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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旦通识·学人疫思|冯玮:“天花”乱坠谈“虎”色变的日本

冯玮 复旦大学历史学系教授
2020-04-16 08:1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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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疫情之下,“复旦通识”组织“学人疫思”系列,复旦大学通识教育中心邀请不同学科的教师撰文,从各自的专业领域与学术兴趣出发,对疫情展开不同角度的讨论,进行跨学科的深入解读和分析。不仅止于复旦的教师,该系列也会向其他高校的教师、学者约稿。本文原题为《曾经“天花”乱坠和谈“虎”色变的日本》。

人类社会曾经历了史前时代、农业时代、工业时代。受1980年美国未来学家阿尔文·托夫勒出版的《第三次浪潮》的启发,当今时代被定义为“信息时代”。

在不同时代,人类与瘟疫的关系呈现出不同特征。在以狩猎和采集为谋生手段的史前时代,原始人类居住在稀疏分散的定居点,细菌或病毒难以扩散,疫情即便发生,其影响范围也非常有限。在主要以种植和养殖为谋生手段的农业时代,病毒开始通过宿主在聚居的人群中蔓延。在以机械化为重要特征的工业时代,人们在享受交通便利的同时,病毒细菌也借机和人类有了更亲密接触。在信息时代,交通便利使地球的规模日益缩小。“地球村”一词出现频率很高,全球化”为人们津津乐道。但是,在新型冠状病毒肆虐全球的今天,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思考和担忧:世界将发生什么变化?未来是未知的,但过去是已知的。只有“以史为鉴”,方能“展望未来”。

“历史是最富有哲理的教科书”,历史学者是教科书的编写者。 “以史为鉴”,的“鉴”就是镜子,历史学者就是打磨镜子的工匠。在中国,和“以史为鉴”、 “工匠精神”联系最紧密的国家是日本。疫情当前,我们自然有理由想到日本。

我作为日本史研究者,自感责无旁贷。当然,如刘勰在《文心雕龙·辨骚》中所言,“吟讽者衔其山川,童蒙者拾其香草”。在日本防疫史领域,我是个“童蒙”,只能“拾草”。

“天花”乱坠

1973年,“对历史进行世界性解释的巨人”威廉·麦克尼尔(William Hardy McNeill,1917—2016)发表了《瘟疫与人》。他在书中写道,在日本,“疫情约每隔一代发生一次,反复重创日本人口总量,极大地阻碍日本列岛经济和文化的发展。”确实,疫情对日本的打击,可以和地震相提并论。

天花是最早被人类文字记载的病毒性传染病,距今至少有三千年以上历史,也是在日本最早发生的疫情。据日本史籍《类聚符宣抄》记载,至1061年即平安时代,日本平均每30年暴发一次天花疫情。对此,麦克尼尔的解释颇有说服力:日本孤悬海上的地理位置具有隔离性,但也有明显副作用,即日本人普遍对病毒难以形成免疫力。一旦病毒输入便迅速传播,造成灾难性后果。但值得注意的是,在天花疫情暴发时,老人和儿童染病率很低。科学家认为,那可能因为老人之前接触过病毒,已产生免疫力。儿童免疫系统适应性强,能够应对未知病毒的侵袭。

由于疫情造成灾难性后果,至晚在7世纪,日本已建立“疫情直报机制”。据日本史籍《公式令·国有急速条》记载,当时日本朝廷命令,“一旦诸国发生重大凶兆、军事入侵、自然灾害、传染病疫情或其他异常事件,须立即派信使持紧急公函,上报太政官”。

735年至737年,即日本奈良时代暴发天花疫情并传染整个日本。《续日本纪》735年条目中即已出现:“从夏至冬,全境豌豆疮(天花)肆虐”。疫情是如何发生的?据《本朝世纪》记载,源于一名渔夫和一名染病的“蛮夷”的冲突。那么,“蛮夷”是什么人?这个谜团直到13世纪才得以解开。有学者经过详尽考证指出,所谓“蛮夷”,是指朝鲜半岛的新罗人。当时,一名日本九州的渔夫在海上迷失了方向,渔船在朝鲜半岛搁浅。他在逗留期间与当地人发生冲突,不幸染上天花。由于日本有事喜欢让朝鲜半岛背锅,这一关于毒源的记述是否可信,可以存疑。不过,有诸多文献作证,疫情从九州发端并蔓延全国,是不争事实。疫情使多少人丧生,先人没有留下明确记载。现代学者根据遗存的文书,对比往年日本的年均死亡率,同时对比天花对南美洲的印加文明和中美洲的阿兹特克文明区域的影响,估计约为日本全国总人口的25%—35%。

