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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写平凉】卜进善:断层(人民文学 2020-02)

2020-02-28 11:3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政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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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人民文学》杂志于2020年第2期发表了我省作家卜进善的《在断层间旅行》散文一组,包括《断层》《脸色》《热泪》共三篇,其中《断层》《热泪》分别以大云寺、王母宫为话题,现将两篇文章分两期转发,以飨读者。

断 层

□卜进善

断层是由瓦当延伸的。我不能小看那瓦当。

残损了三分之一的那块瓦当背依大地,静静歇在时光缝隙里。我走近它时,它呻吟一下。我本来没有听见它的呻吟,它又用刺目的光和我打了个照面,接着又呻吟一下,我的眼灼伤了一般开始向它,向一切深藏不露的事物低垂下来,继而发亮。我或蹲或站,调整光圈、焦距,用镜头拍下它,然后跪下来凝视它。我事先知道离它十几米的地方,一种叫舍利子的物质或者觉悟被遮蔽千年后又重见天日,因此,它也一定有着某种神秘和不可侵犯性。

太阳的光芒照在瓦当和瓦当的周围。瓦当有着葵花一样的心脏与脸庞,这心脏与脸庞被繁密的籽实围绕。籽实外围是边界或河流,边界或河流之外,便是平整、广袤的田野。是的,它的心脏和脸庞带着被岁月磕碰的血痂颜色,一如我母亲晚年被阳光炙烤的脸色,悲壮而亲切。它凝重、亲切地半依在土地的怀抱,半依在一种叫时间、文化、社会、精神等诸多概念与事物集合的断层上。它就是这样,因为半依,它在东北边缘投下了半弯的弓弩投影。投影里若有“剑花寒不落,弓月晓逾明”一类的壮怀诗句。投影不远处,青色的箭镞匍匐行进或者仆卧在疆土上,箭镞上白色的线条若曾经飞行的轨迹,若凝固的筋脉。箭镞左侧,半截绳纹砖块深嵌在地里,而两条青灰色绳索在一旁成就了与绳纹砖块的绝配。砖块左下,一块带着山河纹路的青白玉石,或许是来自和田的玉璧玉璜玉琮,可最后残了,或许是来自昆仑山、阿富汗、俄罗斯的玉圭玉璋玉琥,可最终毁了。残毁却又亮丽的玉器,让旁边的又一块三角状砖块上的光黯然失色。我想,一切光线的折射必然会有明暗变化,所有的事情一定包括着它的起承转合。相互映衬的三角状砖块与青白玉之下再往西,宁静、空旷的地带像是岁月的一种蛰伏、过渡。当宁静和空旷终于转到我面对的方向,一颗类似红宝石的物质闪着光芒,欣欣然扑向叫瓦当的它。由瓦当再向西南,突然间的一株绿草,给我眼下的阳光一丝清凉、滋润。但再次搜寻,绿草东北瓦当的上方,四枚骨质样的物质正往土里钻,但风尘太多,时间尚短,钻的姿势也就定格成所谓的镶嵌。事实上,这块残损的瓦当、瓦当依附的土地、瓦当周围的物什镶嵌在我的眼眶时,我的内心如同它们一样凝重、辉煌。

这是在泾川,这是在龙兴寺遗址。晌午后宝石蓝的天空之下,紫外线仿佛落在大地的熔炉里,色彩斑斓的阳光在大地上沸腾。我的同伴们因为执着与阳刚,因为聪慧与宽厚,被太阳锻造成钢铁般坚韧的身影游动在大地上。我知道,瓦当是时间的背书,太阳是大地的背光。比起太阳的温度,我更热爱大地的光芒,比起时间的从容,我更相信瓦当对岁月的指引与担当。

公元一〇一三年也就是宋大中祥符六年,五月十二日,泾川龙兴寺僧人智明为实现已经圆寂了的僧友云江的夙愿,在僧正慧照大师的主持下,将他和云江共同收集的约二千粒诸佛舍利安葬于文殊菩萨院内。此后整整千年,二〇一三年的时候,这件重大的佛事活动与众多的造像、遗物得以重见天日。我相信,千年之后的昭示如同千年前的安葬一样,这块大地上的那些时日和整个事件都格外神圣凝重、祥光普照,并让人回眸。

时间,仿佛在大中祥符以后停滞,或者时间此后穿行在躁动且慌乱、焦灼且漫长的隧道里直到今天,直到大风有隧的今天,我们回头时,却不见了隋文帝时期的舍利塔,不见了大宋大中祥符时期的龙兴寺,只见由残损了的瓦当、瓷器、玉器、大砖大瓦,以及时间沉淀出的光阴沁色构成的断层绵延在不语的黄土层里。在此之前,我同许多以前和当下的人一样,总把诸如瓦当一类的器物仅仅看成是建筑的需要或者生活中陈设的部分,把一座院落、一处房舍、一具器皿,甚至由此构建、形成的种种道场、仪式,看成是生活、生存的外衣与表象,可任由时间与灾难弃之毁之,再任由时间与劳动建之存之。世象如天,风云变幻,我们何惧一块瓦当的残损,何惧一种文化断层在地下的诉求。

