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滞留湖北58天:漫长春假结束后,我在上海和猫隔离

2020-03-27 21:5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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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新冠疫情让湖北成为春节期间的内陆“孤岛”,在外留学三年的Yatiti依旧没能在老家荆州过个好年。宅家49天,留鄂58天后,她回到上海,开始隔离生活。

 

作者:Yatiti

告别了三年的留学生活,去年九月中旬,我前往上海实习。2019年12月13日,我开始预约春运期间从上海返回湖北荆州的火车票。最终没能抢到直达荆州的车票,只好选择在汉口火车站中转。

2020年1月21日,官方通报湖北省新增确诊病例105例,三年没有回家团年,我不想因为“年轻人不易感”的疾病再次错失团聚的机会。存着侥幸心理,我坐上了上海虹桥出发的动车。

入座前,我特意用消毒湿巾擦拭了座位和桌面,戴着双层口罩,全程没有进食。五个多小时的车程,坐在我正前方的中年男士咳嗽不停,邻座的人递给他一副口罩,说:“咧还没到武汉,你怎么就先感冒上了。” 路途无聊,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表姐聊天,她也在上海工作,一家住在随州,原定大年三十回荆州团年。

 

后来才发现,当时我和表姐对疫情的发展太过乐观

 但疫情的发展速度很快突破了我们的想象。以往过年,大姑、二姑、三姑和我们四家都会聚在一起。今年1月23日,武汉政府宣布“封城”,提前了一天团年,三姑一家还是没来成。小辈里只有我到场,表姐被困在随州,另一个回了美国,还有一个因为怀孕,留在上海闭门不出。今年酒店休业,人也太少,爷爷奶奶免除了敬酒,把白云边当料酒使。吃完饭各回各家,亲戚们再没有聚过——这依旧是一个不太完整的团年。16人的团年宴缩减为8人,最小的我成了香饽饽,鸡腿和鱼腩堆了满碗。

 

妈妈在外边饭馆里端了几个炉子,涮现成的鱼糕吃,又做了几个小炒、一碗据说能防病毒的鸡汤,和姥姥做的春卷、炸鱼、酱蹄子配在一起,不至于寒碜。

 除此之外,工作计划也被打乱,1月24日,荆州火车站关闭,原定1月28日的返程车票作废,过年的心情也被封省的通知搅糊。无法按时返沪,不仅意味着入职时间受到影响,还牵扯到留守在上海出租屋内的小猫慢慢。当时网上谣传4月份湖北才能“解封”,而我只准备了一周的粮水。

春节期间,大部分寄养家庭已经满额,不再接单,坦白被困湖北的情况后,一位宠物摄影师上门把慢慢接走。寄养了半个月,慢慢又辗转到相熟的朋友家,她家中有只公猫,慢慢一来,两只猫都开始发情,如胶似漆,朋友害怕慢慢意外怀孕,先后把猫送去医院做了节育,他俩的关系也从情侣变为闺蜜。

监控里的慢慢

寄养小哥是位宠物摄影师,给慢慢拍了不少美照

 

“滞留”家里49天:意料之外的漫长春假

1月24日,除夕。我和父母照常买了香纸、鞭炮、上坟灯去送亮。公墓背靠着长江安全堤,视野开阔,许多车停在堤上,没带口罩的人抱着祭祀用具走下来,向我们借火点炮。中午12点,荆州火车站关闭,爸爸催我赶紧买宜昌飞上海的机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但第二天的机票早就卖光,最近的一班在1月26日。看春晚的时候,我收到宜昌高速公路入口将在25日6时起封锁的消息。走不了了,我把手机递给父母,妈妈说,早知道这样,就不让你回来。春晚的小品看得无滋无味,一家三口坐在沙发,久久无言。

1月26日开始,荆州市实行交通管制。街上的交通灯再没三种颜色,全部变红。湖北人变成了“行走的瘟疫”,我开始不敢上网、不敢刷微博,整天和父母唱三重奏。一开始认为十五过了,我肯定能回,等过了十五,又想二月中旬总能走了。反反复复定了十几趟机票,从湖北宜昌到湖南岳阳、河南信阳,全部以 “非自愿退票” 告终。家人怨我没有一点预见性,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吧!我开始和父母吵架、摆脸色。唯一欣慰的是,家里屯了不少年货,一日三餐的菜色还算丰盛。长时间在家,入睡时间从零点后移到两点半。窗外没有一点节假日的喜庆声响,楼上的电视声就变得格外清晰,它从未在我睡着前停过。

1月27日,湖北省新增确诊病例数破千。从那天开始,家里不再换台,客厅电视从白天的《联防联控新闻发布会》,滚动播放到晚间九点半、白岩松主持的《新闻1+1》。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疫情实时动态,今天增了多少?离世多少?不断上涨的病例数抵消了我返沪的急切心情,活命要紧,窗外的空气里似乎都飘着病毒。

