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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牧诗选评:狠狠发掘出真正的崇高来写作

2020-03-28 11:1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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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爱看书的 复旦青年

青年副刊为《复旦青年》学术思想中心出品:共分为思纬、研论、天下、读书、专栏、同文、诗艺、灯下八个栏目,与你探讨历史、时事、艺术等话题。

杨牧的诗歌大量运用取于自然的意象,并且包含哲学层面的思考。其中对于自然崇高面向的揭示,是我们这个时代不常见的。杨牧的浪漫主义倾向似乎是一种过去时代的标志,首先在于得去天气预报、公园或是植物园之外寻一个自然出来。然后就是狠狠发掘出真正的崇高来写作。

作为一个诗人,杨牧显得不那么现代的原因更多是来自莫大的误解。他的诗拒绝语言游戏的态度是如此鲜明,从来就是禁止机巧的。

杨牧的诗人形象是可靠的,这一点更接近浪漫主义时代的大诗人。同时也和中国古代所谓“知行合一”的理想相符合。他的诗人形象不仅是靠诗歌存在的,反而他的文字都是靠这个形象得以成立。这一关系绝非看上去那般简单,它型塑于书写和写作者的每一次互动之中。

杨牧的故乡,花莲,是地震多发的地带,甚至到了骇人的程度。在《诗的端倪》中,杨牧揭示了地震和其诗歌源头的关联。自然以强力现身的事实,让杨牧体悟到一种直抵性灵的崇高,在浪漫主义的语境中,它包蕴着巨大的美和骇人的恐惧。这是属灵的世界登临生活本身的时刻。其中人和自然的关系与现代社会是很不同的,于是阅读杨牧的诗歌也是对于感受力的一次艰巨挑战,诗歌现场和生命经验之间的张力使读者感到焦虑,然而文字中形而上的玄想则提供了安抚和平静的可能。但存在和本质的关系应当永远是一场悬案。

我们将对三首诗作进行细读,以此表达我们对于杨牧的缅念,也尝试为大家提供进入杨牧写作的某种入口。

复旦青年记者 何本华 主笔

复旦青年记者 曾宇琛 编辑

▲杨牧诗选 1956-2013

作者:杨牧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推荐人:何本华

▲1940年,杨牧出生于花莲一户印刷商人家庭,过继给母家,本名王靖献。1946年,杨牧入花莲明义国民学校,是战后第一届小学生/图源:杨牧数位主题馆

《瓶中稿》

(向上滑动阅读诗歌)

瓶中稿

叶珊

这时日落的方向是西

越过眼前的柏树。潮水

此岸。但知每一片波浪

都从花莲开始——那时

也曾惊问过远方

不知有没有一个海岸?

如今那彼岸此岸,惟有

飘零的星光

如今也惟有一片星光

照我疲倦的伤感

细问汹涌而来的波浪

可怀念花莲的沙滩?

不知道一片波浪喧哗

向花莲的沙滩——回流以后

也要经过十个夏天才赶到此?

想必也是一时介入的决心

翻身剎那就已成型,忽然

是同样一片波浪来了

宁静地溢向这无人的海岸

如果我静坐听潮

观察每一片波浪的形状

并为自己的未来写生

像左手边这一片小的

莫非是蜉生的鱼苗?

像那一片姿态适中的

大概是海草,像远处

那一片大的,也许是飞鱼

奔火于夏天的夜晚

不知道一片波浪

涌向无人的此岸,这时

我应该决定做甚么最好?

也许还是做他波浪

忽然翻身,一时迴流

介入宁静的海

溢上花莲的

沙滩

然则,当我涉足入海

轻微的质量不灭,水位涨高

彼岸的沙滩当更湿了一截

当我继续前行,甚至淹没于

无人的此岸七尺以西

不知道六月的花莲啊花莲

是否又谣传海啸?

