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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晓云:此情已然成追忆,当时只道是寻常——送别蕴茜之后

申晓云
2020-08-01 10:07
私家历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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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悼大厅里哀乐声响了,悲戚、肃穆,赶来送逝者最后一程的人,依次去跟曾是那么熟悉的你作最后的告别。我也挪动了脚步。蕴茜,得知你去世噩耗的这几天,我脑海里不时浮现你的身影,几近夜不能寐,现在终于走近你了!泪眼婆娑中我看到了你,还是那么安详、恬静,想起几次去你那里探望,你都执意要到地铁站来接。我不要你接,却总拗不过。可我现在是多么希望你还能像以前那样微笑地站在面前啊,可是你躺下了,你是累了吗?要睡了!我不能惊动你,然而我真想对着你喊一声:别走!蕴茜,你别走啊!你答应我的,怎么不兑现承诺就走了呢?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你来电话说想跟我一起到玄武湖散散步,原来那天你是去医院取药,医院就离玄武湖公园不远。我们在大门口会面一起进了公园,湖畔清风拂面,湖水碧波荡漾。那天,我们边走边聊,休息时还唱起了彼此都熟悉的歌,真是惬意万分。中午,你非要拉我去一家高档酒家用餐,说那里菜做得精致,是江南风味的,我这才明白你是约我是有预谋的。就在那天餐桌上,咱俩约定了,下次一定是我请你,我们可以选个地方去玩玩,像今天一样,既然你我都喜欢江南口味,那我们就去无锡,那是我从小长大的故乡,蕴茜说也是她的老家,那就一言为定了!我们说好了,只要你觉得体力可以,随时可打电话给我,去无锡很方便,我知道哪儿好玩,也知道哪里有美食可餐。这是一年多前了,蕴茜,我还在等你电话,你怎么就走了呢?你别走!我不让你走,大家都想把你拽住,可那管用吗?!现在你静静地躺在那里,我明白,那个约定再也不会有兑现的可能了!看着躺在花丛中长眠不醒的你,泪水止不住地夺眶而出……走出告别大厅,外面的雨比来时下得更大了,老天,你也在为蕴茜的离去而悲伤吗?!……

陈蕴茜教授

追悼会结束了,怅然返回家中,心绪很难平复。在得悉蕴茜去世噩耗时,就想为蕴茜写点什么,但电脑打开又关上,想说的那么多,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蕴茜是个学人,应该写写她的治学态度和学术成就,可那用我写吗?学校里、系里关于蕴茜的生平介绍中已经说得非常全面,在得知蕴茜去世消息后,更有不少国内著名学人微信撰文悼念,对蕴茜短暂一生中在学术上取得的开创性研究成果的价值和意义作了很好的介绍,我再写,不过重复而已,写点别的吧,写什么呢?三言两语,不说也罢,我犹豫了。现在追悼会开过了,回到家中,追悼会上蕴茜躺在花丛中的情景,再次来到眼前,那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催我坐到了电脑前,于是打开电脑,就用键盘来跟蕴茜说说话吧,就当她还活着一样。

说点什么呢?就从我跟蕴茜的初识开始吧。那是我来南大工作后不久,因为担任历史系本科一个年级的班主任,平时又爱唱个歌,常被邀去参加一些学生联欢活动。那天,在历史系所在西南楼,一位长相娇好的女同学来请我去给她班里同学排个女声小合唱的节目,选了一首歌,那首歌好像是歌剧《红珊瑚》的主题曲—“一树红花照碧海”。我会唱,但记不得歌词,于是问道,有歌词吗?那同学立即递来一张纸,我接过那张纸,上面有带曲谱的歌词,抄写的字迹十分娟秀,有点像刻的钢板,我不由得问道“抄歌词的字好漂亮,是你抄得吗?”那同学温婉一笑默认了,我暗暗赞叹,心想这同学肯定是学霸,挺可爱的。只是那天我有事,并没跟那位同学去她班教唱,只是拿着看着歌词跟她一起哼唱了几遍。我发现那位同学唱得很准,且声音甜美,给我很深的印象。几年后,那位写一手好字、还爱唱歌的娇小漂亮女生在本系完成了她的硕士学业,并留系当了老师,从此我们就成了同事,她就是蕴茜。也许我们因唱歌而结缘,唱歌一直是我们共同的爱好。蕴茜会对我说,“申老师,我爱听你唱歌!”说的我很不好意思。记得一次系里活动后,她约我一起去到南苑的一处地方唱卡拉OK,还带上了她的宝贝女儿,说让她也来听我唱歌。哎,蕴茜,你夸得我都脸红了,我发现你对所有人都不吝赞美,那是因为你的善良和真诚!难怪大家都喜欢你!现在你走了,以前你让我唱歌我总推辞,因为你自己就唱得很好,我唱歌随性而已,很多歌都只会唱半截。但我现在很想为你唱首歌,一定是你熟悉爱听的,但是你已听不见了,而我也再不可能再听到你甜美的嗓音了!……

