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重孙

原创 闲谭编辑 平叔闲谭

承重孙

作者 ▏郑小敏

配图，与本文无关

民国36年即1947年，久病的奶奶去世，那时我六岁。

家中经济已艰难，但爷爷遵从旧礼，一心要把丧事办得让人说得过去，因为这之前不久，邻里何家奶奶过世时，殷实的何家丧事隆重。我家不敢攀比，但也得“撑”一下，不至于有人轻视吧。邻里乡亲都知根知底的，何家派人来说，有啥需要帮助的说一声儿，并带来了一大包孝衣，让我家挑大小合适的。何家人说借给你们用，也免得去做了，这一项确实省却了一大笔开支。

民国时期办丧事，很多人家都需要披麻戴孝的，这规矩表示出这家子的身份也被别人看重，若草率从事会被认为是不遵礼教习俗的穷人，因而被人看不起。

说起披麻戴孝，其实就是穿孝服，包孝帕子，穿孝鞋。头上裹白帕子，弄一幅白布披背上，孝服是白布长袍，孝鞋是白布面料的。

披麻的只一人即孝子，死者的长子。奶奶过世时，我父亲流落在外，音讯杳无，我家又是三代单传，于是我就成为了替父行孝的承重孙，应该父亲做的都由我承担。

做承重孙的着装也与其他家庭成员不同，除了孝帕子孝衣孝鞋之外，还有孝冠和马甲。孝冠是用黄篾片扎绑的，这顶孝冠呈半圆球形状，接口交叉处都粘个小棉花团儿，整个头上十几朵小棉花球星星点点。上身一件用麻袋布做的背心，前后都用毛笔写了四个字儿，我太小也认不得写的啥；腰间的一旁还挂着一个小小的白布口袋，口袋里面装了一把米，走动时一甩一甩，像个配饰。有了这一身量身配置的专属，让所有人的赞叹，引得姐姐和弟妹们羡慕不已，我也很觉得与众不同开始风光。

其实承重孙是最苦最难当的，当了承重孙的我，那几天终日跪在奶奶遗体旁边，每当有人来吊唁作揖上香时，我就得向来人逐一三磕头。吊唁的多，一批批的来了又去，我必一一磕头。不时又被长辈领到院子里，那里坐着重复又来的长辈亲友，他们坐在邻居借来的椅子板凳上喝茶吃烟。我进院子里是给换一批人作揖磕头，又是按辈份排行叩拜，而他们来得早迟不一，人数不同。又都拉家常，兴趣不同而又各人坐位错落，所以我在引领下，东南西北回过去回过来的拜。有人悄声说，今天整“疼”了，拜了个牛儿奔四方。

长辈们一边领受磕头也又赞又叹，“快起来，快起来，好有孝心!”，痛苦中我难受流泪连鼻涕，感受那些怜惜而有丝丝安慰，不知不觉陷入迷迷糊糊懵懵懂懂中。幼小的我并不懂得此刻一个人，处在不可或缺不可替换不可喘息的境况位置上，是有多艰辛苦恼，脑子里只盼着这事快快过去，明天就出殡发丧了。

出殡的早上和尚来念转咒经，他双手合十，嘴里低声缓缓的念着。奶奶睡的棺材被搬移进了一间长方形的抬轿里，像一个绸缎房子。这抬轿忒大，前后各四抬，八人大轿的灵柩前面又套拴着两条长长的带子，供所有亲人分两路握着，右边的左手握，左边的右手握。当人们失声痛哭时，我摔破了药罐药碗，这时听到放了三炮，在呜呜哒哒的唢呐声中，整队出行。

作为承重孙，我端着灵位牌挂着哭丧棒，由两个大人陪护左右走在最前面。这一趟更不轻松，出殡路线是从棉花街口即蜀都大道口，沿纱帽街至东大街，左拐东大街至牛市口，一路徒步慢行。

民国时的成都，很多街道都有庙宇，不知是啥庙，不知供奉什么神佛菩萨，作为承重孙都要见庙下跪叩头的。除了这些固定的叩拜还不算，有办丧事的人家遇见了，则要前去叩死者作揖磕头，丧家的孝子也跪拜答谢。路上还经历了办喜事的人家，那是冲撞不吉的，又跪地叩首告罪表示歉意。

在经过下东大街城隍庙时仪式更盛，除了叩拜，还有人前往点蜡燃香烧纸钱，因为死者归城隍老爷管辖，必须敬重些。过了东门大桥之后，住户商店不多了，庙也少了，可巧又遇了两次对面来的殡葬队，于是又和对方的孝子对叩对拜三磕头。作为承重孙真太苦太累了，承重孙不好当啊。

终于到了牛市口，这才停下来。吹喇叭的举花圈、举祭幛的、抬丧轿的先走了，家里的老人孩子都转坐鸡公车去墓地。郊外的路更烂，城里是泥沙石路，郊外则是烂泥路，天晴一把刀，下雨一包糟。

小孩儿身子轻，在鸡公车上颠簸抖动更大，浑身痛麻，摇来晃去很觉劳累，坐在鸡公车上皮塌嘴歪。在下棺时，端公打罗盘指点比划，我坐地上靠着树看，当一一摆放完成，要填土时，家人们又一阵哭。要我前去，我抵死不干，还是被连哄带拉靠近棺材放下的坑前跪着，在唢呐声鞭炮声和几个农民扬土掩埋声中，我竟然跪在那儿睡着了。

这事后来成了大家的谈资话柄。听大人们说，当时打罗盘的端公师傅也帮我打圆场，他叽里咕噜了几句什么，然后对大家说：这也好，是吉相，这娃儿今后瞌睡好。大家也没有责怪而让我睡了。而今看来，端公说那话真有点诡异，我确实几十年好瞌睡，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能安然入睡，不晓得失眠是啥滋味儿也没有失过眠。说起来没人性。但这是真的呢。

奶奶过世时，我刚过六岁不久，今天我已过了79进入80岁。多少的人生沧桑已经历，岁月流逝时时代变迁，一切都像风一样吹的无影无踪了，但往事不时又回到眼前，历历在目。

偶尔和姐妹兄弟谈到这段往事时。他们只记得奶奶外婆去世，根本记不得这些过程了。

他们不是承重孙吧，我想，是的。

END

原标题：《承重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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