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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湾文学专家梁燕丽:杨牧的诗想空间

2020-03-28 11:2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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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梁燕丽 复旦青年

2020年3月13日,杨牧病逝于台北国泰医院。在漫长的创作生涯中,杨牧留下了十四本诗集;而学者、翻译家、诗人三重身份合于一身,更让杨牧的诗歌融汇世界文学的深厚传统。因此,每一本诗集的出版,都拓展了汉语诗歌的潜能,甚至革新了诗风。向阳、陈义芝、陈黎等中生代诗人,俱笼罩在杨牧的影响下。无怪乎奚密许其为“现代汉诗历史上最伟大的诗人”。

阅读是对诗人最好的纪念。虽然杨牧的精品数量之多,无出其右,但许多仍不为内地读者所熟知。惟有多角度的阅读,才能领略杨牧多变的风格和博大的内涵。是故,我们邀请台湾文学专家梁燕丽教授,带领我们深入杨牧瑰丽的诗想空间。在本文中,梁教授独具只眼,用优美的语言揭示了古典文学、异国文化、国族历史、自然情怀等脉络如何在这个空间中交相辉映。

梁燕丽

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教授

主要研究方向:中外戏剧、台港澳文学、世界华文文学

▲杨牧/图源国艺会网站

杨牧(1940-2020)生于中国台湾花莲,美国柏克莱大学比较文学博士,曾任华盛顿大学教授,旅美多年之后,回到台湾东华大学等校任教;作为著名诗人、散文家,兼具文论、翻译等多方面才能和成就,读者遍及世界华人圈。比较文学博士教授,杨牧创作以外,学术著作颇丰。诗人杨牧名副其实学贯中西,从西方古典到中国先秦典籍皆有心得。在杨牧看来,希腊文化和儒家文化都是自成一格的大传统,“我喜欢学问或诗,就会想去研究,去了解,去分析”。[1]由地中海回到中文世界,“我可以从荷马一头栽进左思或谢朓……这是两种传统,虽然我没有野心‘调合’之,但我可以让自己‘调适’”。[2]杨牧欣赏北宋欧阳修和南宋朱熹,诗文创作和问学相得益彰。杨牧本人既写现代诗也写古体诗。他说自己写现代诗时,很少会想到用典故,用的是一种思想模式;可是如果要写一首诗寄给朋友,可能就写律诗,可能从第二句就开始用典。然而白话文毕竟是现代人的写作工具,杨牧自述:“我到哪里都提细读古文,可是就写作而言,我相信唯有白话文可以依靠”。外文系出身,杨牧做翻译就像蒲伯( Alexander Pope)和柯律治( Samuel Taylor Coleridge )一样,主要因为训练使然;同时信奉纪德讲的“任何懂外文的人, 都应该为他的民族至少翻译一本书”。杨牧一生翻译了西班牙诗人罗尔卡( Federic Garcia Lorca)、爱尔兰诗人叶慈 (W. B. Yeats) ,以及但丁、莎士比亚、济慈等人的作品。从19到20世纪,阿诺德( Matthew Arnold) 、叶慈(W. B. Yeats)、艾略特 (T. S. Eliot)等对杨牧创作影响最大。杨牧赞赏做现代主义实验的人,并且自己也是一个现代诗的实验者。杨牧的诗文,源自中国古典文学的养分,亦浸润西方文化之生命义理。在此,从生命淬炼和诗想空间,异国情调和国族寓言,自然生态和生态寓言,三个角度解读杨牧一些诗作,致敬杨牧一生繁复多样的创作和贡献。

