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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张琴:在鄱阳

2020-08-04 16:04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政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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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日高悬,烘烤无处可逃。

汗水如断线珠子般,沿着身体一颗一颗往下淌,将泥地里的草根,沁得“滋滋”作响。仿佛烧红的铬铁浸入水中,地上不时腾起一股股黄烟,我不停跳起双脚,以缓解脚背灼伤的痛感。

许是跳脚行走的姿势颇为怪异,一路引来不少善意的侧目,每此,我便趁势停下,与他们聊简单的天。

除草机轰轰而鸣。在背水面除草的,是珠湖联圩附近村庄的几个村民。他们边移动边除草,顺便大声回答我的问题。他们说今年这水涨得骇人,又凶又猛,自己没有技术、是除不了险的人,但实在该为除险做点儿力所能及的事,除草可以,只要体力,也用不着换班,一天天的,喝口水就出门,有需要就去。

堤脚、堤身,那些走得慢的,都在巡堤查险。他们当中,有些是各村党员干部,有些是熟悉情况的本地老把式,还有些是县上、乡里挂点包段的同志。与除草村民不同的是,他们在听答时,都会有意识的停止一切身体活动,以确保自己这一趟巡查不会因为分心而出纰漏。我注意到他们每个人的眼睛似乎都比脸色更红。

没有任何树阴遮挡,一排战士盘腿散坐在刚抢完大险的桩号2+000处,做短暂休息。他们身后打着一条横幅,上面写着“严防死守,确保大堤安然无恙”的字样。蓝天白云之下,红底的横幅显得无比庄严,仿佛战士们出征鄱阳前的誓言在党旗下传诵。

几个穿着志愿者马甲的大妈、大姐,合力推着一辆送绿豆汤的板车快步走过。我猜测,她们和我一样,是要去桩号3+500,省防指派出的水利专家和抢险队员正在那里处置险情。

珠湖联圩位鄱阳湖东岸,饶河出口附近,保护耕地7.55万亩,保护人口15万多。在高水位长时间的浸泡下,总长近19公里的堤身渗水严重,聂家村等段出现多处管涌。为保江河安澜,90后的省水利设计院工程师康宏志,跟着同院的资深专家李春华,已幕天席地在圩堤“安营扎寨”了四五天。后浪在实战中成长,我想听听他的感受。

紧赶慢赶中,狂风突然大作,转眼,暴雨如注。

雨,如万马千军突袭而来,圩堤瞬间腾起无数尘埃野马。尘埃野马跑入湖体,湖水很快与天地浑然一体。

白茫茫的雨幕,犹如铜墙铁壁。我似乎很快就被摄去了魂魄。

有人拉了我一把。我从巨蛇缠身般的窒息恶梦中解救出来,站到一个帐篷下。是个60多岁的老大哥,只见他光着脚,全身被雨浇了通透。“谢谢您啊!赶紧换身衣服吧。”

“谢啥!水那么大,政府都动员老幼妇女投靠别地亲戚了,这会能来的,都是好人、亲人”,老大哥快人快语,“不用换。哪能那么娇贵。涨水么,早习惯了。先前,主要靠人力,发现问题我们都是直接往水里跳的;如今,国家投那么多钱,将工程越做越扎实,抢险设备也先进,加上那么多水利专家、人民子弟兵在堤上守着,我们这帮老骨头用不着冒险了!等雨小些你再走。我看堤去。”

正想问名字,老大哥已甩开膀子,斗雨冲到堤上去了。多像一条鱼,“哧溜”回到水世界里。堤上,那些熟悉的陌生的身影,都是一条鱼的样子。鱼水从来情深,我又何必执着记录每条鱼的名字?

珠湖联圩出来,我去了碗子圩。我要好好说说两个年轻人的事。

7月7日零时至7月8日12时,连着36个小时强降雨;8日,上游安徽来水一夹击,鄱阳县石门街站水位达30.58米极值,超历史0.23米;9日,昌江来水使古县渡站水位达极植23.43米,超历史0.25米;这些让驻守在碗子圩的县水利局两名年轻的技术员彭世琥、程龙有点缓不过劲来。他们一个不断追踪陡峭攀升的站点数据,一个良久盯着凶猛上涨的鄱阳湖水。

他们头脑短暂空白。这空白之感在他们各自的女儿出生那会也曾有过,只不过女儿们出生,带给初为人父的他们是庞大的喜悦,而这轮暴雨带给正在成长中的他们却是在以往工作中从未有过的惊惶。从来没有哪一年的洪水像今年这般来势汹汹,仿佛极速的闪电,不容分辨朝人直劈过来。年轻人其实是很不喜欢这种感觉的,这意味着自己在这一时刻怂了。他们有些恼怒,一个是重庆交通大学研究生毕业,一个南昌大学水利专业毕业;一个是土生土长的鄱阳人,一个在县水利局工作了近十年,都经历了许多次洪水的考验和锤练,怎么就能怂了呢?何况自己眼下守护的是事关3万人、3.9万亩农田安全的碗子圩,怎么可以轻易就怂了呢?带班的老水利专家吴俊亮喊了一声:“有险情,上堤!”他们的精气神一个激凌归了本位。