(一九七四·六)

杨牧写下《瓶中稿》时,他已在西雅图华盛顿大学任教三年,距离他离开台湾也已过去了十年。一年一度秋风,也至少有十次莼鲈之思。在《瓶中稿》序里,杨牧写道:“有那么许多年,人是失落的,是受苦的,是寂寞的,因为看不到崖岸,只是自觉存在一不可辨识的经纬度交会的黑点上,不知何以南北,自西徂东!而在更悲哀的一个层次上说,也许我并不极思反抗那个命运。正如鲑鱼之盲从那声召唤,我的游泳,也是生物性的奔赴,奔向未知的往昔,赶赴未知的将来;四周只是一片沉寂的蔚蓝。”

▲1964年前后,杨牧与老师安格尔教授(Paul Engle)摄于爱荷华/图源:杨牧数位主题馆

也许杨牧所说的“崖岸”,就有太平洋另一头的花莲港吧。“这时日落的方向是西”,诗人远眺西方尽头,但见海浪一波波涌来,想象它们都来自看不见的花莲,这样,彷佛海浪也变成来自家乡的游子,令诗人不禁问一句“可怀念花莲的沙滩”。十年前,杨牧未及与朋友话别即匆忙启程,负笈爱荷华学习写作,漂泊万里,只能确定自己还与家乡共享一片星光。

杨牧想象自己是迴流的鱼苗,又或是海草,或是飞鱼,但终不如回头的浪能决然翻身,直扑花莲的沙滩。值得一提的是,“做他波浪”的“他”字看似多余,但却使得这句诗的节奏完满,与整首诗多数采用的四段式节奏相类。这是注重音乐性的诗人引入英诗的音步概念的尝试。

最后一段,诗人想象只要涉足入海,如果按浮力定律,水位必会涨高,以至逐渐淹没花莲的沙滩。若淹没于海水中,甚至就能产生海啸,载着诗人的心回到花莲了。立意奇绝,可以和柳宗元“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参看。

▲1972年,杨牧在西雅图/图源:杨牧数位图书馆

《延陵季子挂剑》

(向上滑动阅读诗歌)

延陵季子挂剑

叶珊

我总是听到这山冈沉沉的怨恨

最初的飘泊是蓄意的,怎能解释

多少聚散的冷漠?罢了罢了!

我为你瞑目起舞

水草的萧瑟和新月的寒凉

异邦晚来的捣衣紧追着我的身影

嘲弄我荒废的剑术。这手臂上

还有我遗忘的旧创呢

酒酣的时候才血红

如江畔夕暮里的花朵

你我曾在烈日下枯坐──

一对濒危的荷芰:那是北游前

最令我悲伤的夏的胁迫

也是江南女子纤弱的歌声啊

以针的微痛和线的缝合

令我宝剑出鞘

立下南旋赠予的承诺……

谁知北地胭脂,齐鲁衣冠

诵诗三百竟使我变成

一介迟迟不返的儒者!

谁知我封了剑(人们传说

你就这样念着念着

就这样死了)只有箫的七孔

犹黑暗地诉说我中原以后的幻灭

在早年,弓马刀剑本是

比辩论修辞更重要的课程

自从夫子在陈在蔡

子路暴死,子夏入魏

我们都凄惶地奔走于公侯的院宅

所以我封了剑,束了发,诵诗三百

俨然一能言善道的儒者了……

呵呵儒者,儒者断腕于你渐深的

墓林,此后非侠非儒

这宝剑的青光或将辉煌你我于

寂寞的秋夜

你死于怀人,我病为渔樵

那疲倦的划桨人就是

曾经傲慢过,敦厚过的我

(一九六九·四)

这首诗化用季札的典故。《史记·吴太伯世家》:“季札之初使,北过徐君。徐君好季札剑,口弗敢言。季札心知之,为使上国,未献。还至徐,徐君已死,于是乃解其宝剑,系之徐君冢树而去。”杨牧但取其框架,而改其内容,换其立意,以浇胸中块垒。

一九六九年,杨牧正在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攻读比较文学,同时修习日语和古希腊文。繁忙的学业使他搁置了创作,学者杨牧逐渐成长,似乎要取代诗人杨牧了。

第一段抒写季札在徐君墓前的叹惋,数笔画出剑客的潇洒,又带着自嘲和愧疚。“荒废的剑术”无疑带着杨牧对自己疏于诗艺的忧虑。

“谁知北地胭脂,齐鲁衣冠/诵诗三百竟使我变成/一介迟迟不返的儒者!”季札因倾慕儒家而滞留北地不归,这段情节乃是杨牧添入,当是指涉他负笈美国,又专心学业,兼有离乡已久的愁绪和荒废诗艺的惭愧。

