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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日本:《春叶影下》

[美]丹穆若什/文 康凌/译
2020-08-03 11:07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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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既是重构世界文学的版图,也是为人类文化建立一个纸上的记忆宫殿。当病毒流行的时候,有人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为天地燃灯,给予人间一种希望。

第十一周 第一天

日本 樋口一叶 《春叶影下》

1872年,樋口一叶出生于东京的一户小康人家,在父亲经商失败、罹患疾病之前,她得到出色的古典教育。在她十七岁那年,父亲去世。当时她已经显露出古典诗歌方面的早慧,并已立志成为作家,把本名“夏子”换成诗意的笔名“一叶”。然而,写诗无法帮她养活自己,在父亲死后,她和母亲及妹妹只能在东京妓馆区边上以针织缝纫为业勉强度日。

二十岁时,樋口一叶开始创作小说,接连在《都之花》(早年有人将其描述为“一种轻文学期刊”)等新兴杂志上发表了一系列短篇作品,一篇比一篇优秀,她的创作渐入佳境。她在1896年年仅二十四岁就死于肺结核之前,那少得可怜的几年里,她的声名飞快增长。当时,她已经被视为同代人中最杰出的女作家了。这里我将集中讨论她的作品中我最喜欢的一篇——《岔路》。这篇小说收入罗伯特·丹利(Robert Danly)翻译的《春叶影下》,和这部集子的其他几篇小说一样,都密切关注着女性和青少年的生活——后者作为日本的“新青年”,正在充满变动和不安的时代里挣扎着寻找自己的道路。

像《都之花》这样的刊物的兴起是技术革新的结果。日本自雕版时期以来,就有漫长的印刷出版传统,然而西方出版社的引入则推动了出版业向更为广阔的受众拓展。因此,大日本印刷株式会社于1876年成立,意在满足“公司创始人以活字印刷提升人们的知识和文化水平的热切期盼”(如公司主页所说)。一大批报纸期刊发展起来,为樋口一叶这样没有显赫背景的作家提供了重要的商业平台,她们得以借助新的出版方式来获得收入和大量读者,其中就包括森鸥外1889年至1894年主持出版的文学刊物《栅草纸》:         

樋口一叶的文学教养主要来自于她的日本前辈和同僚,从平安时代的紫式部到十七世纪的井原西鹤再到她的同代人,然而从一开始,她的作品就被人同时放在世界文学和日本传统两者中来理解。这一点清楚地体现在森鸥外1896年为她的小说《青梅竹马》所写的热情的评论中。“《青梅竹马》的出色之处在于,”他写道,“其中的人物绝非我们在易卜生或左拉那里常常遇到的那种野兽般的生物,所谓自然主义者们常竭力模仿后者的技巧。樋口一叶的人物是真实的、具有人性的个体,我们可以与之同哭同笑。”他总结道:“我毫不迟疑地将真正的诗人这样的称号赠予她。”

森鸥外在德国度过了几年成长时光,他也是发展西化日本小说方面的前沿人物,但值得注意的是,在称赞《青梅竹马》时,他赠予樋口一叶的称号是“真正的诗人”,而非“真正的小说家”。在日本文学等级观念中,诗歌依旧处于顶峰,森鸥外在樋口一叶处发现的,是一种以诗性的语言来处理具体现实的罕见才华。

如森鸥外的评论所示,易卜生正风靡一时。樋口一叶同年写下的令人心碎的小说《岔路》,对易卜生在《玩偶之家》之类作品中涉及中的主题做出了拓展。和易卜生笔下的娜拉一样,樋口一叶的女主人公阿京也在一个性别和阶级关系板滞而不公的世界里谋求生路。和父殁之后的樋口一叶及其母亲、妹妹一样,阿京一开始也试图靠针织缝纫度日,但后来却放弃了对独立的追求,做了别人的妾室。和易卜生笔下的娜拉一样,阿京身边也有一个不愿谅解她的男性(此处是一位青少年,阿吉)在观察她,他无法接受他喜爱的朋友何以如此堕落。

