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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至欧洲边缘,一场追忆“边境”故事的旅程

2020-04-14 22:2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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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帕卡·卡萨波娃

【编者按】:用卡帕卡·卡萨波娃(Kapka Kassabova)自己的话来说,她这一代东欧人成长于柏林墙倒塌之际,在童年又恰逢“布拉格之春”,所以“边境(Border)”对她来说有一种特殊的意义。也因此,对她而言,边境之旅相当具有吸引力。

卡帕卡·卡萨波娃1973年出生于保加利亚首都索非亚,1992年时跟随家人移居新西兰,现居苏格兰。曾经出版小说《和平别墅》、回忆录《无名之街》和《十二分钟的爱:探戈故事》。

不管是写小说,写回忆录,还是旅行笔记,卡帕卡·卡萨波娃都具有一种女诗人的气质——敏锐、细腻和深刻。

在《边境》这部作品中,她回到阔别 25 年的故乡——保加利亚,探寻它与土耳其和希腊的边境上的故事。该书一经出版也荣获了诸多殊荣,如 2017年苏格兰蓝十字协会年度图书奖、2017年英国爱德华斯坦福杜尔曼旅行写作奖,2018年英国人文社会科学院艾尔-罗德汉全球跨文化理解奖和2018年高地图书奖。

“我要讲述的这条边境回荡着海妖一般诱人的声音,它的特殊之处源于三点:那里冷战的遗迹犹存;它是欧洲最辽阔的荒原之一;自从大陆诞生,它便是大洲的汇合之处。”

在儿时,卡萨波娃听说边境地区满是士兵和间谍,它是进入西方的一条捷径,是两代人被禁止踏足的禁忌之地。而如今那里还留下什么?

“冷战”之后,城市已经衰败,村庄开始荒芜,不过卡萨波娃发现在那些古老的边境之地仍然保留着许多关于蹈火者、走私者、寻宝猎人、边境守卫等等的传说。眼前的荒野有着尽头,“但在人的故事中,边境无处不在——可见的或不可见的,‘软的’和‘硬的’”。

从黑海之滨一路向西,横跨色雷斯平原,穿过罗多佩山脉,最终回到了起点——谜一般的斯特兰贾,《边境》既是一部引人入胜的行走笔记,也是一部跨越时空的冷战秘史,它告诉我们,穿越边境的人绝不仅仅只是数字,他们是人,承载着值得倾听的故事。

经出版社授权,本文摘选其中若干章节,跟随作者细腻的笔触,一起探秘埋藏在边境密林里的古老保加利亚蹈火仪式。

《边境:行至欧洲边缘》,〔新西兰〕卡帕卡·卡萨波娃(著),马娟娟 (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索·恩

万物始于泉水

我们从“迪斯科”咖啡馆出发前往“大圣泉”。车队朝着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地方,沿峡谷缓慢行驶。那是边境密林里的一块空地,是猎人的足迹和行车道交织而成的十字路口。途中我们路过废弃之后蛇满为患的边境兵营,那里曾经是优雅的“波兰人”童年时待过的地方,瓷砖装饰的大门破败不堪,上面写着一句幽灵般的标语:国家边境,国家秩序。

我和村里的妇女们同坐在一辆苏制小货车上。路上坑坑洼洼,尽管司机努力控制着车辆,但大家还是在硬邦邦的座位上被颠得七上八下,牙齿打战。女人们像抱孩子似的在腿上放着身穿带蕾丝花边红衣服的圣像。我低头瞥了一眼,惊讶地发现它们的神态竟然如此栩栩如生。
“它们中间有些已经很有年头了。”一个身板厚实得像男人的妇女说。最古老的圣像已经有300 年的历史。女人们像对待孤儿一样照看它们。

“所以我们只在圣康斯坦丁和圣海伦娜节时把它们带出教堂。”

和我住同一条街的德斯皮娜(Despina)说。她的丈夫卧病在床,她独自打理一个郁郁葱葱的花园。“你觉得我们村咋样,亲爱的?”提问的女人嘴里嚼着口香糖。

我喜欢她一脸直率的样子,总爱把“世事无常”几个字挂在嘴边。“樱桃快下来了,你在城里可吃不着这样的樱桃。”

“也许苏格兰有樱桃呢。”德斯皮娜说。

“不,苏格兰有威士忌,”嚼口香糖的女人纠正道,她冲我眨眨眼,“而且男人都穿格子呢短裙,对吧?”

