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维基百科写文言的高中生

很少有人知道，维基百科拥有独立的文言文版本「维基大典」。在本土百科类产品质量不佳、中文维基百科难以访问的大环境下，文言版维基百科承载了某种象征意义。作为文言版维基百科的业余编辑者，北京师大附中高一 8 班学生王程可希望自己能一直为「这片净土」坚守下去。身在理科实验班却热爱古文辞赋的他，如同在追赶流量的互联网中始终默默无闻的维基大典，在不能掉队的年代做着看似不合时宜的事情。

这是 Further 书写的第 58 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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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维基百科写文言

文 | 王姝雅

采访 | 王姝雅

摄影 | 徐渊德 徐雨晴

编辑 | 张昊

一个月内，北京师大附中高一 8 班学生王程可用掉了 6.13G 手机流量。每个月 600MB 的流量套餐又用超了。他是互联网重度用户，常看 B 站、知乎、豆瓣，喜欢鬼畜与日本文化，也喜欢文学。

一天晚上，王程可写完作业后又拿起手机，在浏览器地址栏中输入了中文版「维基文库」网址，他早就能背下来了。这是非盈利团体维基媒体运营的服务产品，致力于收集不同语言的原始文献资料，近似于免费的在线图书馆。任何人都可以按需查阅，也可以随机浏览。

这天，王程可读的是西汉辞赋家枚乘的作品《七发》。随后几经跳转，他又看到文言版维基百科中的「鲁迅」词条。其中一句写鲁迅之孙周令飞「今居台湾，亦有文才」。王程可想了想，点下编辑按钮，将此句改为「今居台湾，亦善属文」。相较于之前的写法，他认为这样更简洁准确，也更接近于文言。

又编辑了几处细节后，他将内容保存，随后将「鲁迅」的词条链接添加到个人帐号首页。页面上，他为自己写下的简介是「文言维基百科的业余编辑者」，并把自己编辑过的词条逐一列在下方。它们如同挂在战士胸前的勋章，如今已有 17 枚。

外面的世界

一切要从王程可小学五年级时说起。有一次，老师给同学们布置作业，让大家上网查资料。王程可在百度中搜索，结果看到一个名叫「维基百科」的网站。它由美国人吉米·威尔士与拉里·桑格于 2001 年推出，基于维基技术（多人协作的写作系统），目标向全人类提供自由免费的百科全书，并希望各地民众能用自己的语言参与编辑。目前，维基百科是全球浏览人数排名第五的网站，仅次于谷歌、Youtube、Facebook 与百度。

首次接触，王程可觉得这个网络上的百科全书挺有意思。在这里，每一词条内都有大量超链接与脚注，词条最后附有全部参考资料来源，格式像学术论文一样规范。有时候，一个词条的参考资料甚至多达几百条。通过它们，王程可总是能从一个词条出发，拓展学到更多相关知识。

可是没过多久，当王程可再次想要查找资料时，却发现中文版维基百科打不开了。而与此同时，中国本土搜索引擎百度旗下的百科类产品百度百科开始崛起，完成了历史上变化最大的一次改版。

但在王程可看来，百度百科实在漏洞百出。在查找关于日本首都东京的相关资料时，他发现百度百科上的东京人口数据还停留在 2005 年，没有人编辑更新。此外，「东京」词条中的 GDP 数据一栏，8900 亿美元被写成「8900元」，「日本首都」被写成「曰本首都」，部分语句中关于城市的描述也并不客观。还有一次，他发现「剑龙」词条中的配图完全与恐龙无关，而是一瓶倒放的红酒，疑似为商业推广（这一错误直到 2016 年才被更正）。

王程可也曾自己动手编辑过百度百科。但反复几次，他发现不仅编辑过程繁琐，且自己编辑的词条还会被他人篡改。一些明显不实的虚假信息出现在百度百科后，仍会被国内其他互联网百科平台直接拷贝，进而又被收录于百度搜索引擎。不可靠的信息便像病毒般漫布于网络。

从那时起，王程可开始使用虚拟专用网络上网。最初只是为了看可靠的世界杯资讯，但他逐渐意识到各大搜索引擎间的区别。一年后，他重新回到维基百科，感到自由、真实与客观。维基百科中专门有一个词条是「对维基百科的批评」，共列举出 25 类负评，参考资料 50 余条。而在百度百科自己的「百度百科」词条中，几乎不涉及任何负面评价，整个页面如同企业宣传通稿。

2016 年 4 月，魏则西事件后，王程可彻底放弃了百度。值得一提的是，百度百科至今也未收录与「魏则西事件」相关的任何内容，且「魏则西」词条已被锁定，任何人无法编辑。