防疫措施

在微小得肉眼无法窥见的病毒面前,即便位高如皇室成员,权重如藤原家族,也不堪一击。当时,不仅众多朝臣被病毒拖走,甚至权倾举朝的藤原家族的四个儿子和长田皇子也命不久矣。据《续日本记》记载,“上至贵族,下至百姓,纷纷亡故,死者无数。近期以降,惨状空前”。

权贵如此,遑论黎民。当时,太宰府(九州地方政府)奏请朝廷称,“瘟疫大面积蔓延,民众均卧床不起。本府恳请朝廷免征本年地方税调”。对此奏请岂能不准?圣武天皇遂颁布诏书,令九州各国的国司开仓放粮,“赈恤灾民”。值得一提的是,以往官府这么做都是赈济饥荒,因为疫情这么做史无先例。736年,朝廷再次下令,向所有染病平民及和尚尼姑发放药物和粮食。与此同时,太政官(相当于首相府)还向七道中除疫情始发地西海道中的六道,即东海道、南海道、山阳道、山阴道、东山道、北陆道的各国国司,发出了如何护理染病者的七条指导意见。这七条指导意见载于《类聚符宣抄》,相当具体。概要如下:1、本传染病为“赤斑疮”,最主要的并发症是腹泻。2、取麻布和丝绵缠于患者腹部和臀部,务必绑实。3、须置草垫于地,令病人躺歇。4、须强迫患者进食。宜饮用米粥,勿食生鱼片或新鲜果蔬。5、将海藻或食盐置入患者口中。6、勿饮水、沐浴、行房事。在20天饮食禁忌期后,鱼可熟食,不可生食。但不可食鲭鱼和竹夹鱼。7、勿服用药丸或药粉。若体温升高,可服少量人参汤。

必须强调,上述七条指导意见,不仅远比14世纪黑死病暴发时,欧洲各国的应对举措明确具体,而且可操作性强。所以如此,和中医相关。太政官的文件不仅明确提及中国两位名医,称“若病症复发,纵然俞附或扁鹊亦无力回天”,而且对疾病的确定和护理意见,都采纳了典药寮专家的意见。例如,典药寮专家强调,“若饮水,将会损伤心脏”,“食用上述鱼类会引起腹泻,无法救治。” 毋庸赘言,当时日本典药寮专家都是中医。中医中药对防疫是否有效,历史早已提供答案。

社会变革

疫情往往引发社会变革,日本并无例外。天花疫情发生后,日本朝廷推行了一些影响深远的改革措施,对日本政治、经济、文化,产生了深远影响。

政治方面,疫情成为权力中枢变革的主要动因。天花使藤原氏死了4个儿子,令其痛定思痛,苦心经营,最终战胜政治对手,在平安时代作为天皇的岳丈,天皇年幼时长期“摄政”即主理国政,天皇“亲政”后作为“关白”掌握内览权,凡“天皇”和“天下”上情下达,下请上传,都由他取舍定夺,形成日本历史上长达约2个世纪的“摄(政)关(白)政治”。

经济方面,疫情的发生使日本朝廷深感粮食的重要,而拥有更多粮食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开垦荒地。743年,日本朝廷颁布法令,宣布凡自行开垦的稻田,开垦者享受永久所有权。这项法令调动了农民开垦荒地的积极性,极大增加了耕地面积,不仅使粮食增产,而且使农村经济得以发展。