女人们一阵窃笑。为显示我的老朋友身份,她们递过来一尊圣像,让我抱着放在腿上。有个蓝眼睛的女人一直坐着没说话,眼神看上去有点吓人。我尽量不去看她,不知那是不是所谓的邪恶之眼。

“很少有人来这儿,亲爱的,”一个从前在学校食堂做饭的女人说,“你真该看看这村子以前是什么样儿。”

“有学校和图书馆,”德斯皮娜说,“还有果园、田地、成群的牲畜、几千头牛。我们村从前可是很有钱的。”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嚼口香糖的女人感慨起来。

“几年前,我们去了迈利基(Meliki),”那个男人样的妇女说,“拜访了希腊人,那都是些可爱的人。”

“可爱的人。”大家随声附和。100 年前,希腊迈利基人的祖先留下这些圣像,他们至今保留着名叫“anastenaria”的蹈火仪式,在保加利亚语中称为“nestinarstvo”。

“我们还去过土耳其那边的斯特兰贾,”嚼口香糖的女人接着说道,“去我们原来的村子,看看父母的老宅子。不过那里已经没人住了,只剩下一片废墟。”

“空荡荡的村子”,那个男人相貌的妇女补充说。她在村里打扫街道,人们叫她“大耳朵(The Ear)”,因为她听觉异常灵敏,能听见几条街外屋子里的窃窃私语,也许甚至还能听见别人脑子里的想法呢。我天天见她拿着扫帚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扫着看不见的尘土,然后拐进山的另一边。经过她身边时,我努力让自己保持大脑空白,但她总是斜着眼狠狠地盯着我,让人不由得心里打战。

斯特兰贾山脉  bghistory.info 图

小货车终于停下来,已经有人聚集在林间空地上。

人们管这块地方叫“故乡”,真是个绝妙的比喻。数百年或许上千年来,它目睹一群群拜火者、音乐家、寻欢作乐的人、神秘的占卜者,还有普普通通的醉鬼聚集前来,直到1940 年代末,作为崇拜对象的斯大林取代了大自然。我这一代人正好在成长过程中见证大锅羊肉汤在火上翻滚冒泡,女人们从货车上下来搅拌汤汁。

空地上有五个被叫作“odarche”的木质平台,边境上的五个村庄每村一座。木台空着的时候看上去像行刑台,而现在,人们正排着紧凑的队伍从河边出发,挨个儿把圣像放置在木台上。这一切看上去像极了电影《异教徒》(The Wicker Man)中的场景。手捧圣像的人没有停下来祈祷,而是迈着小碎步,配合手势就地跳起例行的圆圈舞。在东正教的香火味儿中,异教的气息清晰地扑面而来。

我和着风笛和牛皮鼓的节奏,加入通向河边的队伍,女人们在那里“清洗”(实际上并没有沾水)圣像。她们脱下圣像的衣服,“擦洗”一番,然后再穿上,将其放回到木台上。

这块空地是永久性的派对场所,平台似的木桌是固定的。时至中午,狂欢的气氛已经很浓。在这里,膜拜圣像的仪式似乎已经超越了信仰、狂欢或文化——被重新赋予了另外的意义。我虽然有所觉察,却说不上它是什么,应是某种和边境有关的感觉。

希腊人也带着圣像来了。一群希腊女人正弯腰在河边忙活。这里是她们祖先的故乡,她们的祖父母就长眠在山谷村。“故乡”因此成为一个特殊的旅游品牌:寻祖旅游。

我沿着陡峭的山间小道向“大圣泉”的方向出发,泉水刚刚涌出——这是一桩盛事,“大圣泉”一旦开始涌水,斯特兰贾所有的泉水都会开始淌水。一个女孩跑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她一身白色装扮,看起来像个女神。

“你好,我叫伊格丽卡,”她自我介绍,“伊格丽卡(Iglika)” 是报春花的意思,“你叫什么名字?”