家中的对立情绪在2月15日消失,我妈要上 “前线”,在附近的路口值班,不让无证的居民外出。我和爸爸轮流负责给她全面消毒。抗疫期间,她放走的一位男性在另一个卡口被测出体温偏高,值完班回家,择菜没择到一半,妈妈就在微信群中被领导批评。天气冷,红外体表测温的误差也大,最终,该名男性被证实体温正常。妈妈在房里关了一整晚,饭也没吃,第二天照常去坐班了。

妈妈出门前的防护措施

2月17日,湖北省实施史上最严厉的全封闭式管理,每家每户只能通过居委会订菜,并建议一次买够3天的量。家里囤的年货全吃完了,我加入了小区买菜群,隔几天选购一次。由于副食不是必需品,一些冷冻食品和零食都变成了“稀缺物资”,我在家自己琢磨做出了蛋糕、炸酸奶、包子馒头解馋。

小区买菜群的记录

通过买菜群购入的草莓

家庭纯手工制作的包子

2月19日,湖北省新增病例数首次下降到四位数以下,我看到“解封”的希望,关注了不少政府机构的公众号,指望第一时间收到消息。从不早于2月13日复工,到不早于2月20日、不早于3月10日……每一次推迟,心就往下沉一点。我开始对所有数字,以及数字后的事实麻木。我只关心什么时候能逃离这里。

3月14日,荆州管辖地区内的部分小区开始解禁。居家49天后,我第一次走出家门。阳光很好,不用再穿羽绒服,厚点的毛衣就足够。理发店里全是人,一些早餐店也开始营业,看到街上的行人,突然发现这个年过得好长,恍如隔世,把前三年错过的时间都补回去了。

解封第一天,来到没有垃圾的长江

回沪:比想象中顺利

随着疫情逐渐好转,3月13日,湖北省防控指挥部发布通知,建议务工人员自驾出行,低、中风险地区人员可以采取“点对点”返岗。回沪事宜终于提上日程。

3月19日早上九点,我开车前往岳阳东站,再换乘高铁。列车上所有人都戴着口罩,大家在入座前都会对座椅四周进行消毒。高铁盒饭早就不再供应,到了晚餐饭点,乘客拿出小包装的零食充饥。我带了一瓶插吸管的纯牛奶,据说比对着瓶口喝水安全。晚上七点半,我到达上海虹桥站。

我准备的消毒用具

在湖北基本没出门,囤的口罩装了半箱,带回了上海

尽管湖北健康码早就绿了,我还是有些忐忑,看最近的新闻,外省显然不认湖北绿码。由于身份证是武汉的,我特地带上了出生证明,打好了“我真的没有常住武汉”的腹稿。

红外体温检测后,并无我预想的A类、B类人员分筛,只有一个扩音喇叭放在出站口前的椅子上,喊:“门开着,直接走”,连身份证都不看,检票也不检。我心中暗喜,不会被“抓”走了,直奔出租车搭乘点。

搭乘出租车的人很少

可能是出站太过顺利,上出租车之后,令我最担心的一幕出现了。司机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我从湖南岳阳来。这也不算撒谎,我的确是从岳阳上的高铁。

到了小区门口,少不了要登记,我早已做好居家隔离14天的准备。门卫大哥眼瞅我拉着行李箱,问:“哪里来的?” “我是湖北来的”,湖北两字放得额外轻,这么晚,小区门口人还那么多。门卫大哥嗓门太大了,“湖北啊!来登记吧,昨天也来了一个。”该来的早来了,没来的也只有湖北人了。

他拨通了漕河泾街道办的电话,开了免提递给我,传来诸如从哪里回来的、怎样回来的、是群租还是独居之类的问题,社区工作人员说: “哎呀,荆州回来的呀,那还是高风险地区!”

电话打完,我在登记册上填好身份证号、姓名等信息,又扫了两个码,一个随申码,一个中国移动的二维码,可以通过卫星定位获取我曾经的行动轨迹。我的随申码竟然是绿色,门卫说:“别急,你的信息还没录入,明天就会变黄。”

在大门伫了一会,我定的外送菜也到了。“你直接上楼吧,进了门就别出来”,门卫大哥见我定的菜太多,让外卖员先放到我家门口,我再上楼,“大家也知道湖北人没事了,还要待14天,坚持啊”。

盒马上买的菜

进了屋,没有想象的满地猫屎。简单清扫了一下,又接到街道办的电话,告知我明天早上会来贴封条,千万不要出门。

阳台上放了快两个月的猫砂

睡觉之前,我突然有点愧疚,我应该跟出租车司机说自己是湖北来的,万一我带了毒,传染给他怎么办?想到我是支付宝付款,有记录、应该能追踪到他,一下又释然了。那时我太累,脑袋已经转不动了。

在湖北待了58天后,我终于回到上海,迎接新一轮居家隔离。

14天变4天:隔离期间,我开始和猫对话

3月20日早上九点,街道办的工作人员来敲门,一男一女,只带了口罩,没有穿防护服,告诉我将垃圾放在门口,会有专人进行无害化处理。安装门磁后,如果我擅自开门,街道办就会受到警报。签完字、关上门,我听到利落的胶带撕扯声——封条贴上了。