▲1968年,杨牧与陈世骧和师母于柏克莱加州大学/图源:杨牧数位主题馆

杨牧并不舍得放弃成为诗人,但他已在学者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面对生涯的分岔路,他必须做出选择。李立亨在《杨牧的四种身分》中说:“当杨牧接近三十岁的时候,也就是他即将从柏克莱加州大学比较文学系获得博士之前,他开始感受到自己的身分正在转换当中。”而杨牧自己也说:“我很喜欢读书没错。我也曾在阅读梁启超和胡适等人的传记之后,有些向往他们的生活。可是,一直到那个时候,我才认真的想到自己正一步一步地走向学者的方向。简单的说,我那时开始变成今天的我,我决定要换一个‘角色’来生活。”

这个选择,在这首诗里已经透露:

儒者断腕于你渐深的

墓林,此后非侠非儒

“断腕”既表示愧疚,也表示重生。非侠非儒,所以能亦侠亦儒。杨牧并不愿选一个身份而舍弃另一个。

于是杨牧选择成为“学院型诗人”,这就是他在那段时间苦苦思索的结果。诗人和学者并不矛盾。杨牧一生在办学和教书,他甚至更认同学者的身份。但诗人是杨牧始终不改的本色。他的一生堪称完美,极其罕有地做到了诗人和学者的平衡和极致,丰厚的学养使得他的诗歌艺术更富赡精工。

▲1971年,杨牧获得柏克莱比较文学博士学位/图源:杨牧数位主题馆

值得一提的是,杨牧此诗运用了独白体。如诗人谢旺霖所言,“《延陵季子挂剑》可视为杨牧开启'戏剧独白体'(dramatic monologue)创作的先例,由单一人称叙述者(我)的独白所构成,因涉及角色扮演,必须受限于特定时空里的人物性格,神气及心理等,所以作者的发声就像戴上面具一样,经常是隐藏起来的,而为了艺术效果,作者也不免以意逆志,发动诗的想象力。这种模式的运用,俨然为杨牧诗艺中最不可忽视的特色之一,在当代汉语诗坛上,更无人能出其右。”

艾略特(T. S. Eliot)极推崇这种手法,认为勃朗宁(Robert Browning)擅用之,而他本人的名作《普鲁弗洛克的情歌》(“The Love Song of J. Alfred Prufrock”)也是这种手法的范例。杨牧浸淫英美诗歌多年,从中可见他的师承。

《春歌》

(向上滑动阅读诗歌)

春歌

杨牧

那时,当残雪纷纷从树枝上跌落

我看到今年第一只红胸主教

跃过潮湿的阳台―─

像远行归来的良心犯

冷漠中透露坚毅表情

趐膀闪烁着南温带的光

他是宇宙至大论的见证

―─这样普通的值得相信的一个理论

每天都有人提到,在学前教育的

课堂上,浣衣妇人的闲话中,在

右派的讲习班与左派沙龙里

在兵士的恐惧以及期待

在情妇不断重复的梦;是在

也是无所不在的宇宙至大论,他说

在地球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分钟

都有人反复提起引述。总之

春天已经到来

他现在停止在我的山松盆景前

左右张望。屋顶上的残雪

急速融解,并且大量向花床倾泻―─

「比宇宙还大的可能说不定

是我的一颗心吧,」我挑战地

注视那红胸主教的短喙,敦厚,木讷

他的羽毛因为南方长久的飞拂而刷亮

是这尴尬的季节里

最可信赖的光明:「否则

你旅途中凭借了甚么向导?」

「我凭借爱,」他说

忽然把这交谈的层次提高

鼓动发光的翅膀,跳到去秋种植的

并熬忍过严冬且未曾死去的丛菊当中

「凭借着爱的力量,一个普通的

观念,一种实践。爱是我们的向导」

他站在绿叶和斑斑点苔的溪石中间

抽象,遥远,如一滴泪

在迅速转暖的空气里饱满地颤动

「爱是心的神明……」何况

春天已经来到

(一九八五・三)