我停下脚步,只见她肤色金黄,一头小麦色长发,像歌曲里唱的人物一样。出于迷信,我心里不禁泛起一阵担忧,像她这样活着,难道不怕招来邪恶之眼吗?我把名字告诉她,她笑了,露出一口珠玉般的皓齿。

“你叫水滴!”她说着拉过我的手,攥在她冰凉的手掌中,“你和水之间肯定有什么亲密关系。咱们俩很相像。知道吗?我在曼彻斯特大学念了两年,但我在曼彻斯特待不下去。谁也没法在那里生活,我回来了。”

前往“大圣泉”的一路,她像汩汩的泉水一样说个不停。可是当我们顺着人流即将到达目的地时,她却没了踪影。伊格丽卡来自十字村,因为靠近韦莱卡河(Veleka River)上仅存的几个河桥渡口之一而得名。韦莱卡河发源于土耳其山区,全长147 公里,切开斯特兰贾山脉形成峡谷,最后注入黑海,全然不把什么边境放在眼里。河流是神话世界中的边界——因此人们要在这里“清洗”圣像。

那天我没再见到伊格丽卡。山谷村的村民邀请我坐到他们的桌边。人们相互传递着大碗羊肉汤,这道菜叫“库尔班(kurban)”——是用当天一早宰杀的小羊炖制而成——意思是祭杀动物(源自阿拉伯语“qurban”),通常还要伴着风笛和鼓声。虽然我一直没有亲眼见过,但在希腊和保加利亚农村,无论基督徒还是穆斯林,至今还保留着在重大庆典上举行库尔班的传统。过去,每个举行祭火仪式的村子都有专门用于祭祀的刀、斧子和树桩。现在一切荡然无存,只剩下村边的小礼拜堂。它们通常站立于山泉之上,仪式开始前人们要在那里膜拜圣像。

“斯特兰贾山里的扎博诺沃村(Zabernovo)有座教堂,盖在山泉上,是个古老的膜拜之地。”不知是谁恰逢其时地在我身后说道。说话的女人有着浅褐色的头发和烟熏的肤色,一双眼睛神秘莫测。她叫玛丽娜(Marina),坐在离桌子不远的一个巨大的橡树木桩上,似乎已经待了很久。

她说,扎博诺沃村的教堂里有一口井,原始而神秘的角斗就在那儿举行。直到现在,如果你在季节周期恰当的时候趁着夜色来到井边,而且懂得其中的门道,夜幕降临时就会有一个男人和一头黑色的公牛从井里出来搏斗,一直持续到破晓。

玛丽娜是个研究民族志的学者,在布尔加斯待了三十年,后来回到边境小镇照顾年迈的双亲。她没向我打听此行的目的,因为她另有一套识人的方式。

橡树林在我们头顶上无声地摇曳,夏日的天空充满朝气。这里有孩子、耄耋老者、酒鬼,也有民族志学者。人群中一眼就能分辨出我这样的外来者——我们看上去终究是拘谨的。男人们大口喝着自制的烈酒,每一座木台边都有人站岗守护着圣像。

玛丽娜说:“众神显灵是一种信仰,人们认为圣像是神在人间的体现,是凡人与神之间的媒介。” 我问她,“大圣泉”究竟“大”在哪里?因为在我眼里,它真的算不上大。“我们不能从表面看问题。”玛丽娜摇着头笑了,给我讲了个故事。

古时候,每到春天就会有一头神鹿跑进山里用鹿角清理山泉,直到泉水涌出来为止。它每年都来,清理完山泉,就自愿作为祭祀的库尔班接受宰杀。所以这里的人从不在森林里猎杀牡鹿,生怕伤到那只长着金色鹿角的神鹿。玛丽娜说,它从青铜器时代开始向着太阳奔跑,火是它的世俗化身。