百度百科、中文维基百科与文言维基百科对比

意外的理科生涯

即使困难重重，王程可也坚持访问维基百科。一次查找资料时，王程可偶然发现，页面左侧边栏下方，用于展示同一词条的其他语言版本链接处，出现了「文言」一项。出于好奇，他点开了链接。

不仅词条内容全部改写为文言文，网站里的每一个链接按钮也都被转换成古文，仿佛穿越时空。「查看历史」成了「志」，「打印」变「付梓」，「创建账户」叫「增簿」。王程可常用的随机词条功能，在文言文版中被译作「清风翻书」。甚至连维基百科四个字也更名为「维基大典」，从右至左排列。显然，这个名字出自明代永乐年间编撰完成的我国最大的百科全书《永乐大典》。

你可以将「维基大典」视为当代互联网版的《永乐大典》。在这里，一切都要复古。各词条分类参照唐代形成的四部分类法，分为经、史、子、集四部。网页中的纪年、计时、计数法，也完全依照古代传统。左侧边栏底部其他语言版本链接中的「还有 64 种语言」，在这里被写作「他山」、「尚有六四」。页面上所有文字均为繁体中文，偶尔还有竖排格式。这让王程可觉得不可思议，「百科居然还能这么写」。他从未见过网络上还有这样的复古百科全书。

但与真正的《永乐大典》相比，彼时维基大典中内容寥寥。前者拥有 2 万余卷，全书近 4 亿字。后者不及其零头，其中大量内容亦直接从古书中摘录，并不具备现代意义上百科全书的工具属性。

维基大典首页

初三一年，为了能让儿子专心备考，家长没收了王程可的手机，他不得不与网络世界暂别。

六月中考过后，悠长假期终于到来。没有了作业与学习压力，王程可开始读一些自己很早前就买下，但一直没时间看的课外书。其中一本是《一生最爱古诗词大全集》，421 页，厚度近三个手指，重一公斤。从先秦诗经到宋词元曲，起初也只是挑自己喜欢的读，但后来翻着翻着就全看完了。他对其中西汉文学家司马相如的辞赋偏爱有加，「感觉特别享受」。

从那时起，王程可才真正对文言文有了兴趣。他为文言辞赋中特有的节奏感着迷，喜欢其中蕴含的中国文化传统中的含蓄与留白之美。曾有人在网络上以「I love you」举例，现代文直译为「我爱你」，而在含蓄的东方文化中，这句话可以是「今夜月色真美」。王程可说，要是在文言文中，这就是「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他将文言文与现代白话文比作老北京炸酱面与快餐方便面，或是用茶叶泡的红茶跟冰红茶饮料的区别。

一个多月后，假期临近尾声。作为高中新生，王程可参加了北京师大附中的分班考试。一心想要学文的他却被意外分入理科实验班，「我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

像是走错了片场却无法脱身的演员，骨子里的文科生王程可，还要在理科实验班里硬着头皮继续学下去。

老师曾找他谈话，他答应老师不会放弃。可对他而言，每天的理科作业实在令人头疼，一度让他感到「被支配的恐惧」。相反，古文阅读让他感到放松。每当被理科折磨得精疲力尽时，他习惯于让自己沉浸在古文辞赋中减压。他读完了司马相如写的所有赋，甚至读完了清帝退位诏书，下个目标是读完枚乘。

这些古文原作大多来自维基文库。对王程可而言，无论维基百科还是维基文库，都已不是参考书一般的工具。通过随机词条功能，王程可总能看到源源不断的新内容。它们变得像 B 站、知乎一样，可以随时刷新且没有终点地看下去，成为王程可网络生活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其中一些时间，王程可将自己对文言文的过剩兴趣释放于修编维基大典。近一个月以来，他为大典中贡献的内容包括「昭和」词条中的用典出处，「京都市」词条中的人口数据，「和服」词条中的发展变迁，「拉斯维加斯」词条中的历史背景等。

文言百科虽所写字数不多，但要字字珠玑。「千代田区」是王程可在维基大典中自己创建的第一个词条，词条内容仅 52 字，简要介绍了日本东京千代田区的人口、功能定位及地理位置。为这 50 余字，王程可要到日本政府网站中核实资料，并参照中文维基百科中的内容整合，最后转换为文言文，以维基百科特有的编辑规范与代码格式将文本内容写入词条编辑框。为提高自己的文言写作水平，王程可还专门读了《古文观止》。

而身在理科班中，班里绝大多数同学并不知道王程可在做的事情。他也不愿意向同学说太多，因为「懒得说」。在他看来，这件事对自己而言不过像「今天吃了晚饭」一样平常，只不过在这样的环境中显得有些另类。而且，同学中也确实没什么人知道维基百科还有个文言文版本。