蕴茜,我觉得你我挺有缘分。你研究生毕业留校后,在近现代史教研室工作,我们同属一个专业,你侧重近代史部分,我则是主攻民国史。后来你也承担了不少民国历史方面的项目研究任务,而且做得那么好。民国史中心成立后,把你也拉了进来,在逸夫管理科学楼的17层,我俩被安排在同一办公室,因而较之系里其他老师我们有了更多的交往。我们还在一起做过学生工作,见面也常聊聊学生的事,有很多共同语言。更巧的是,我和你还是同一年读的博,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因为特殊的历史情况,当时在校任职的中青年教师很多人并不具备博士学历,学校于是出台了一个可以申请免试在职读博的政策。贯彻之初,系里很多人想申请,由于粥少僧多,我和蕴茜都未凑这个热闹。几年后,好像系里中青年教师中可以申请但没有申请的也就剩我和蕴茜了,于是我们都作了申请,不料政策多变,免试被取消了。为此,我十分懊恼。说实在的,考专业不担心,就怕考英语。我是“文革”时的老三届,恢复高考后,因工作缘故大学都没上,后来决定直接考研,应考时就担心英语过不了关,功夫全下在了抠英语上,颇有苦不堪言的感觉。而今,年龄又大了好几岁,平时阅读英文史料还行,用来对付考博,实在无把握。现如今,放弃考博,意味着今后难有学术提升的空间,参加考博,又不想“吃二遍苦,遭二茬罪”。正在犹豫之时见到蕴茜,我不由得牢骚满腹。蕴茜倒是不怕考试的,她本就是妥妥学霸一个,英语还特别好。但她能体谅我的心境,见我对考还是不考拿不定主意,就一个劲劝我说“申老师,你不要放弃,你英文很好的,肯定能过!”为帮助我应考,蕴茜还主动给我推荐和找来了一些英文应考复习资料,对我准备考试帮助很大。蕴茜,谢谢你的善解人意和打气,借你的吉言,考博这一关闯过去了,于是我俩又成了在职读博时的学姐和学妹。

就说说读博的事吧。读博很辛苦,在职读博更辛苦,除了一如既往地需要承担原本已十分繁重的教学科研任务外,还必须在一定期限内交出一篇具有一定学术水准的博士论文来。记得读博那阵,我手上因有好几个集体书稿项目在手,颇有点手忙脚乱,家里又碰到烦心事,在为博士论文选题时就想找一个上手快的。当时我正好参与了由台湾地区“中研院”张玉法教授牵头组织的一个书稿项目撰写,因参与项目,手上积累了一些从外地档案馆耙来的民国资料,在不想耗费太多心力的情况下,就把快完成得差不多的书稿作为了博士论文的选题和主撰内容,心想手上事多,适当给自己减减负吧,所以耗时不多,但质量只能说是差强人意。而蕴茜则不然,她对自己读博是有学术追求的,很想为自己找到一个新的研究方向。所以最初也在为选题而发愁,正好得到一个去哈佛进修的机会,在那里,好学的她接触了西方文化人类学的前沿理论和方法,打开了眼界和思路。回来后高兴地告诉我,她选题确定了,思路也已贯通,那就是将她在哈佛所新学到文化人类学的理论、概念和研究方法运用到对中国历史的研究中去,将政治史与文化史、社会史,历史学与文化人类学、社会学相结合,就孙中山符号的建构和传播与孙中山崇拜的形成与发展的关系作出考察,进而对中国近代社会转型中国家权力如何通过现代性构建实现社会控制的现象作出透视和揭示。这是一个全新的学术视野,在她兴奋地跟我谈起她的论文构想时,我倍感新奇,也为她高兴,觉得她一定会交出一篇令人耳目一新的论文来。不过,做学问就是一个苦差事,做历史的尤其如此。有了新的视角和研究方法,只是明确了研究进路,要完成论文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于是蕴茜开始了艰辛的资料收集和整理工作。了解她的人都知道,那几年为收集相关史料,她真是“上穷碧落下黄泉”,一有时间就跑图书馆、档案馆,细细翻阅各种书报期刊,还不时抽时间去作实地考察,每有发现,欣喜万分。有时在系里碰到,她往往是一边与你分享新材料获得的喜悦,一边又不断埋怨自己论文进度太慢,急死人了!这时候,我会安慰她说“急什么,慢工出细活,十年磨一剑嘛!”。有时也会劝她别太苛求自己,“什么都要求完美,能不慢吗?”听我这么说时,她会对我苦笑说“我就是那样,没办法!”有时还会加上一句“申老师,要是像你就好了”,真让我哭笑不得。是啊,要说学校里身边都是做学问的人,不过怎么做学问,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有人选择一步一个脚印的攀登,但也有不少人选择走捷径,功夫在书外,尤其是学风浮躁、追名逐利盛行的当下!蕴茜啊,你就是那个选择攀登的人!我佩服你,应该是我向你学习才是!