而在我看来,如今森林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狩猎犯罪行为,人们随心所欲地获取猎物。

“‘大圣泉’就是这么来的,”玛丽娜总结道,“正因如此,这里的一代代拜火者最早实现了与火的和谐统一。泉水涌出、洗净着装、逆时针绕圈,这些仪式已经伴随我们很多年。”

可是这一切和火到底有什么关系呢?“很明显,”玛丽娜说,“今天是圣康斯坦丁和圣海伦娜的火节。膜拜他们,即膜拜大地女神和她的儿子兼情人太阳神的变体。拜火的核心是表达酒神和阿波罗神的二元性。太阳和黑暗神秘走到一起,很短暂。二者只能短暂共处。”

牡鹿既是猎人又是猎物;母亲和儿子是情人关系。

“隐喻性思维就是这样,”玛丽娜笑起来露出一口粘着烟碱的尼古丁牙。当然,我真正想知道的是:我们什么时候能见到蹈火者。

“火是夜晚的秘密。”玛丽娜说。

“就是说,我们得在这儿等一整天?”可是,玛丽娜突然不见了,像树上的精灵一样。

“按照传统,库尔班的灰烬就是蹈火的场地。”一个和我同桌的年轻人开口道。他长相怪异,始终坐着没喝酒,肤色苍白没有血色,有一双突出的暴眼,一眼看去像披着冷血爬行动物的外皮。他是当地的一名蹈火者。

没多久,乐队来了——一个身上挂着大鼓的男人、身材圆胖的风笛手、吉卜赛手风琴师像个忧郁的埃及人,还有个脸庞好似葵花的年轻歌手。歌手带来了新鲜的气息,仿佛打开一道门,射进一束光,他整个人都在发光。风笛手吹着同一个颤抖的音符迈步走下台阶,这不是用意识和头脑谱写的音乐,而是古老的时间之声。手风琴师跟着牛皮鼓的节奏拉起忧伤的曲调,歌手亮开了嗓子。

人群开始骚动,林间空地仿佛载着所有人升腾起来,大家手握酒杯,倚靠在草地上,凝望着镜子般的河水。“真正的蹈火者往往还有另一种天分,”玛丽娜不知什么时候坐回到树桩上,“要么会唱歌,要么会预言。”

古老的保加利亚拜火仪式 pinterest.at 图

蹈火舞 pinterest.at 图

她说,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附近乌尔加里村(Urgari)有个名叫泽拉塔(Zlata)的蹈火者非常出名。她残酷而准确地预言了村里有哪些年轻人将在战争中有去无回。蹈火者能从煤块中窥探未来,然而在这里,未来却总是坏消息。今天来到“大圣泉”的希腊女人就是那些蹈火者的后代。她们的先辈在巴尔干战争前以超人的预见力看到了一切:战争、流放,失去家园、牲畜和孩子,已经通向希腊的那条饱经劫掠的漫漫长路。

“为什么?”他们扑倒在灰烬中哀号,“为什么要种地、生孩子、盖房子?呜——呜——呜——最黑的黑色!”

他们曾经住在我租住房子的隔壁,一切尚未发生时,他们就已经知道自己将永远地失去它。巴尔干战争后的大迁徙中,许多家庭在森林里丢失了婴儿和孩子。每个种族的难民都遭到各路杂牌军的袭击,就连孩子也无法幸免。这就是典型的巴尔干困境:平民比战斗人员更害怕战争,而战争的余孽至今在暗处经久不散。

“火与水,”玛丽娜说,“它们在一起是一种集合式疗法。没有它,人就会疯掉。”她接着道:“火与水,既能净化,又具有破坏性。所以蹈火的人必须传达点什么东西。”

“传达什么呢?”

“苦难,”玛丽娜说着,在树根上踩灭烟头,“我们都知道苦难,但经历苦难,经历火与水,让其他人一起感同身受——这是一种来自别处的经验,所以钟情于火并非家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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