▲1958年,杨牧高中毕业,从花莲迁居台北,与台北诗人交游。左起:王渝、余光中、覃子豪、杨牧。/图源杨牧数位主题馆

一、生命淬炼和诗想空间

杨牧诗作对生命本真的抒写,质朴而灵敏;浪漫主义的抒情,来自心灵国度之美,以及人文关怀的理想主义。在《有人》的后记,杨牧如此诠释诗的抒情功能:“即使书的是小我之情,因其心思极小而映现宇宙之大何尝不可于精微中把握理解。”作为纯情而唯美的游子,杨牧的诗属于生命淬炼或诗想空间?亦真亦幻,如梦似醒,这涉及最美的创作是生命觉悟或白日梦幻的发问,或许二者并没有真正不同,读者亦可多层面接受和理解。以《水之湄》、《雷池》、《雪止》、《暖日》等诗为例,足见生命淬炼和诗想空间的双重映像。《水之湄》:

我已在这儿坐了四个下午了

没有人打这儿走过——别谈足音了

(寂寞里——)

凤尾草从我裤下长到肩头了

不为什么地掩住我

说淙淙的水声是一项难遣的记忆

我只能让它写在驻足的云朵上了

……

▲《水之湄》,台北藍星詩社1960年出版/图源杨牧数位主题馆

等待爱情或理想,四个下午,很具体的时间,攒足了孤独,却依然执着。“足音”表现等待者的专注,聆听足音,期待君临,但仍遥遥无期。“凤尾草从我裤下长到肩头了”,身体已被杂草淹没,用自然物象表征等待的心理时间之漫长,或者物理时间不止是四个下午,而是一整个春天过去了。“淙淙的水声”,表明等待的环境在“水之湄”,逝者如斯夫,一种无以排遣的愁绪,唯有天空飘过的云朵可鉴(我用诗句书写),艺术铭刻人生困境和韶光流逝,敏锐捕捉生命体验与想象,以诗留痕生命足迹,呈现时空限制和心理张力。《雷池》更将“时间―影像”凝结在稍纵即逝的瞬间,爱情若有若无,却叫人又惊又喜,只有诗的见证,使不可见的时间成为可见,使不可知的心灵颤动成为可知可感。“我们”宿命相遇而萌生的爱意和意趣,种种欲迎还拒、欲拒还迎的悲喜和忧思,如此复杂的感情凝练为单纯而隽永的画面:

我们像搁浅的小舟被吹在一起

羞涩地招呼着却不敢相识

怕――怕潮来时又把我们

送回那失去方向的大河

思念于忧伤怕不如淡忘于 孤独的航行,

于风波的隐喻 于一生的期待,

一点惊喜 于一次不可能重逢的遭遇

《雪止》一诗生发的种种感情信息,从意识到潜意识,在遥远的梦土传来腊梅的暗香中,触及得更深、更含蓄、更浓烈:

我不能不向前走

因为我听见一声叹息

像腊梅的香气暗暗传来

我听见翻书的声音...

你的梦让我来解析

我自异乡回来

为你印证 晨昏气温的差距

若是 你还觉得冷

你不如把我 放进壁炉里,

为今夜重新生起一堆火

“雪止”与“新火”两个相反相成的自然意象,构成“抒情沈静”的内在意蕴,诗人心目中真爱纯洁无暇和飞蛾扑火的形象。思念如潮,感情的困境顷刻化作重生之火焰。纯情唯美的艺术家,诗是抗拒现实的工具。在诗中生命之流得到自由释放,美学范畴亦达致最纯粹极致的实现。《日暖》已臻完美,日暖时节爱情如春花绽放:

随我来,蔷薇笑靥的爱

云彩雕在幻中,幻是皇皇的火

照你的长发,照你榴花的双眸

蔷薇在爱中开放,爱是温暖的衣

依旧,依旧是轻轻的雷鸣,宣示着

一则山中的传奇,水湄的神话

日暖时,随我来,让我们去坐船

小小的江面罩着烟雾

短墙上涌动一片等候的春意

林中有条小路,一段绿郁的独木桥

日暖时,让我们去,带着石兰和薜荔

走入雾中,走入云中

在软软的阳光下,随我来

让我们低声叩问

伟大的翠绿,伟大的神秘

风如何吹来?

