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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跃辉:时间在路上加速,生命则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延展

2020-07-20 13:5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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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甫跃辉 文学报

山里孩子的共同记忆中,少不了一段路。人走出来的路,马蹄踏出来的路,牛车碾出来的路,路是生活的产物,也是生活中重要的角色。幼时,作家甫跃辉每天的日子都从一条黑漆漆的小路开始——夜色还没被晨光带走,他和弟弟就要打着手电筒小心翼翼地走这条路上学去,直到早上放学后,才能在回家时看清路的样貌。

小学走的是土路,读初中时,晨练常在一条同向山里的弹石路上跑得灰头土脸。后来乡镇间升级改造了大公路,又修了柏油路,家门口的小路也渐渐成了水泥路。再往后,修完的路越来越多,正在修建的路也越来越多,离家去往上海学习、工作的他每一次回家,都会发现许多新变化——2019年底,保施高速公路顺利建成,他的家乡,有了第一条高速公路。

杨磊/摄

山中有路。因为有路,许多遥遥的期望和等待成了触手可及的现实。这一点,亲眼见证家乡一步步发展的甫跃辉深有感触。

山中有路

甫跃辉 | 文

我们总是走在路上。认真地走一段路,是上小学时候的必修课。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在闹铃声中醒来。揉揉眼睛坐起,穿衣,穿鞋,洗脸,刷牙,背上书包,和爸妈说,我们走了;爸妈说,路上小心点儿。我们拉上门,摸着墙往外走。天真黑啊!尤其冬天,如果没有月亮或星星,天得有多黑呢?天地一笼统,到处黑窟窿,每走一步都得小心翼翼试探,脚仿佛完全消融在黑暗里了。有时候,手里有电筒——冬天的时候,铁壳手电筒捏在手里真冷啊——能照亮眼面前一小片地方。更多时候是没有的,电筒的电池太不经用了,用不了多久,就“黄死黄死”的了。我们只能睁大眼睛,努力从眼睛里射出光来。出了院子,更大的挑战来了:后院边有条小水沟。水沟上有木桥,后来变成石桥。我和弟弟探寻着哪儿是水沟哪儿是桥,过了桥后,又探寻着哪儿是路那儿是墙哪儿是篱笆。

穿过竹林和树木掩映的小路,走到村外的大路,哪怕头顶没星光月光,四野开阔,晨风轻浮,身上也会一轻,恍若抖落了黑暗的分量。

《上学歌》里唱,“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小书包?我去上学校,天天不迟到……”我很纳闷,太阳当空照了才去上学,算哪门子的早?还天天不迟到?!很多年后才明白,施甸时间比北京时间晚一个半小时,却是同一时间上学放学。

早上放学后,出横沟小学校门往家走,一条土路在光明里显现出来。

摄图网 (下同)

太阳高升,明澈的光亮遍流大地,横沟小学和家之间的土路在季候里变化着。春秋两季,路上多忙于收获的手推车,兼有拉甘蔗的、拉红砖青砖的拖拉机开过,车来车往,压得小路两边塌陷,中间窄窄一条高高隆起。落一场雨,路两边数不尽的水坑。太阳一出,泛着黄浊光亮的水坑是天然的乐园。我们穿雨靴打赤脚,一一检阅水坑。噗通一声,是谁脚底虚空,被水坑吞下半个身子,我们不由得大笑一场。我常常一个人走在这条土路上,低着头在水坑边搜寻好看的小石头,红的白的,鲜亮光润。一路捡一路扔,回到家里,手里只剩下两三颗。可如今,那仅有的两三颗,也早已不知去向何方。

不知不觉,后院已在面前。我走进家门后,小路从后院边继续往东延伸,穿过汉村,进入东山。东山里的路比坝区的路可陡多了,而这样陡峭的路,每天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走。我也走过不知道多少趟,是上山摘野果或找菌子。野果多在地头,菌子多在林间。有路的地方没菌子,有菌子的地方没路,要想有收获,得自己走条路出来。我永远记得那些隐藏在松树林间、茅草丛里、枯枝败叶底下的算不得路的路。

有过几次,在山里走着走着,忽然发现一条山路在不远处,沿着山路走,总能见到人家,到人家里去讨一口水喝,感觉是很特别的一件事。虽然从坝子往山上看,能看到一寨一寨的人家,道路蜿蜒,房舍俨然,可没有一个寨子是我认识的。那时候人小,路又不好走,走到那些地方实在不易,而山里人下来一趟也不容易。

那时候,家里还有些往来密切的山里亲戚。他们从一个叫做“崖子头”的地方下来,有时骑马,有时甚至赶着一支马队或牛队,咣咣咣敲着锣,大摇大摆的模样。记得有天晚上,亲戚们来了,妈出门迎接,七八头黄牛挤挤挨挨走在村路上,一不小心,妈被挤进水沟里了。所幸是冬天,沟里没水。进到大院子,亲戚们坐在堂屋门口吃茶,吃烟,裤腿高高卷起,解放鞋底黏着一层厚厚的泥土和草茎。白炽灯昏昏地照着,黄牛们摩肩接踵,眼眸纯澈,嘴唇磨动,哞哞叫唤。不知道它们走了多少山路,才来到这山脚下的汉村。

山里自然也有那种能走车的大路,这实在是一句不用说的话,但小时候刚知道山里有大路是很吃惊的。山高林密啊,路竟然能通进去?