二零一零年,温知仪拍摄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朝向一首诗的完成》,请杨牧读诗。杨牧拒绝读《海岸七叠》和《带你回花莲》,因为“现在看都太多情感了”。后来,在诚品书店的分享会上,杨牧回忆此事说:“我最感兴趣的就是,一次在我的书房里头,他们整个团队都妥协了,真的就在我的书房里头跟我讲来讲去,然后她要我念《带你回花莲》;我说我不要念这个诗了,因为念太多次了,那首诗已经写了大概三、四十年了,实在是太久了。她说那怎么办?我随便翻一翻,居然让我翻到一首诗,很像是这个电影最后结束的地方。我很高兴,我想知仪也蛮高兴的,她说这样比较自然……于是我得到了一种精神、一个交会的地方。”

于是纪录片结尾,杨牧不疾不徐的声音轻轻念着的,就是这首收录于《有人》的《春歌》。

▲杨牧/图源目宿媒体《朝向一首诗的完成》剧照,2010年

红胸主教鸟(cardinal),又称红衣主教蜡嘴鸟,简称主教鸟,属于主红雀科(Cardinalidae),是北美常见鸟类。木心《杰克逊高地》即提到“红胸鸟在电线上啭鸣”。在《春歌》中,红胸主教鸟超越了一只动物,而成为智慧的化身,与诗人探讨生命和宇宙。这首诗除了形式丰富多变的韵律性外,还应用了音乐中的动机(motif)效果。第一动机是诗人与红胸主教鸟的对话,是显性的;第二动机是雪后初春的景象,是隐性的。

残雪跌落——第二动机开始演奏,昭示春天的到来。“像远行归来的良心犯/冷漠中透露坚毅表情”乃是指红胸鸟自南方迁徙而至。

第一动机由对宇宙至大论的描述开始。至大论(Almagestum)原是古希腊托勒密的天文学专著,在诗中当指人们对宇宙的物理力量的崇奉,在宇宙无可阻挡的运行中,生命渺小而卑微。诗人先描写宇宙至大论的普及,之后率先发起挑战:“比宇宙还大的可能说不定是我的一颗心吧”有心能为生命在浩瀚的宇宙中作向导,则人并不是被动的。而红胸鸟却不尽认同,它的回答更“把这交谈的层次提高”:凭着爱。它修正了诗人的答案。或者,如果把红胸鸟看做诗人的面具(persona),也可以说是诗人自己修正了自己的答案。

同时,第二动机里,在残雪之外,顽强的丛菊预示着高潮的来临。

爱和心有何不同?“一个普通的观念,一种实践”,尽管爱也是普通的,但它已经由观念,进展到实践。“爱是我们的向导”,已经是复数的“我们”,暗示着爱的向导超越自身,关注群体,实现生命更博大的完成。“爱是心的神明”如果说心是生命的向导,则爱复为心的向导,比心更高。生命皆有心为向导,但未必有爱。而惟有以爱为神明,生命才能完善。

生命的秘密揭开,第一动机和第二动机汇合,于是春天已经来到。

▲1983年,杨牧在台湾大学宿舍/图源:杨牧数位主题馆

最后一段,俨然有奥登的神韵。如《1929》:

放弃奢望,怀着宽恕,

要热爱我的生活,不去步他人后尘,

不能像鸟儿和孩子般过活,“不能”,

我说,“只因现在已不是孩子,也非鸟禽”。

又如《新年书简》:

而爱又一次照亮了城市和

狮子的巢穴,也照亮了

这个怒气冲冲的世界和年轻的旅行者。

(马鸣谦译)

在《有人》这部诗集里,杨牧从身边情事娓娓道来,却能面对人类永恒的问题,例如这首诗,又例如《学院之树》,其中有着“这些近乎澄明的内心观照与理念的铺展构筑”(钟国强)。杨牧呈现的智性直追艾略特、奥登这些英美大诗人。汉语诗坛从未有人达到这样的境界。浸淫英美诗歌多年的杨牧,至此可说是大成了。

微信编辑 | 秦思晶

审核 | 王英豪

原标题:《灯下 | 杨牧诗选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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