如何风吹你红缎轻系的

长发,以神话的姿态

掀撩你绣花的裙角?

随我来,日暖时,水湄是林,林外是山

山中无端横着待过的独木桥[3]

从主观抒情到感性形象,在明媚春光中笑容如蔷薇,眼睛如榴花,云蒸霞蔚、如火如荼;你我带着石兰(春兰)和薜荔(木莲)行在画图中。“蔷薇在爱中开放,爱是温暖的衣”,爱是尽情的燃烧、温暖的守护;轻轻的雷鸣,则宣示“一则山中的传奇,水湄的神话”。我们一起去坐船,江面烟雾笼罩,矮墙上涌动着积蓄已久的春意,走过林中小路,跨过独木桥,抵达理想之境;人化入自然,活在自然万物生生不息中。日暖花开时节,请跟我来,所有爱与信任,交付于我。春意盎然、绿意盎然,人在大自然中生命勃发。如此纯粹的爱和人性,如诗如画,如梦如幻。初看杨牧的诗写尽生命淬炼的“诗生态”, 细看或是“纯粹性”探求的诗想空间。将现实的理想渴求升华为人文修炼,沧桑的笔调探触现实与理想的关联,以深化自己艺术生命基点。杨牧的诗,无论是自然的或抽象的,现实的或梦想的,诗人勾勒点染的图像,总能给读者穿透性的想象空间。唯有诗可以滤除生命杂质,提纯人文风范;历经心灵形式的统合整理,将情感转化为抽象的质素结构,不仅筑就传奇性的想象空间,而且内蕴生命的淬炼,企及精诚和完美的真境,甚至超越自我的崇高性。诗人创造生命的或想象的吉光片羽,以诗作为心灵最终归宿与完成。

▲1971年,杨牧于马萨诸塞州阿默斯特镇(Amherst)狄金森(Emily Dickinson)故居前/图源杨牧数位主题馆

大约1972年笔名由叶珊改为杨牧后,作品从个人生命表达扩展到国族现实关注和自然生态书写,胸襟情怀也由孤独、感性转而向追求真理敞开,并且宣示自己已然掌握一种崭新而独到的诗歌语言,告别懵懂的摸索、情感的宣泄和零碎的模仿。杨牧成熟后的诗风,诚然更多家国之思或异国情调,这是否都是国族寓言的深沉表达?擅长于用诗艺开拓美学意蕴的人,是否变身追寻深化艺术的儒者?综观杨牧一生,漂泊与回归是若隐若现贯穿始终的线索。游美而回流,浸润山海钟灵毓秀的诗意,诗人更自觉以自然为师,探寻自然之序,获得更单纯质朴却撼人心魄的精神力度。从国族寓言到生态寓言,成为我们深入领略杨牧诗文的两个独特层面。

二、异国情调和国族寓言

▲1973年,杨牧在巴黎/图源杨牧数位主题馆

“本土”和“世界”在有些人那里可能是一种矛盾,用于彰显“自我”和“他者”的歧异。[4]然而,若以“本土”与“世界”作为视野和框架,杨牧诗文的“异国”题材,看似异国情调,却可能隐含国族寓言,也即中国和世界,如何在杨牧诗中交叠呈现,二者之间如何互动?写于1973年游学美国时期的《一个印度人》:

一个印度人,二十岁出头的

样子,想是从恒河岸来的。[5]

他的脸上飘摇着

婆罗门的微笑

也有忧愁。[6]

一个瘦瘦黑黑的印度人

他读信,航空邮简

黄叶掉在他的

经济学导论上。[7]