这个故事呈现了一处短暂却具有转折意味的时刻,好比乔伊斯式的“顿悟”时刻,其中,阿吉意识到了他和他的雇主以及和阿京之间所建立起的那种准家庭关系的脆弱。我们对阿京的丈夫——或曰主子——所知甚少,但情感关系已然被简化为一种经济交易。阿吉由此认识到了成人两性关系的腐朽,就如同亨利·詹姆斯的小说《梅奇知道什么》(What Maisie Knew)中的年轻女主人公所经历的一样——比《岔路》晚一年,詹姆斯的小说在一本美国的“小杂志”《小册子》(The Chap-Book)上开始连载。

樋口一叶以朴素的叙事技巧展现了一个既陷入瘫痪又处于激变中的世界。这种状况正浓缩在阿吉的经历中。他是孤儿,举目无亲,而阿京则成了他在这个瞬息万变的世界上唯一的依靠。在故事末尾,他失去了这个港湾,就连阿京也放弃了对独立生活的追求,接受包办安排,成了别人的妾室。这里没有烂俗言情剧里的为情而死,也不为我们提供易卜生式的道德说教。小说中最接近道德结论的部分——“男孩子决不放弃他对清白的看法”(页293)——听上去也像是说说而已,令人难以辨别它是要让我们称赞阿吉的道德坚定,还是为他的不成熟而遗憾。小说以两人间一段黯淡的对话结尾:

“谁也不想做那种事情啊。但我已经打定主意了,你改变不了的。”

他含着眼泪盯着她。

“把你的手从我身上拿开吧,阿京。”

不同于易卜生的戏剧,樋口一叶的故事拒绝叙事上的结局:这里没有摔门而出,或许第二天阿吉就会接受阿京的选择是合理的,因为她其实也没有多少余地。

《岔路》的悲剧性,在于这里并没有上演宏大的悲剧,也没有流行情感戏码可以借来让事情变得好看些。阿吉曾是一个无家可归的街头艺人,直到一位善良的老妇把他领回了家。然而他口中的这位“老婆婆”也不是什么神仙救星。她在她的伞店里拼命使唤他,几乎把他当作家里的一个奴隶。但即使是她,也已经在故事开始前两年去世了,伞店的新东家则几乎容不下他。阿吉在阿京那里找到了一个替代性的家庭,“你就像我姐姐一样,”他对她说,并问道:“你确定没有弟弟吗?”而阿京是独生女,她自己也没有家人可以依靠。

阿京无法回应阿吉对家庭关系的玄想,便期盼着某种奇迹出现。她问道:“你身上有什么证明身世的东西吗?一个带着名字的饰品之类的?总有点类似的东西吧。”在通俗小说或木偶戏里,这样一种饰品将揭开阿吉(一般是尊贵的)身世,而他也将能回到他失去的家庭。但他和阿京生错了时代。

事实上,他们生错了文类。他们的故事绝非阿京在《都之花》之类的杂志上会读到的那种有着大团圆结局的消闲故事,也不是阿吉过去在街上表演的那种通俗戏本。阿京和阿吉生在十九世纪现实主义的现代世界中——甚至是在十九世纪末的现代主义世界中,正与在易卜生处依旧清晰可见的那种直截判断和道德确定性渐行渐远。丹利曾写到樋口一叶“隐晦简省的风格”,而这正是当时西方作家正在试验的一种特质。在樋口一叶写下她的作品几年之后,康拉德的《黑暗之心》中的叙事者告诉他的听众,马洛的未完成的故事的意义“不是像内核一样在里边,而是在外边,包裹着故事,故事照亮意义,就像火光照亮迷雾”。樋口一叶的主要作品也是如此。

在成功卖出第一篇小说后,樋口一叶在日记里记下了她回家报告消息时的场景:“看,妈妈,《都之花》发了我的第一篇小说,给了我10块钱!”她妹妹宣布“现在你是职业作家了”,并补充道:“谁知道呢,或许你会变得非常有名,然后某天你的头像会被印到日本的纸币上!”樋口一叶笑着告诉她妹妹不要想太多——“日本的钞票上印一个女人的头像?”(木村,《一叶笔记》,页83)2004年,樋口一叶被印在了五千日元面值的纸币上——一次真正的诗性正义的实践。

                   

她是第三位获此殊荣的女性,之前的二位是神功皇后和樋口一叶最喜欢的作家,紫式部,我们明天的主角。

    责任编辑:郑诗亮
    校对:刘威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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