精气神归了本位的两个年轻的水利技术员,变得沉着,举手投足传承了带班老专家的衣钵:上圩堤,心莫慌;细观察,准施策。

那一天,碗子圩似乎被下了诅咒,从清晨到夜里,出了十几处大大小小的险情,三个水利技术员,一人一个点,在总长11.7公里的圩堤上接力赛跑,与洪魔抢着保堤卫家的速度。

早上8点多,古南社区段上游跌窝,行人太多,怎么办?年轻的世琥一边就近组织劳力用旁边储备的砂卵石做应急处理,一边疏散老人妇女;一边调度装载车紧急运来粘土做外帮堵水,一边在出水口做反滤围井排水。

中午近1点,程龙的盒饭还来不及扒一口,古南社区段因堤身贯穿性穿洞导致上游塌方,这地方前晚就出过险,正在处理过程中呢,因为水势太凶猛突然跌窝,呈直径约3米的大漩窝。大漩窝仿佛洪魔黑洞,一辆正在作业的后八轮大货车掉了进去,所幸现场指挥临危不乱,就近调用一辆挖掘机和一辆铲车,近两小时操作,才将车拽了上来。与此同时,附近几个村的人员、设备迅速集结到场投入战斗,之后,从福建开拔过来的73123部队100余名解放军及鄱阳当地几百名民兵也赶赴驰援,近20辆装载车源源不断将储备的粘土运送过去。一次又一次,人与机械合力,历时4个多小时,终于将一颗巨胃填扎实了。

夜晚十点,程龙、彭世琥借着手电筒的微光错身而过,他们的裤兜里同时响起了请求视频连线声音。这个点,是他俩一起值守碗子圩十余天来心照不宣的点:像约好似的,俩人的妻子总在那个时候分别抱着刚满月的、快满百天的宝贝表达对他们的牵挂,并告诉他们每一天宝宝点点滴滴不一样的变化。他们谁也没有摁断请求,也没谁腾出时间去接通。

碗子圩上视频请求响了许久,那声音,听在耳朵里,是催人奋进的鼓点,又像是淌过心海的电波。

“罗姐姐,对不起,我得跟车去凰岗测漫决溃口,再快也得4点后才能回鄱阳站。”第二天中午1点左右收到杨洋信息,我想我是又一次被这小屁孩给“放了鸽子”。

杨洋是上饶水文局年轻的宣传员,也是江西水文化近来比较冒尖的新生代。肯吃苦、写得好是一方面,关键是他很有想法,硬是凭一已之力开辟了水文抖音宣传的新天地。一个月前,我成为他抖音号——孤心笔的粉丝,关注到他最近制作的好几条反映水文防汛测报的抖音有三四万的点击量了,真是很不容易。昨天,杨洋说他也在鄱阳,有些素材想跟我分享。白天大家都要出各种现场采访,起先约好晚上十点一起去县防指碰面聊下,临了,因央视频临时约他赶夜场录音,便商量着将碰面时间改为今天下午3点,结果……

心疼这孩子因为宣传任务已连着熬了两个通宵,4点不到,我径直去碰面地点,位沿河圩的鄱阳站等他。早点聊完他也好早点休息不是?半小时后,杨洋背个双肩包从车里跳出并一路小跑着过来。天啦,这还是我之前见过的白白净净的杨洋吗,简直就是个被煮熟了的小螃蟹嘛。“咝咝咝”,小螃蟹被毒辣阳光晒透的红皮肤正一股脑向外冒着热气呢。不由联想起这两天我在几条圩堤上遇见的士兵来,同款肤色,也这样“咝咝咝”地往外冒着滚滚热气。背包而来的士兵们,每一个都很年轻、很年轻,在家可能都是爹疼娘爱的宝宝崽,但只要穿上军装,往这防汛救灾的一线大堤上笔直一站,弯腰一扛,转眼就成了老百姓心里的定海神针,成了防汛前线有钢铁意志的血肉长城。

杨洋急着向我分享这些天的经历,可偏偏他一着急讲话就容易磕巴。越急越磕巴间,他的脸和脖子就愈发显得红了。鄱阳站附近,突然跑来几个穿志愿者红马甲的群众:“涨大水,水利同志辛苦啦。”他们挨个给杨洋、我及其他同事一人递了一杯冰爽的“大口九”柠檬水。来不及道谢,他们消失在人海之中。