三段诗以三幅剪影、三个特写镜头,刻画一位在异国求学的印度青年,寥寥数语却彰显出他的身份(印度人)、宗教(婆罗门)、肤色(瘦瘦黑黑)、地域(恒河),甚至细致入微到他的表情:微笑和忧愁;而这个微笑和忧愁不仅是个人的,而且是国族的,这透露出他远涉重洋留学的原因或目标。印度人在树下细读家书,孤单落寞的外表下却心有寄托和牵挂。诗中一再出现以“饥饿”化成的“新歌”,贯穿三幅画面,表达出印度留学生的心志: 身处异国,学习西方理论,却为国族摆脱饥饿和忧愁而奋斗。这是一首游子写游子的诗。诗中的印度青年对祖国的责任感,对同胞的爱,显然引起诗人的共鸣,或许也是所有来自第三世界留学生的缩影。“一个印度人”,诗中凸显这个国族文化身份,而不需要具体姓名,这便是从异国书写暗渡到国族寓言。1979年,杨牧在普林斯顿大学任教,恰逢爱因斯坦百岁诞辰,他写下《纪念爱因斯坦》:

伟大的物理学家,犹太圣人,阿勃特·爱因斯坦,据说你最令

现代人震惊的发明是相对论,一九一九年,和宇宙有关。[8]

1933年,爱因斯坦离开德国,移民美国,并在普林斯顿大学从事科学研究。2000年,爱因斯坦获选美国《时代周刊》世纪风云人物。如何纪念爱因斯坦,诗人杨牧思索人类历史的进程,探讨个别民族的成就和困境。科学并非诗人的专长,文中坦言:

我很抱歉我不能写诗纪念你,甚至不能附和大众来谈论你,虽然我多年前曾经热心倾听一位犹太人宣扬以色列。至于相对论,一九一九年,那年在中国也发生了些震撼人心的事件,例如五四运动。[9]

阿勃特·爱因斯坦,你听说过五四运动吗?德先生,赛先生,我们的血和泪;许多人为民主和科学牺牲了生命,在中国。[10]

你的信心和智慧镌刻在演讲厅的壁炉墙上。我在木兰花影和茱

笑的光辉下沉吟,我相信真理可以追求,民主和科学也可以。[11]

▲1979年,杨牧、夏盈盈夫妇和梁实秋(右一)在西雅图/图源杨牧数位主题馆

1919年,“相对论”正式确立,这是人类科学发展重要的里程碑,对于中国人,1919年也具有划时代意义,“五四”新文化运动摧枯拉朽,倡导科学与民主,奠定了现代中国的基石。这可以参照香港诗人黄国彬写于 1978年5月4日的诗《五四》:“那年,土地老得又聋又哑/河道溪涧都淤塞疲倦,倦得/连弯也不愿拐,更不愿/灌溉庄稼奔赴大海。/万岳千山在等待雨云/等了百多年才有东南风/从海上吹来带着水分/沿山脊上涌带来风雨。/从那天起,土地恢复了听觉/听见潮汐在浑圆的地壳起伏/听见山脉蜿蜒奔腾/听见根须在体内骚动。/从那天起,古老的大地/开始回答大海,以澎湃的江河。”杨牧在纪念爱因斯坦的同时,不忘告知世界伟人自己国族发生在1919年的非凡一页,恰好也关联现代科学(赛先生)。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和中国的“五四”,将两个历史事件并置,自然而然且意味深长。诗人身处异国,随时随地心里装的还是祖国,而“科学与文学,本土与世界,两者之间,何远之有?”[12] 犹太圣人、伟大的物理学家爱因斯坦,你能为我的祖国感动吗? 这才是诗人念兹在兹、无日或忘的问题。杨牧提到故乡花莲是“我的秘密武器”。《花莲》道尽浪游异国的漂泊心事与情思蕴藉:

你必须和我一样广阔,体会更深;