《致来沪人员告知书》和《门磁设备安装告知书》

安装好的门磁

下午一点半,医生又来了,我必须开门,封条一下就扯坏了。或许那张纸不是为了封住我,而是为了提醒楼栋里的其他居民。穿着防护服的医生跟我拉了点家常,我又签了两纸“合同”。

《告知书》和《居家隔离观察承诺书》

每天需要处理的工作不多,我一边嗑瓜子一边排稿。

下午工作密集,排骨炖得过烂了,幸好没有烧干。奉行“能吃就行”的宗旨,我的厨艺一直没有精进,收藏的菜谱都以好上手的为主。

下厨房里,我设置的隔离期菜谱收藏专栏

隔离的第二天,好事是我的猫要回来了。慢慢在寄养期间发情了,叫个不停,上海的朋友早就把她从寄养家庭接出,当成宝贝喂养,并带到医院做绝育手术。今天拆完线,便“送货”到我家门口。我把饮水机和自动喂食器都里外清洁了一遍,猫爬架也消了毒,随时准备打开罐头伺候。进屋后,慢慢把家里闻了个遍,也没抗拒我的抚摸。看眼神似乎不记得我了,只记得自己最爱的猫爬架。我眼泪都出来了,养猫对依赖感强的人来说,未必是件好事。

慢慢回家了

坏事是隔壁住家总打喷嚏,还伴随剧烈咳嗽,我有一股不详的预感——不会以为是我打的吧?到了中午,门外果然有了“还咳嗽哦,吓死了”、“有人居家隔离,门口要喷喷消毒剂”之类的议论声。我想大叫:“你们讲话我听得到!”

中午,我又接到了医生的电话,加了微信群,早晚在里边汇报体温。

下午两点,一位穿着防护服的医生爬上六楼,站在门外问我的体温,有没有咳嗽等等。天气热了,我租住的地方又没有电梯,医生也很辛苦,我隔离在家啥事都不用干,但社区工作者实在有得忙。

当晚,忽略冰箱里满满当当的新鲜食材,我投向速冻食品的怀抱,煮了碗馄饨凑合。

到了隔离的第三天,我开始和动物对话,抱着慢慢往窗外望,说:“你看右边,有个学校,看到没有?这还有一只橘猫自力更生,你多娇生惯养......”猫咪无心出门,独来独往,不能理解人类的痛苦。

隔离的第三天,我站在阳台往外望

回上海后,表姐用火锅底料煮菜吃,狗狗也吃一样的饭菜

第四天早晨,医生递给我一张隔离《健康观察解除告知单》,幸福来得太突然,隔离期从14天变为4天。社区让我拍照发过去,门磁也被拆掉了。

《健康观察解除告知单》

出行不再受限,我下楼倒掉今天的垃圾,顺便把门口的封条撕了,太久没跑上跑下,有点喘不上气。明天就能上班,挤地铁,逛商场了?隔离期大幅度缩减,我对回归正常生活产生了微妙的恐惧。

解除隔离的第二天,我去理发店剪了头发,全程没有摘口罩,水全浸在耳后的系带上。走在大街上也很闷,我开始疑惑除了增强群体抗疫的氛围以外,人们在露天场所戴口罩的必要性。

封条

3月25日,湖北除武汉外的火车站恢复通行,核酸检测显示阴性的武汉居民也可以自驾离汉。我的不少朋友也陆续回到工作的城市。铭书是我的远方表亲,读大学时迁往武汉。当晚,铭书和父母自驾返沪,由于是鄂A牌照,在福州服务区时,工作人员禁止他们使用洗手间。好在上海没有阻拦铭书进入,3月26日下午,他在出租屋开始为期14天的隔离,父母再次踏上回武汉的路。

3月25日晚,武汉人铭书自驾返沪

同学小八是丹江口人,提供复工证明、湖北健康绿码、个人承诺书后,登上了第一批开往上海的点对点务工专车,每辆车25人左右,由市工商联组织。颠簸一夜,到苏州市阳澄湖服务区时,组织者得知上海不让进,让小八联系上海或昆山的亲友到服务区来接。小八的哥哥在昆山,一旦他前来接小八,两人需要在一起隔离14天。最终,丹江口方面联络了在沪的商会,分批用沪牌私家车接他们回家。“听说天门的包车也被拦了,只好在318国道下去,走到上海打车回家”,在老乡的帮助下,小八终于在3月19日晚六点半到达上海市普陀区,“屁股都快坐裂开了,为了回来,我真拼了”。重复的故事太多,能返回工作地,大家都不容易。

丹江——上海的“点对点”返岗复工专车

湖北人的漫长假期结束了,新冠肺炎的全球性流行才刚刚开始。弗兰克·斯诺登在《流行病与社会》中提到瘟疫暴发和社会塑造间的联系:“疾病是人类的一面镜子,反映彼此间的道德关系”。疫情或许不会在2020年消失,希望歧视会。

编辑:陈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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