冬天来了,村里分树。上山砍松树时,有些人家会雇佣拖拉机从大路上山。拖拉机拖斗里塞满碧油的松枝,晃晃悠悠下山,蓬松如一朵巨大的绿云,一路散发浓绿的松脂气息。拖拉机所走的山路仍然是土路,只是宽一些,坡度小一些。坡度一小,自然就得绕圈子,我们平时是不会走的。

初中到乡里上学,保场中学紧挨着东山,学校附近,一条弹石路伸进东山里,听说会通到老麦乡。老麦乡我至今没去过,这条山路倒是经常走。每天跑早操,出校门后,我们的队伍沿着大路跑上山。若是冬天,路上总厚厚积着一层浮土,一脚踩下去,鞋子都找不到了。全班九十多人,前面的尽可以撒丫子跑,噗噗噗噗,扔下无数小型炸弹,后面的只能腾云驾雾了,别说脚在哪儿看不见,手在哪儿都看不见了。更惨的是,恰好碰到别的班级从前面跑过——当然,最惨的还得数有大卡车经过。一辆卡车从后面追上来,猛按喇叭,我们左挡右挡,可螳臂终究挡不了车,稍一松懈,大卡车从身边怒吼着驶过,灰色云团腾起,人人雨露均沾,个个灰头土脸如同从天界坠落凡尘的二师兄。

有天课间操后全校集中,水泥操场上黑压压栽满人。班主任赵金林老师登上柏树间的水泥讲坛,手一挥,高声宣布,大公路要修了!大伙儿窃窃私语。赵老师又说,大公路修好后,一路到县城,想要鞋子沾点儿灰都不可能。大伙儿群情激奋了。那得是怎样干净的一条路啊?想一想后山那路,实在无法想象。

其实大公路原本就有,是从水长乡通往县城的主干道,途经由旺、保场、仁和等乡镇。所谓“修”,只能算升级改造。没几年,大公路修好了,即229省道,直到今日,这仍然是施甸最重要的一条公路。不过呢,鞋袜不履尘土,那是从所未见的景象。从北面水长乡开始,到县城,大公路串联起诸多村寨和街道。只要逢着哪个地方赶街,路边的人啊牛啊马啊总是乱得不能再乱,牛粪马粪随处可见。不记得有多少次,我看到明晃晃的太阳底下,牛啊马啊撩起尾巴,滋出一泡泡骚哄哄的热尿。

听不少人说这条路可是“杀人路”,想想怎能不是呢?稍有不慎,直行的汽车就会撞上从村道出来的车或人。单是汉村,我知道的就有好几位。每次我从村里出来,到大公路拐弯,没红绿灯,也没哪辆车会稍微减速,总得左看右看半天方能穿过。如果装上红绿灯呢?那这条路上简直全是红绿灯了,又会给车辆通行造成极大困扰。

读高中时,县里为了缓解大公路的压力,从快到县城的地方,往西岔出去修了一条柏油路,可以绕开县城通往南面山里的姚关镇。小学时,班里组织去姚关清平洞,走的是老路。大巴车在山体一侧摇摆,醉汉似的,随时有可能一个趔趄掉下山崖。时值秋天,山坡上的树,绿的绿黄的黄红的红,不时撞到眼面前。新路比老路宽多了,平顺多了,且多是在山坳,一条大路朝上,车加足马力开去,似可攀云登天。

除开这样的大工程,小路修得那就太多了,生活也因之有了很大改变。我经常走的那些小路,最先修的是从县一中通往永平村的。高中三年,每天从一中去外婆家吃饭,都走的这条土路。一个又一个春天,我在路上停下单车,单脚支地,看山坡上的桃花,红的粉的白的,阳光熠熠,暖风习习,几乎忘却了脚下泥泞的道路。忽然有一天,这条路就修成水泥的了。一条泥泞的土路,变成水泥路,多么不可思议?自家院子里修一块水泥地,都是何等艰难的事,怎么能一条条路都修成水泥路呢?!

永平村在县城附近,经济条件较好,汉村离县城远,经济相对落后,汉村什么时候才能修这样一条水泥路?就在读大学期间,某次假期回去,村里的土路已然全部变成水泥路。

往年雨季来临,村路泥泞如胶,总要留下几只解放鞋和一连串咒骂。如果穿拖鞋,那更糟糕,不单拖鞋经常拔不出来,走上一截路,稀烂泥犹如雨蛙,纷纷跳上身后的裤子衣衫,直至跳上脑袋的制高点。现在是哪怕下再大的雨,路面顶多不过积一些水。

时间在路上加速。越来越多的路在修建,有我知道的,更有我不知道的。

■ 被誉为“最难掘进铁路隧道”的大柱山隧道在艰难推进12年后,今年4月终于贯通 甫跃辉/摄(下同)