战争未曾改变我们,

所以 任何挫折都不许改变你

杨牧越来越多书写个人的生命圆融,族人简朴、闲适的意趣。1997年花莲举办“第一届花莲文学研讨会一一发现花莲文学”,这是台湾解严以后首次举行地区文学的学术研讨会,意在“让台湾西部文学界听到另一种台湾的声音”。主办者认为花莲文学的研究能凸显台湾文学的多样化,而“这次活动对在地或他地的文学和文化工作来说,皆是一次重要的提醒”。最后一场座谈会题为“花莲文学的特质、传承与翻新”,与会者期待在压轴的讨论中,聆听杨牧为花莲文学“定音”。杨牧却提出一个问题“什么是文学? ”[13]诗人质疑那些执着“台湾东部/西部”、“在地/他地”的迷思,并提醒让文学变成某地区的标志、特产的危险。对国族和故乡的关怀,并非一定要以书写“此时此地”来验证。诗的精神意图和文化目标,以及对艺术超越性之执着,决定了“它兼有参与和超越的力量,诗的生命常新”。[14]在诗人杨牧,“乡愁”或“归属感”,具体投射的对象可以是异国飞地,当然也可以是中国,具体到台湾花莲。诗人借用一个场景,一种声调,来抒发感情,表达思想,同时保持超然的批判立场,将中国经验、思考和异国见闻、现实交织在一起,异国情调的书写亦可能隐含着国族寓言的内核。

▲1991年 ,杨牧任香港科技大学文学教授/图源杨牧数位主题馆

三、自然生态和生态寓言

▲1979年,新婚的杨牧夫妇在南投县溪头/图源杨牧数位主题馆

诗人郑愁予说:诗最是性灵之作,性是个性,灵是人与自然产生关联的方式,如说灵气,就是对自然的敏感。以自然为师,探寻自然之序,杨牧喜欢以生态意象入诗。如《盈盈草木疏》组诗,以家中花园的十四种草木为题:竹、白桦、山毛榉、林檎、山楂、梨、柏、山杜鹃、松、蕨、辛夷、蔷薇、杜松、常春藤,诗题或出于陆玑著《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竹、柏、松、辛夷、蔷薇等,自古文人墨客反复吟咏的刻板符号,早已在外物之上叠加主观情意结,诸如赋予竹为清高、孤直之君子风范,松柏为斗霜傲雪的象征品格,等等;而白桦、山毛榉、林檎、山楂、常春藤也可以登大雅之堂吗?杨牧还原草木本性,全然不分高低贵贱,屋前屋后、东篱西园,花木草蔬皆如亲邻近友,融入自己的生活和感情,逸笔之下便构成诗意栖居的生态空间,甚至生命和爱情的象征空间。杨牧的草木疏,没有过多依赖语词意象的诗原质,更无附庸风雅落入俗套,而是生命与生命的相遇与交集,以平常心观自在,朴素而富有质感。像树的生长那样庄严自然,是杨牧诗文的本色;而回归原初意象,生态寓言的原创性,或许更是他的追求和探索。《竹》中当“深秋已进入鲑鱼的梦境”,“我根据你的口音和表情/想象一片夏天的海水/青翠丰满如温暖的,隐忍”。这样如鱼得水的亲密关系,感情的饱满,生命的丰盈,正如深秋鲑鱼回游的梦境,夏天海水的青翠温暖和包容隐忍。诗人把自己婚姻生活的美满和生命体验,完全化入自然生态意象的隐喻。《梨》如六朝人物的风姿,“就因为你喜欢它,我曾/屡次踏着露水走过去采撷/一篮子摆在桌上慢慢观察/我们可以谦让,不许分它。”《山杜鹃》依倚在我书房的窗口,“它来自故地/云巅之南大理国,山川悠远/每一朵花都诉说一则兴亡的故事”,这便是我欲言又止的无题诗。《白桦》萧萧落叶覆盖一畦菜园,诗人对于傲然挺立/孤立的树姿的观感和联想却是:

这树冷冷独立如过时的

文学宗派,影响入庭院

我在宋词和英诗里朗诵它

在日本物语里指认它。凄凄

切切,是文学史上的一页。

《蔷薇》则是“西方最鼎盛的象征主义/从大地进入书本,复又/开满东方人的园子”。《林檎》后院一颗老树,果实传递深秋的信息:

时常,你坐在长窗前写信

写长长的信,忽听得

破突一声果实落地如句点

……

草地上有多少跌落的苹果

信纸上就有多少圈圈句点

还有,飘零的叶子是逗点

科学家从苹果落地,发现了万有引力;诗人从熟透的苹果落地,感悟生命和时光流逝,纸上落笔的文字,圈圈句点和逗点,满满的是诗之想象和心之所系。《柏》:

阳台外两棵连理交生的

常绿乔木,掩去邻居大半个园子

垂直向北的墙根又是一条

那是雾的守护,晨昏

在龙鳞虬髯间穿梭游戏

这是同情和岁月的象征

雝和的雨露在天地间成型

苍苔的根在地衣的浓荫里

又落下一些稀疏焦黄的针叶

轻覆小松鼠的新坟

大自然的新陈代谢,生生不息,诗人信手拈来,人类与万物交织、呼应,无间无隔,同情、象征或隐喻的关系,这其实是遍布宇宙的生态寓言,等待我们去发现。《蕨》:

也许是薇——救荒植物

首阳山有之,但显然不多

饿死了孤竹国两名君子......

屋前屋后翩翩凤尾草

早已失去了变雅情调

一种野草,初生柔软的叶子,在战乱荒年成为充饥的美食,在远古时代与高人义士的操守相关,如今不仅难以想象它的食用性,更早已失去高雅情调的光圈,只是屋前屋后丛生的杂草。诗中没有抱残守缺的心事重重,而是柳暗花明的清澈目光。这样的现代人,《山毛榉》的树影婆娑,静心凝神听到的是年轮回旋的声音和勇健的脉搏和呼吸;“苍劲的盛夏”“生长的意志绸缪交叠”;窗里窗外,人和山毛榉的生命同构,皆美如“一幅年轮的版画”。《松》在一排苹果树、两棵老丹枫的映衬下,“它是自负而带着倨傲神采的/因为它是风雪正派凛凛古典”,年轻的松树将在三月开春“等我们的孩子和它比赛长高”。《杜松》“它匍匐在前门小径旁/如一条沉默多思维的龙/山楂细叶掉在上面,还有/毛榉的果子,鸟羽,落花/花径不曾缘客扫”。《山楂》巨木依于门庭,入夜成为鸟雀的客舍,“盛夏里青青集止/绵蛮啁啾,谈论着翅膀/惟独秋来默默,商略黄昏雨”;我纠工伐柯,可是来年“孩子们喧哗攀登如新叶/到巅顶上探访试飞的鸟/风,雨,阳光,白云”。大自然一片生机勃勃,山楂树、孩子们、鸟、风、雨、阳光、白云,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常春藤》“最后我才发现,向北的/烟囱上攀缘而生的常春藤……常名在我,春是胜利,藤/押一个绵绵蕃衍的上平韵”。大自然是我们最好的导师,杂然流形是它落实的示范。杨牧在《一首诗的完成》中说:“我们膜拜大自然,岂不是因为它那坚定的实质存在吗?而当我们全面理解了大自然的力,孳孳勤勉以生命的全部去模仿他,藉我们的艺术之完成,企及那坚定的实质,说不定就可以同意东坡所说的‘我’竟然也是无尽的,长存于艺术的整体完成之中。”[15]从古今中西文化的漂泊,回归生命本源和万物本性,自然生态或生态寓言,诗人随笔写下,都是视角和感受千古独步,意象新奇而深邃的诗句。这意味着诗人艺术生命的完成和长存。