泾川人仿佛听到了来自文化断层的声音。

我在新建的大云寺节节高升的宝塔高处俯瞰山川大地,万物澄明,泾河滔滔,回山幽幽。近处的西平铁路如一条钢铁醉汉横卧东西,远处朦胧的高楼鳞次栉比,更远处的群山之外,仿佛有滕子京治下的巴陵郡岳阳楼,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当年,范仲淹在泾川写《岳阳楼记》时,情怀再奔放思绪再驰骋,他也断然想不到,无论是在泾州还是在巴陵郡,无论是处长江还是处黄河两岸,大地上会有如此丛林一样的高楼,会有如此宽阔、繁忙的马路,会有如此快速度高规格的建设与享受。“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范仲淹,那时也许意识到在某一个时代某一些时期,人们会失去耐心和机会构建内在的道德与价值准则,于是他大声疾呼“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可大音稀声,尘世繁华,芸芸众生,人们对事物、是非、境界、价值的匆匆浏览能否替代凝思默虑的思考;学者寻章摘句甘当六经之奴婢的研究,能否构建起面向未来恢宏的学识大业;社会浅显吸取的外来文明,能否与民族心理融合、适应而不致裂变?或许,宝塔上风铃的声音是一种诘问或一种传播,它弥漫在天际之下的人间。

仿佛一切美好、慈爱、觉悟的梵音,都需要时间的传递,都需要历史的打磨并使其附着上岁月的包浆才会被人珍爱一样,如今,龙兴寺遗址的文化断层静候在阳光下或者地层里,大云寺舍利塔终于建在了文化断层之上。

由大云寺地宫登塔,拾级而上,我又看到了塔基那些冷峻绵延的文化断层。我伏在透明的玻璃上,仔细看仔细听。又是陶片,又是碎裂的瓷器,还有瓦砾、木块、绳索……它们的原身遇到了灾难:一次坍塌或者一种挤压,经过某种短暂的土崩瓦解,或者经过某种洪水猛兽的袭击,它们迸裂、扑腾、挣扎,最后归于圆寂,归于寂静。一些布帛菽粟、一些修饰文字和一些杂木一起慢慢腐朽,而另一些树木昆虫或许会变成化石,至于那些青花上映衬的主人的矜持与微笑,至于那些瓦砾、木块、绳索上原有的虔诚的汗渍、泪水、血迹,还有翻动经书的婆娑声,抑扬顿挫的诵经声,面对石壁的思悟,面对苍穹的追问,至于一个人一家人一些人的情结、精神追逐,以及一个时代的威仪、风尚,或者一个时代的苦痛、辉煌……一切的一切,都不可名状地聚拢在这些被今天称之为文化断层的土壤里。断,是一种灭失、归途,又是一种呼唤、肇始。灾难永远是社会与人类的伙伴。沧海变、桑田泪也好,铁马吟、声成行也罢,人类总是在不屈中成长,而人生何尝不就是一盏点燃的灯,放弃岁月的焦灼与慌乱,检讨自身的沉沦与救赎,追寻人生的智慧与从容,人生之灯应该是从点燃之初到油尽灯灭时的一种精神历程。人生如此,社会亦然。无论是人,还是社会,应该透过冰凉、茫然、黑暗,把思想和精神的温度镶嵌在文化的断层上,使其新生。

那天,在好长一段时间内,我将头抵在断层外的一层玻璃上。我确信我的头脑因为抵近而变得清醒,我眯紧的小眼因为圆睁而变得有神。我的一些同伴从我身旁经过登高去了,另一些同伴尚未经过。他们经过与否,丝毫不能抑制我眼目中的火花与泪花。我眼底的血丝或许在玻璃上重叠为影像,遥遥与断层成影并与之交流。我记起切斯瓦夫·米沃什写过的诗:“走过笛卡儿街/我朝塞纳河走去/这是一个年轻的野蛮人在旅行/他因身处世界的中心而惶恐。”切斯瓦夫·米沃什还用诗句说“我进入普遍性,为之目眩和渴望”,在这里,我是不是也进入了普遍性呢?

虚幻,抑或真实,我眼前的断层骤然放大。

凉风吹来。凉风吹在泾川及周边百里石窟长廊,簌簌作响。面对诸如泾川大地上的文化断层,我想,我们会像房子里的小孩看着强盗掳走母亲那样恐惧、孤独吗?

我们会在所有文化的断层前既茫然无措又疯狂地舞之蹈之吗?

卜进善:曾用笔名卜楠、卜一。甘肃天水人,媒体记者,甘肃作协会员。散文及小说见诸《散文》《文学界》《山东文学》《飞天》《延河》《北方文学》《黄河文学》《中国文化报》《新民晚报》等报刊,部分获奖。出版有文化散文专著《杜甫在陇右》。

来源:泾川县文联

制作:中共平凉市委网信办

原标题:《【名家写平凉】卜进善:断层(人民文学 20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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