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梅花香自苦寒来,蕴茜的论文终于完成了,最后呈现在人们面前的就是她那部在博士论文基础上增补完善而成的洋洋60多万字的《崇拜与记忆——孙中山符号建构与传播》。那可是部精心之作!书稿很快就被南大出版社付梓出版,发行后立即好评如潮,确如评价说的,这部的著作视角之新颖、构思之精巧,资料之详实,论证之严密,堪为中国新文化史研究的带标志性意义的经典之作!不过,在大家都向蕴茜表示祝贺的时候,她却心态特别平和,连气都没松一口,很快又确定了新的研究方向。记得那年蕴茜来香港开学术会,我正好也在那里,说好了会后去我那住上两天,我陪她好好玩玩。哪知道她在住我那里的几天中,一直都埋头在赶文章。她告诉我,这是孙江太太黄东兰主持的《新史学》的约稿,等着发出,必须尽快将文章赶写出来,不得不用上本来准备放松一下的时间。她写文章还真投入,两、三天中,连住处的门都没出,更谈不上一起出去玩了。嗣后老是向我表示歉意,说在我那儿享福了。哎,蕴茜,这话从何说起啊!后来我知道,她在港连日赶写的那篇文章就是她后来广受瞩目的另一篇力作《山歌如火:〈刘三姐〉的性别意识与阶级抗争》。她就是那么不断地给自己加码,可文章是好,也不要这么拼啊!

《崇拜与记忆:孙中山符号的建构与传播》

说实在的,蕴茜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做事太认真,又不懂得放松和照顾自己。一门心思放在学问上倒也罢了,但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又被系里委派了行政工作,不是当领导,而是特别累人的秘书。那几年上面教育部门检查、评估特别频繁,下面的功夫也就做在了汇报和填报各种名目众多的表格上。我想,许是领导看中了蕴茜做事的一丝不苟,于是能者多劳,蕴茜被赋予了做材料的重任,那可是下面应对上面检查的“硬核”,以后系里顺利通过评估,皆大欢喜,可又有谁念起蕴茜这个做材料者的功劳呢!那阵子,因为她主要在系里工作,我们并不常见面了,偶然遇见,会看出她脸上的疲惫。有时她也会跟我叹两句苦经,但我也知道蕴茜这人学不会拒绝,习惯了让别人舒坦,而自己却不得不负重而行!