文化方面,佛教因疫情而迅速兴旺。在日本历史上,基本涵盖整个8世纪的奈良时代,是全面学习中国唐朝的时代。奈良文化则以圣武天皇在位(729-749年)的天平年为中心,史称天平文化。天平文化几乎是佛教文化的同义语。疫情发生后的737年3月,圣武天皇即令诸国建释迦三尊像,书写大般若经,敕令神官和佛僧作法诵经,祈求超自然力量降服疫病。疫情缓解后,圣武天皇更笃信佛教,决意弘扬佛法。于是,日本当政者对佛教的政策从严格管控,转变为慷慨资助。日本“南都(奈良)七大寺”,即东大寺、西大寺、兴福寺、法龙寺、元兴寺、药师寺、大安寺,就是在这一时期建造的。很多日本留存至今、属于国宝的世界文化遗产,也是天平文化的遗产。742年日本僧人荣睿、普照被派赴中国,请鉴真和尚东渡日本传戒,就是在这一历史背景下发生的。也是从奈良时代开始,日本佛教正式形成6个宗派,史称“南都六宗”。

天花是最先严重危害人类健康的烈性传染病,也是迄今唯一被人类制服的疫病。18世纪70年代,年仅26岁的英国乡村医生爱德华·琴纳发现,牛感染天花病毒而患急性传染病牛痘后,也会传染给人。但人被传染后症状轻微且不会罹患天花。经过20多年的研究,1796年5月的1天,他用柳叶刀在一个8岁男孩的胳膊上划了几道痕,并涂上从牛痘患者痘痂中提取的浆液。由于男孩只是划破表皮,所以没有危险。结果,男孩没有染病。琴纳的这一发现不仅使人类获得了天花疫苗,而且奠定了免疫学的基石。这一史实告诉我们,疫苗才是最终战胜疫情的利器。

谈“虎”色变

2003年,全球10个国家的科学家共同努力,最终确认了引起SARS(非典型肺炎)的冠状病毒病原体。科学家得出这一结论,依靠的是世界病原细菌病毒学奠基人、德国科学家罗伯特·科赫提出的“科赫原则”:必须在所有患者身上发现病原体。将这种病原体给动物接种,动物会出现与人类相同的症状。在出现症状的动物的血液或粪便中能分离培养出同样的病原体。1883年,正是科赫这位伟大的科学家,首次发现了霍乱的元凶霍乱弧菌。而霍乱的致病机理就是霍乱弧菌寄生于肠黏膜并大量繁殖,导致肠黏膜不断分泌肠液,肠内留不住任何东西,甚至将水也直接排泄。病人“突然上吐下泻,腹如绞痛,极其剧烈,发病很快,两三日即亡。”

霍乱起源于印度恒河三角洲,最早见于公元前5世纪梵语的记载。据专家研究,印度人死后实行水葬,印度民众在恒河“万众沐浴”的习俗,是导致疫病流传的重要原因。迄今为止,世界上共发生过7次霍乱大流行,其中5次发生在1817年至1896年。1817年印度恒河泛滥,尸体随波逐流使霍乱病菌各处肆虐。印度的宗主国英国商船展开的全球贸易,将其传布各国。

霍乱在中国也有悠久的传播史。约成书于战国时代的《黄帝内经》有“呕吐霍乱”的记载。《汉书·严助传》有“夏月暑时,呕泻霍乱之病,相随属也”的记载。霍,就是忽。霍乱,就是“忽然发生的病乱”。之后,历代郎中均沿用“霍乱”作为这种忽然发作,并又呕又泻的传染病的病名。1838年,王士雄撰写了两卷本的《霍乱论》,上卷论病情及防治,下卷述古代名医和王士雄自己的临床医案。但是,中国西医用“霍乱”作为病名,是在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最初,西医用的是“cholera”的音译“虎列拉”。由于“霍乱”很符合这种传染病的病症特点,后来中西医病名趋于一致。

日本最初也将霍乱音译为“虎列拉”,自1822年屡次发生虎列拉疫情。例如,1858年虎列拉流行,“江户城808条街立时成超大型医院。西家刚发丧,东家也告危,南邻北舍痛失至亲,恸哭哀悼此起彼伏。”1862年日本虎列拉流行,仅江户(东京)就被夺走7万多条人命。1879年虎列拉横扫东京,造成约10万人死亡。在日本疫病流行史上,最恐怖的是虎列拉。日本人曾谈“虎”色变。