▲杨牧在西雅图家中书房/图源目宿媒体《朝向一首诗的完成》剧照,2010年

杨牧在《完整的寓言》中告白:“这是我的寓言,以鸟兽虫鱼为象征。”[16]已经有研究者指出:年轮、星图和鱼类的回游,是杨牧诗中反复书写的生态寓言。[17]鱼类的回游,特别是鲑鱼的生态,出现在《年轮》和《瓶中稿〉自序中,以西雅图家喻户晓的鲑鱼回游生态,说明自已置身宇宙自然、时代文明与人生存在的多重交会点,决定回应命运的召唤,终生投入诗歌创作。[18]庄子说: “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自然随意赋形,诗人和原初意象相遇,或许是一种无心、庄严的邂逅,却穿透了古典学养的隔障与窒碍,面临用原创的诗语发掘本我与客观。在《一首诗的完成》中诗人表明自己的美学感悟:以全部敏锐的心灵去体验外物,倘若“我们和自然外物之间隔了一道微尘,失去密切结合的力量,只能浮华地作些敷衍文章,籍着古人的美文佳句,永远表现不了自己。”[19] 以诗歌创作作为自己生命的原乡,蛙鱼回游作为生态寓言和隐喻,漂泊与回归始终是诗人探索并行不悖的方向。《星图》里有段文字追述他的“搜神之旅”:

等待着。我想我是等待着,在日光和风和鱼之后,在那沉着,不相干,更无从诠释的感官现象之后,等待一更悠远,深邃的清音对我传来,一形象对我显示,在荡漾弥漫的水势,层迭绵密的涟漪上,清洁,纯粹,完美,我等待一次永恒灵异的启迪,对我揭发,生命,时间,创造,以幼稚的婴啼。

洗尽铅华、返朴归真,便是诗性的纯粹显现;生命淬炼、国族情感、生态寓言,成全诗作的厚度与深度。生命、时间、创造,可谓杨牧终其一生的诗想空间。

注释:

[1] 李英学:《杨牧六问》,《中外文学》,2003年1月,第31卷,第8期,第99页。

[2] 李英学:《杨牧六问》,《中外文学》,2003年1月,第31卷,第8期,第100页。

[3] 选自《杨牧诗选1956—2013》,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

[4] 参见黄丽明:《何远之有?杨牧诗中的本士与世界》,中外文学-第31卷,第8期,2003年1月,第133-160页。

[5] 《杨牧自选集》,台北:黎明文化1975 年,第130页。

[6] 《杨牧自选集》,台北:黎明文化1975 年,第129页。

[7] 《杨牧自选集》,台北:黎明文化1975 年,第130页。

[8] 杨牧:《海岸七叠》,台北:洪范出版社 1980 ,第93页。

[9] 杨牧:《海岸七叠》,台北:洪范出版社 1980 ,第95页。

[10] 杨牧:《海岸七叠》,台北:洪范出版社 1980 ,第95页。

[11] 杨牧:《海岸七叠》,台北:洪范出版社 1980 ,第95-96页。

[12] 黄丽明:《何远之有?杨牧诗中的本士与世界》,中外文学-第31卷,第8期,2003年1月,第159页。

[13] 《新新闻》 563 : 77-80,转引自黄丽明:《何远之有?杨牧诗中的本士与世界》,中外文学-第31卷,第8期,2003年1月。

[14] 杨牧:《有人》,台北:洪范出版社 1986 ,第174页。

[15] 杨牧:《一首诗的完成》,台北:洪范出版社1989年,第15 页。

[16] 杨牧:《完整的寓言》,台北:洪范出版社1991年。

[17] 参见曾珍珍:《生态杨牧》,载《中外文学》,2003年1月,第31卷第8期,第161-191页。

[18] 《杨牧诗集I》(1956-1974),台北:洪范出版社1978年,第 617-618页。

[19] 杨牧:《一首诗的完成》,台北:洪范出版社1989年,第74页。

[20] 杨牧:《星图》,台北:洪范出版社1995年,第58-59页。

审核丨王英豪

微信编辑丨周洁林

原标题:《梁燕丽:杨牧的诗想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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