭力良本没打算去,在离别前一晚开了几瓶酒,为室友饯行。酒喝得越多,聊得越欢实,“我一拍桌子,想着,我也跟着去吧!”

还有两位室友应声也拍了桌子。这天晚上,6个中国人一起跳槽,他们当即打电话给在埃拉特的接头人,对方欢迎他们过去工作,当然,1200元的日薪也是真的。

这是个不小的诱惑,三个月里,郭力良自觉已经适应了这边的风土,除了本地人吃的那些“小萝卜小菜叶儿沙拉”。如果去埃拉特,无非就是换个工作地。如果累点,那也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钱的事,都很洗脑。“我寻思别人能适应,我也问题不大。”

人与人的问题

“红石头,黑石头,一根草都没有。全是沙漠。”地壳从东非大陆撕裂,扯开阿拉伯半岛,在这里最终闭上大口。到达埃拉特的第一天晚上,郭力良走出宿舍,有点想哭。

他从不回避谈起那一晚。“那个荒凉啊,换你你也哭。”回到宿舍,三十平米的屋子,放四张床,睡6个人。床之间的过道,刚好够一个人通行。没有衣柜,没有空调。在埃拉特,工人们上班前不需要单独跑一趟仓库,因为工具都放在宿舍里的铁架子上,没有桌子,铁架子也是吃饭的地方。

华人承包商的管理和以色列老板明显不同。工地上30个工人干活,有6个监工,老板在现场。每天从早到晚,老板都在朝监工喊:“后天就给我上灰!”监工转而朝工人大喊:“干!”郭力良开始乱套,一只脚踩上钉子,拔掉之后继续干活。时间加速,上班不许拿手机,晚上躺下,脚上的血也没了,手机电量读数是94。

郭力良最大的快乐是躺下刷快手,因为网络原因,长视频看不了。同行在快手里发以色列的民俗风情,他拍工地上的“苦逼男人”。同行拍以色列街头女兵的视频,在微博上被热传。郭力良用快手,只是记录下自己的生活,也看看国内的生活。他加了快手上的以色列华人群,在那里能看到工友们的日常。

每发一个小视频,下面总会有人问候,问到最后总是“还招人不?”他一般不回。除了心情不好,每周六他给妻子打一次视频电话。他还有些“想小犊子”,上网时更愿意找小枫下五子棋。时差6个小时,画面卡顿,一局下来总是儿子输。“他不乐意和我玩,我总是温柔地逼迫他。”

温柔也是现学的。来到以色列的第15天,郭力良还是“不爽就削”。他看不惯早来三个月的江苏工友“态度不好”,从梯子上跳下来动了手。对方一闪,耳朵被刮出血。他知道下手重了,开始后怕:出国是为了挣钱,如果因为打架被遣返,不划算。两周后,受伤的工友做了顿好菜,给他分了一盘。他去超市买了各种能见到的中国调料,也炖了一锅牛肉回谢。在家从没进过厨房,起锅出锅,全靠同行里一位开过饭店的工友手把手教。

“超市里花椒是俄罗斯的,不好吃”,“酱油跟咱们的不一样,不好吃”,“辣椒酱80块钱一瓶,吃不起”。

对比那些每月花6000谢克尔“养菲律宾女友”的海外劳工,郭力良过得精打细算,比在老家还节省。往家里汇款,也不想花120元去一趟特拉维夫的银行,而是托人捎过去,“回来时还能带点中国货。”

“当你身边只有几个人时,会更珍惜和他们的感情,因为处不好就没法过了。”沙漠里连朵云都看不见,郭力良有了大量时间去想人与人的问题。“老乡、酒肉朋友,都挺热闹,关键时候没见到啥情谊。”曾经有位辽宁工友,初到以色列时给一位过生日的老乡送去888元红包,几个月后他面临失业,却没有一个人帮他。13个月里,除了给室友饯行,郭力良没在外面喝过一次酒。

他从国内带来一本《第二次世界大战风云实录》,这是他辍学25年后读过的第三本,也是最厚的书。刚来时,“干仗”的内容总是很吸引他,因为谈判“太磨叽”。后来战争场面全看完了,他开始琢磨人和人怎么谈。

良哥说,自己以前只看过《厚黑学》和《狼图腾》,这本是他看过最厚的书

到埃拉特一个月后,妻子打来视频,叫他和小枫讲两句。两人依旧没什么话说,郭力良没再说“狠话”,只记得交待了一句“你自己琢磨,别留遗憾就行。”他回想起17岁出来打工时,跟父母对着干的情形,觉得“小枫比我稳重些。”挂电话前,妻子告诉他,小枫把手游全卸载了。

“我的心当场就,哗啦一下。” 

“多扛几年”

“还有15天,您的工作签证将被吊销。”

电话那头是以色列移民局的汉语提示。跳槽到埃拉特的第75天,郭力良的工友接到这样一个电话。几个人立即联系到老板,询问有没有把他们挂上新人力公司的用工名单。

“还没有”老板回答,“但很快就有了。”

郭力良告诉老板,他们得赶快挂上人力公司,否则会成为“黑工”。这是个相当严重的后果,“黑工”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抓、被拘留、被遣返。一周后,工友打通移民局的服务热线再次查询雇佣记录,结果依然是没有。4月7日,他们被调往一处新工地,老板承诺马上办理挂职手续,但日薪会比原先减少一百多元人民币。

此时,郭力良已经给阿什凯隆的包工头拉尼发短信,请求回到阿什凯隆,继续原来的工作。对方欣然答应,约他们到特拉维夫面谈。语言不通,在特拉维夫的大街上,靠着翻译软件,拉尼匆匆告诉他们:随时欢迎,而且会涨工资。

郭力良对老东家知根知底,“没有中国人,拉尼这点儿活永远干不完。”事实上在阿什凯隆修路,每天工作量只有埃拉特的一半。4月12号中午,他回到了阿什凯隆。不久,他们在埃拉特的工资也全拿到了,是老板直接汇款的。“但是现在我们哪儿也不想去,就这里挺好。”

包工头拉尼很满意,没几天却在一次和承包商的口角中被解除职务,人力公司给工人派来一位新的领导,名叫萨吉。不过在工人看来,他们更换的只是个名字。无论承包商是谁、包工头叫什么,发工资的是人力公司。也可以说,工人不会失业,工资也不会拖欠。

2018年11月底,郭力良给家里打回第一笔2万元工资。至今,父母的态度缓和了许多。只是他们更关注国际新闻,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发消息问是否安全。

郭力良总回复他们安全,但防空警报是诚实的。火箭弹可以从不同方向飞来,严重时学校停课,工地放假,F-16战斗机三三两两在空中盘旋。

上班路上,亲历导弹袭击(00:02)

但是他“还要多扛几年”,他知道这块土地上20多万外籍劳工,有一半在”黑工”的路上求生;去年报名出国的9000多人,有一半没能最终入选;而被中介骗过的人,大部分没能像他那样幸运地要回了钱。

11月14号上午,郭力良一行正常上班,下班时却发现回城的路上车流静止,市民们四处奔逃。城里已经警笛大作,公寓楼里的本地邻居们在楼道徘徊,并不进屋。这情形和5月那次火箭弹袭击一模一样,工友们一边说着,一边上楼开门。

晚上8点多,防空警报消停了,郭力良也准备睡觉。阿什凯隆的夜晚虫鸣窸窣,屋里响起鼾声。

(应受访人要求,郭力良、小枫为化名。)

文 | 马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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