最近两年,就在紧挨汉村的东山脚,很多地方挖开了,问了才知是要修高速公路,从保山到施甸的保施高速——这是县里的第一条高速公路。一次一次回去,变化一次比一次大,鲜红的土壤裸露,巨大的桥墩立起,桥墩上有了路面……我好几次站在老家三楼平台往东望,两百来米外的高速路面上,人如蚂蚁,车如甲虫,龙门吊如巨兽,日夜都在忙碌着。高架桥后是绿的山峦,山峦后是蓝的天穹,到处是崭新的景象。

老家正在修的路还有很多。

去年九月回老家过中秋。节前要到霁虹桥底坐船逆澜沧江而上,到了才知道,过桥即是大理,而保山一侧山坡上在施工的,正是大名鼎鼎的大柱山隧道。隧道全长十四公里多,2008年开工,至今尚未全面贯通。一股水流从隧道口附近喷涌,直直飘坠,飞珠溅玉。突然,一块护板被大风吹落,飘坠江面,发出巨大的爆裂声,抬头看正施工的桥面高高在上,又低头看红浊江面遥不可及,江中几片零碎的三合板漂浮无定。

又一日,从施甸去龙陵松山,从怒江边经过,又一座巨大的桥梁在修建,是怒江四线特大桥,全长一千多米,桥面距江面达二百三十米。

建设中的怒江四线特大桥

中秋节头前一天,县里负责高速公路统筹施工的杨开东主任约我,次日中午到横沟小学一起吃顿饭。横沟小学早已取缔,校园倒还在,亦早挪作他用。我问了才知道,横沟小学原校址是现在高速公路指挥部驻地。

横沟小学离家多近啊,小时候却觉得那么远。每天一早从家里摸黑出发,总要走上好一阵才能到。如今,我们从家里出门,走在水泥路上,不到十分钟,学校已在面前。

校园整体格局和当年差别不大,只是房屋新了,行道树整饬了,而老师们同学们早已不知所踪。寒暄几句,开东主任说吃饭还有些早,要不去高速公路上看看?我说,能到路上去?开东主任说,当然能。十来个人分头上车,两三辆车拐出横沟小学,往西上大公路,往北,再往东,从银川村附近穿过,经过大片蓝莓地,前往东山脚。

一路听开东主任介绍,保施高速主线长三十三公里,全程六座隧道,三十五座大桥,自2016年12月30日开工建设,至今已近三年。建成后,从施甸县城到保山城区用时仅三十分钟,比229省道节约三十分钟。听他说来如数家珍,我笑,路还没修完,您都成专家了。开东主任笑,说只能边干边学,又说起这三年来因修路,征地、赔款等等引发的一连串“故事”。我想,这些故事要是写下来,多精彩啊。然而,我知道我写不了,这么听一耳朵,所了解的只不过是一些些皮毛,要想讲好当下“中国乡村故事”,须得长久沉入最基层的生活才行。

正说话,车子摇晃,停住了,已经来到高速公路桥上。下了车,脚下是一个坑,不远处更多坑,到处裸露着钢筋,到处散落着碎石,到处搭着脚手架,桥面和桥面之间还没连接好,罅隙宽大,探头望下,离地面少说也有一二十米。不免有些怀疑,这个样子能在年底通车?到年底,满打满算只有三个半月。开东主任倒是很有信心,说肯定没问题。

修建中的保施高速

在高速公路上走着,望望东面的高山,一山连一山的松树,坡地上的玉米即将成熟;又望望西面的坝子,村落、道路、田亩,秩序谨严,万物在秋日太阳底下闪着光亮。这是我第一次到保施高速上,是走着的,今后再来,是只能坐车了。那时车行路上,再这么东看看西看看,又当是别样的感觉吧?

回到横沟小学吃中饭,席上除施甸本地人,还有好几位云南建投集团的,他们来自天南地北,说话南腔北调,中秋节都回不了家。大家一起吃的这顿饭,就算是团圆饭了。

■ 俯瞰保施高速 杨磊/摄

几天后,我离开施甸,经芒市去曼德勒后返回上海。不时会想起保施高速,但我知道开东主任很忙,从没问过他路修得怎样了。从“水墨施甸”等微信公号看到保施高速的消息,“保施高速公路建设推进有力”、“保施高速公路吹响攻坚‘冲锋号’”、“保施高速:年底通车,我们拼了!”……2019年12月30日,看到“保施高速公路顺利建成”,点开帖子里的路况视频,一条崭新的高速公路在眼前延伸,穿村过寨,翻山越岭,永无尽头似的。转发帖子到朋友圈,说当初还想着不大可能完工呢,有朋友留言,“你这是看不起基建狂魔啊”。

什么时候回保山,会坐车经保施高速回家呢?那些我熟悉的山峦,我还没从它们的肚腹里穿过;那些我熟悉的村子,我还没从那样的视角看过。

2020年1月11日18:44:08

新媒体编辑:张滢莹

配图:未标注图自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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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甫跃辉:时间在路上加速,生命则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延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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