失落的文言

文言版维基百科诞生于 2006 年，与百度百科同龄。网站首页中写有卷首欢迎词，「夫维基者，知以公天下，以为天下利」，「修先世之废道，著当今之新知」。这是王程可最喜欢的一段，为此连说了 3 次「特别好」。

而今十余年后，百度百科现有词条超过 1500 万条，维基大典却至今不足一万。王程可认为，这正是因为文言版维基百科门槛更高，编写每一个词条都要字斟句酌。且「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在他看来，维基大典没有盲目扩张，所有共同编辑者们仍然相信：好内容宁缺毋滥。

但另一方面，以文言文为代表的古汉语日趋衰落是不争事实。虽然语文课本及高考中始终保留文言文阅读部分，但被应试裹挟下的教育，反而让学生对文言文敬而远之。「（学习）文言文不应该死抠那些字词的意思」，王程可说，这会把大家对文言文的热情「都给浇灭了」。其他同学对此亦有同感，语文教育没能让他们对文言文产生更多兴趣，脑海中只有对背诵、默写与解释加点字意思的抵触。王程可知道，古汉语也许或多或少与当代复杂的社会环境及快速直接的生活节奏格格不入，但这并不妨碍文言文可以作为一种语言独立存在。

自维基百科创建之初，其中一项宗旨即「多语言」。凡是被国际标准化组织（ISO）承认的语言，都可以建立自己的独立维基百科网站。因此，如今由汉字写成的维基百科，除中文（汉语白话文）及文言文版外，还有粤语、赣语、闽东语、客家话、吴语等多个版本。放眼世界，维基百科中还有古英语、古白俄罗斯语、古教会斯拉夫语等共计 285 种不同语言的百科内容。有人将维基百科称为网络上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基地」。

而实际上，这里的游戏规则也同样残酷。新语言版本正式上线前需在维基百科孵化器中试运营，只有在此期间建立足够的词条页面并积累到一定的活跃用户才能转出为正式项目。四川彝语版维基百科即因未达到此要求，已被暂停使用。

2006 年 8 月，文言版维基百科试运营期间，曾有投票决定其去留。10 人中有 6 票支持继续运营，4 票支持删除。直到今天，针对文言维基百科的质疑声也始终存在，关于是否应该保留文言版维基百科的投票仍可在维基大典中找到。反对派意见认为，文言文只是同一种语言在历史发展进程中的某阶段形态，不同于粤语，更像是另一种完全独立的语言系统。且文言维基百科中不少内容其实只是文白参半、简繁混用，有些词条甚至完全不可能用文言文解释清楚。说到底，修编维基大典不过只是小圈子里的自娱自乐，更别提什么复兴传统文化的使命。

作为其中编辑者，王程可认为文言版维基百科是具有某种象征意义的，对文化的传承价值应大于实用价值。「新文化运动之后，整个（传统）突然断了」。王程可相信，属于传统文化的东西，比如文言、武术，包括中医，「还是要传承下去的，还是要保留的」。至少在相对正式的场合，「还是要用文言写出来」，就像如今罗马教廷的官方语言仍是古拉丁语。

王程可的初中同学、好友，如今在实验中学读书的杨宇泽觉得他有时「和封建似的保守」。王程可认为文言文就应该用繁体字竖排，现在课本上的简体字横排版显得不伦不类，「就类似于满汉全席用塑料盒子装」。平日里，王程可在手机上也全部使用繁体字，甚至根本没有安装简体输入法。如果遇到不得不使用简体字的情况，就要到网上专门转换一下。有一部分原因是，在维基大典的「凡例」（书写规范）要求中，第一条即「书繁体」。这让王程可在编辑维基大典时，至少不会出现简繁混用的低级错误。

可尽管编辑者们严于律己，持续输出高质量内容，文言版维基百科仍不温不火。建站十余年后，维基大典至今仅有 74 位月活跃用户。比起如今互联网产品中动辄千万级的用户数据，毫无疑问，无论从哪项统计结果上看，这都是一个几乎失败的项目。

王程可说，编辑文言维基百科的成就感并不在于有多少人知道或看到自己编辑的内容，而是精神上的满足。偶尔收到有人对自己编辑的词条表示感谢的「点赞」，或看到其他编辑者们也正一起努力在让网站内容越来越严谨就足够了。自己能够参与其中，已经非常满足。他希望自己还能一直为这片净土坚守下去，在维基百科写纯正的文言，直到网站倒掉为止。

不过，网站也一定不能太火。不能变得妇孺皆知，人人都来写作。他最担心维基大典有一天会像嘻哈文化一样突然走红，原本只属于地下的小众兴趣，突然成了大众生活中的饭后谈资。打破了传统规矩与专业门槛后，最后只剩一句娱乐化的网络流行语：你会 freestyle 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