终于有一天,与蕴茜相遇在校园,她高兴地告诉我,她将去学校高研院驻院研究一年。高研院是那时学校为发展文科研究而新辟的一块学术高地,那里研究条件较为优越,是个想做学问的好去处。而对蕴茜来说,那里还聚集了一些来自学校其他文科院系与她在学术理念和治学风格上都相当投契的实力派中青年学者。去那里工作,蕴茜一定如鱼得水,会很开心。果然,一次我在校内碰到蕴茜,问起彼此的一些情况,她高兴地告诉我,高研院真不错,有很多国际交流机会,还有一帮志同道合的学友,领导也很赏识她。驻院研究期满之后,她又继续在高研院兼任院长助理。

特别是孙江老师,他和他太太黄东兰是一对学术俊彦,与蕴茜相交甚深。那次她在港赶写的那文章,正是应的黄东兰之约。孙江原本就是历史系的才俊,去日本深造多年,期间多次回国内讲学,后来回返母校,创建学衡研究院,倡导新史学研究,办刊讲学搞得风生水起,深受学界瞩目。特别是他组织的记忆研究团队,结集了很多人才,李里峰、李恭忠、张凤阳等,都是蕴茜的惺惺相惜者。她在跟我聊这些时,脸上透着喜悦。我想不管在哪里工作,开心就最好,能激发出人很多潜力和能量。我给她送上祝福,心想她还那么年轻,有这样一个平台,在学术上会更加精进,也会有更多更好的研究成果问世。不过,我还是忍不住提醒她,悠着点,别太累着啊!

然而,老天也真是不公,怎么不久后她就病倒了呢?!得知蕴茜患上癌症时,非常吃惊,赶去她那里探望,告知是乳腺癌,但见气色还好,精神也不错,也就觉得没啥了不起。现在医疗条件好,应该是不难治愈的。于是仍与蕴茜谈笑风生,让她一定保持良好心态。后来有一次去看她,她告诉我脑袋上新动过一个手术,我这才觉得这病很凶险,但觉得既然已动手术,看起来还恢复得不错,也许就没事了。于是让她千万别作费脑力的事,安心静养。以后又有过两次探望,感觉也都还不错,也许是蕴茜总把她最好的状态示人,不希望人家为她操心。而自那次她约我去玄武湖散步后,我竟觉得她很快就会恢复了,就等着到春暖花开之时,约了一起去无锡。但此后有一段时间,我因不在南京,也就没有联系。今年春节,我在香港跟儿子一家过年,本打算节后返宁,但因来了场疫情,返家被推后,5月份中才回家中,心里惦着蕴茜,想去她那儿看看,先发一微信问候,未见回复。以为疫情故,上门有所不便,也就作罢。直到那天,在系微信群中我突然看到了陈蕴茜老师不幸病逝的消息,这才知道蕴茜已离我们而去了,她不可能给我回信,我再不能见到活着的她了!……真是痛彻心扉!

想想这几年,我自来南大后相处甚得的同行老师中竟接二连三地走了好几位,高华、任东来、计秋枫,现在又多了个陈蕴茜。他(她)们都那么出色,却都年不过60就离去了,真是天妒英才啊!人一生中会遇见很多人,但并不是都能成为朋友,尤其是知己朋友的。而早逝的这几位恰恰都是我在校内同事交往较多、也常有交流、相处甚洽的几位,他们的离去都让我那么的不舍。但不管怎么说,前三位离世前,我还都去医院见上了最后一面,而蕴茜小妹,我怎么连见你最后见一面的机会也没了呢!想到这,不免遗憾,深感痛心。恍惚间那天去医院与计老师见最后一面的情景浮现在眼前。那是在得知计老师已是弥留之际时,我约了计老师的一位研究生急急赶去医院,当我走进病房,看到被病魔折磨得十分憔悴的计老师时,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倒是计老师反过来给了我宽慰,他说:“申老师,都是命啊!没什么,我只是先走了一步,我要去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我会在那里等着朋友的到来,最多40年吧,应该来得差不多了,我们还会在那里见面!……”计老师,您说这话时竟是那么潇洒、豁达,于是我似乎感到死神也不是那么狰狞可怕。谢谢你引我为知己朋友,这是何等荣幸!后来大家知道,计老师把对我说过的这番话写在了他的遗言中,那是怎样的一种气概!

蕴茜,你一定也听到计老师的话了,去找计老师吧,在计老师那里,你或许还会遇见曾经亦师亦友的高华老师、任东来老师。我想,如果真有另一个世界,谁知道呢,也许真有!就跟有缘、有命一样,只是现在未知罢了,那么你和他们一定会经常聚在一起,论学问道,那么那个世界也就不再陌生,也不会有寂寞!蕴茜,去吧,一路走好!

(本文首发自微信公众号“NJU学衡研究院”,经授权,澎湃新闻转载。)

    责任编辑:于淑娟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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