愚昧·科学

日本从来没有虎,但原本有两种狼,一种是北海道狼,一种是日本狼。日本霍乱流行时,曾流行着一种荒诞的说法,说虎列拉是外来恶魔,须以本地狼的牙齿辟邪。于是,日本人大肆捕杀狼以获取狼牙,使北海道狼在1889年寿终正寝,使日本狼在1905年宣告绝种。原有的生物链,因此遭到破坏。

除此之外,日本人还曾有各种愚昧和荒诞的言行。1876年9月《东京日日新闻》(《每日新闻》前身)报道,江户南葛饰郡一个村子的村民,抬着象征虎列拉的瘟神,在寺院里喊口号:“将虎列拉送到邻村去!将虎列拉送到邻村去!”邻村的村民见此情景,奋起反击,结果引起双方械斗,造成数人受伤。还有一个传言,说“警察为了避免疫情蔓延,正往井里投毒,把村里的人杀死。”其实,警察往井里投放的是消毒剂。另外还有与其说荒诞,毋宁说悲惨的故事。1877年12月23日的《大阪日报》报道,千叶县下贝渚村有一村民被确诊患有霍乱,沼野玄昌医生想把他送到石子山堂进行隔离治疗,孰料一群村民闻讯赶来,用竹枪将沼野玄昌医生刺成马蜂窝,并将他的尸体丢进加茂川。因为,他们居然听信谣言,认为医生隔离病人的目的,是要取病人的胆。

科学是愚昧的死敌。1877年8月,日本政府颁布了《霍乱预防法则》,建立起了严格的卫生防疫措施,对检疫、隔离、申报、疫区交通管制、病人粪便管理、病人尸体处置、临时医院设置等,均做了明确规定。同时举办各种演讲会,启迪和增强民众对疫病的科学防范意识,取得了明显效果。因此,日本有一种说法:“霍乱是卫生之母”。另一方面,恐怖的“虎列拉”也产生了一个我们不可忘却的恶果。2013年3月29日,中国大陆上映了一部由管虎执导,刘烨、张涵予、黄渤三位影帝主演的喜剧片,叫《厨子戏子痞子》。这部电影原名叫《731之虎列拉》,为博眼球而改名。影片内容荒诞不经,但片名反映的是史实。正因为“虎列拉”凶猛如虎,日本731部队才用以研制生化武器。虽然731部队的罪恶,直到1981年长崎大学理化学部讲师常石敬一发表《消失了的细菌部队》,才被公开揭露,但今天731部队早已臭名昭著,在此不赘。

虽然霍乱疫苗在1839年已经问世,而且2005年初中国已研制出口服霍乱疫苗。但是,霍乱病原体也在发生变异。例如,1992年末至1993年初在南亚次大陆流行并蔓延到近邻诸国的霍乱,就是由新发现的霍乱株O139引起的。据世界卫生组织(WHO)估计,全世界每年仍有130万至400万霍乱病例,其中约2.1万~14.3万人死亡。这说明即便有了疫苗,也未必能一劳永逸。防疫必须持久。 

参考文献:

1、William Hardy McNeill,Plagues and Peoples. Garden City, NY: Anchor Press,1976.

2、WHO. Cholera Annual Report 2015[J]. Weekly Epidemiological Record, 2016, 91(38):433-440.

3、WHO.Ending Cholera,A Global Roadmap to 2030.[EB/OL].[2018-05-11].

4、[日]国史大系编修会:《新订增补国史大系·续日本纪》,东京:吉川弘文馆,1929年。

5、[日]国史大系编修会:《新订增补国史大系·令义解》,东京:吉川弘文馆,1929年。

6、[日]国史大系编修会:《新订增补国史大系·户令义解》,东京:吉川弘文馆,1929年。

7、立川昭二:《疾病社会史——在文明中探索病因》,东京:岩波书店,2007年。

8、富士川游:《日本疾病史》,东京:吐凤堂,1912年。

(本专栏内容由复旦大学通识教育中心组稿。)
    责任编辑:龚思量
    校对:施鋆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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