“大口九”凉润了喉咙,杨洋开始竹筒倒豆子式的讲述:7月4号,晚上9点,我从上饶赶到德兴香屯站,凌晨3时36分,同事终于测到了乐安河洪峰,我们几个抱在雨里,又哭又笑,感觉打了好大一个胜仗;7月7日到8日,雨一直下,两个测量员和师傅开着巡测车去石门街大桥开展超标准洪水应急抢测,电停了,一点亮没有,为把走航式ADCP放入水中,他们魂都要吓没了。但不测又不行呀,所有决策都必须有水文数据做基础,他们硬着头皮手挽着手,哆哆嗦嗦一步一挪。当时通信也全断了,还好现在出任务都会配备卫星电话,好不容易测到的数据才得以迅速传了出去。你知道吗?卫星电话向巡测中心报数据只能在露天进行,有车也不能坐,我的同事们其实是在屋檐底下扛过那一夜暴雨的;还有,你知道吗?水涨得太猛时,数据出得去,人却出不去,他们就在那屋檐下足足待了三天两夜。好不容易水退了点,刚撤离出又接新任务,衣服都没换,径直去了问桂道测漫决溃口;7月9日晚近10点,在超历史洪水冲击下,中洲圩也没扛住,我跟着工作组的同事下午从上饶出发,第二天天一亮就带着RTK、压力式水位计、ADCP、遥控船、无人机等设备进场,第一时间收集资料为封堵、合龙提供水文支撑;今天,我们陆续到古县渡镇、凰岗镇的4个漫决溃口,测溃口时间、断面、淹没范围和推算洪峰值,目的只一个,当好防汛战斗的尖兵、耳目,力争成为这场战斗中的精准吹哨人。

杨洋个子不高,他背上背的双肩包,看着很是有些沉重,我伸手想帮他取下减减压,他倒好,下意识往后一躲。杨洋很快觉察了我的尴尬,连声说:“对不起,罗姐姐。别误会,我明白你的好意,只是这些天,随叫随走的,这包似乎就变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我倒怕它被取下来呢!”

好吧,原谅你,乘风破浪的双肩包。

因水之缘,江西100个县,除却故乡与婆家所在,鄱阳大概是我去得次数最多的县。每次去,我最喜欢的便是到湖边看落日。

万顷之湖,无边无涯。一粒水珠接引落日,湖水就变成了一颗颗小太阳。小太阳会弹跳。微微地、不动声色地弹跳。也许只是一个恍惚,无数的小太阳便把落日妈妈抢进了自己的怀抱。天地闪闪烁烁,连成一个强大的闭环。新与旧,生与死,历史与现实,渺小与宏阔,鄱阳湖幻化成道场,让人参悟什么才是真正的永恒。那种感觉实在是太奇妙了。

而,这一次,湖边落日,看是不看,我一直在挣扎。

这个七月,落在江西的雨,像极一头得了失心疯的暗黑豹子。豹子掠过,水位猛涨。境内,五河一湖几乎全线超警,很快,长江倒灌,7月4日至11日,短短一周之内,江西发生了12次编号洪水;雨一直下,鄱阳湖星子站超历史,鄱阳湖湖口站超历史,长江九江站超历史……一根根陡峭拉伸的水位线,像一把把凛冽着寒光的尖刀划过电脑屏幕,仿佛要将好不容易消化了新冠疫情惊吓的亲爱的日子再次划碎;Ⅳ级,Ⅲ级,Ⅱ级,Ⅰ级,时隔十年,最高级别的防汛应急响应在全省启动,手机不断接收到的防汛信息、网页不断弹出的受灾画面,俨然一声高过一声的警报,让临战的我们壮怀激烈又惊惧难安。

水位太高,必须尽快分洪。一头是苍生无数,性命攸关;一头是良田万顷,收成可期,人间处处,充满两难,很多时候,不得不弃其轻而保得重,放其小而全其大。7月12日,省防指发出指令,鄱阳湖区所有单退圩堤于7月13日前开闸清堰分蓄洪水。此令系1998年以来江西首次。

我是13号到的鄱阳。鄱阳三日,除却开头提到的那场急雨,日日晴朗。只要雨停,哪怕只几天,人便有了喘息的机会,心里不由长舒了一口气。我在微信里向同事问数据,得知全省滨湖地区185座单退圩堤全部进洪、进洪量达到22亿立方米、降低鄱阳湖水位20至30厘米时,心里再次长舒了一口气。22亿立方米是个什么概念呢,用行家的话来诠解,相当于在鄱阳湖上游增加了154个西湖。可别小看了它,这不仅减少了汛期对单退圩堤本身防洪抢险所需的人力物力,更有效减轻了鄱阳湖区及长江九江段的防洪压力,堪称特殊时期的一剂良药。只是,良药皆苦口。一想到那些庄稼以及庄稼背后众多家庭的收成、生计,心还是隐隐作痛,我的挣扎便在于此。

即将离开鄱阳的黄昏,路过湖城大桥。夕阳西下,江河远去。大桥上,挤满男女老少。他们心绪平稳,面容安详。是经大风大浪淘洗沉淀的气质。

我很快便释然了。我长久凝视那轮美丽温情又悲壮伟大的落日。我相信,无数粒种子其实都种进了那轮落日里。明天,种子随朝阳,在地平线升起,生活必将重新茁壮。

来源:《大江文艺》杂志社

摄影:吴兆福 刘国南

作者简介

罗张琴,笔名七八子,江西吉水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第八次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代表。有作品发表于《中国作家》《散文》《人民日报》《光明日报》等报刊,部分入选《21世纪散文年选》《中国随笔精选》《中国年度散文》《中国精短美文精选》《民生散文选》等选本。出版有散文集《鄱湖生灵》等。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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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江玥 编审:蔡瑛 审核:操海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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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罗张琴:在鄱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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