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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顺民:风陵渡

2020-08-06 16:5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政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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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叶晚萧萧,长亭酒一瓢。残云归太华,疏雨过中条。树色随山迥,河声入海遥。帝乡明日到,犹自梦渔樵。”

唐代许浑的这首诗,写于潼关,就在风陵渡对岸。太华、中条、河声、帝乡,风陵渡的山河形胜被大致勾勒出来了。

风陵渡,三省要冲,三河来汇,重关要津,千古名渡。南接中原,与河南相望,西锁关中,与秦省为邻。又天然是华北、西北、华中三大区的交界之处。

长期以来,风陵渡既是河运码头,承担沟通秦晋豫三省交通的功能,也是重要关隘,又称风陵关、风陵津。

这座与黄帝传说一样古老的老渡口,见过太多的衰与荣,见过太多的起与落,见过太多战与和,黄河水一副见惯不惊的模样,轻轻拍打着堤岸,完完整整流过来,又完完整整流过去。

▲ 山西芮城,黄河风陵渡拐弯。 摄影/薛俊

山川造化

黄河由内蒙古托克托县河口镇进入中游,东流的河水掉头南下进入晋陕峡谷。传统地理划分将托克托县河口镇到风陵渡由北而南的河段称为“黄河北干流”,风陵渡处于黄河由北而南行进的最南端,南流的黄河水在此最后回首北望,然后东折进入晋豫峡谷,过三门峡,冲出小浪底,就是广阔无垠的中原大地。

黄河北干流结束于风陵渡,或者说,黄河由风陵渡折头向东,这是晋省与秦地两座大山脉的“共谋”产物。

山西这边,吕梁山在内蒙古将东流河水相牵南向,出龙门向南行进168公里,山西南部一座大山由东北向西南伸过来,这就是中条山。中条山东北接太行、太岳山,在风陵渡停下脚步。陕西那边,秦岭山系由西向东而来,与中条山在河边打了个招呼擦身而过,继续向东边延伸一段距离。两山相会,把黄河向南的路途阻断,只能折头而东,进入苍苍莽莽的晋豫峡谷。

但是,两山相会,还不足以成就风陵渡。为什么呢?

黄河北干流行至龙门,河床由400米骤然扩大到几公里或十几公里宽,流经山西一侧河津、万荣、临猗、永济、芮城5县,为古河东盆地的腹心所在。河床骤宽,主河流摇摆不定,遂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河流奇观。

由龙门到风陵渡、潼关之间的黄河,全长132.5公里,被称为“黄河小北干流”。黄河入此,落差相对较小,适合做渡口的地方颇多,自龙门而下,山西一侧有禹门渡、葫芦滩渡、汾阴渡、西头渡、南赵渡、安昌渡、蒲津渡、潘西渡、原上渡、杨范渡、姚王渡、浪店渡、夹马口渡、黄龙渡、薛家崖渡、双店渡、首阳渡等,最后是风陵渡。其实落差也小不到哪里,否则也不会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带来的诸多福祉和数不清的水患。

这些大大小小的渡口或码头,基本上还是遵循着黄河渡口形成的一个重要地理原则,即大部分渡口,都处于一级支流与黄河汇合的地方。

黄河进入中游,上下游之间的落差达800多米,主河道大水汹涌,激流浩荡,甚至还有落差达28米的壶口瀑布,黄河中游河段航运不得不分成若干段落连续相接。幸好,中游两岸有大大小小70多条一级支流汇入,支流夹带的泥沙和巨石将河床抬高,所以在一级支流与主河道汇合的地方,都有一道大“碛”斜插主河道,几乎与主河道垂直相交,这样河床被壅高抬升,激流会暂时放缓脚步,水情相对平稳,适于设港驻船。

黄河小北干流段,一级支流从数量上考量,比龙门以上的北干流要少得多。少是少,不意味着不大。黄河两大重要支流,一条汾河,一条渭河,都在小北干流与黄河汇合。比起黄河,汾、渭算是小水,但汾育晋省,渭养关中,春秋、战国、两汉,秦晋几千年的荣衰与两条河有扯不清的瓜葛,无论水流量还是承载的历史,哪能不算是大河!小北干流段,除汾河、渭河之外,还有北洛河、澽水、涑水几条河流来汇,每条河流的汇入处,都有大的渡口。

▲ 四周大山大河,“风陵渡”扼守三省要塞。 制图/Paprika

风陵渡地处黄河东折拐角。小北干流行进100多公里,河床都是几公里或十几公里宽,到了东折拐角,左岸的风陵渡与右岸的古潼关像商量好似的,河道突然收束,再收束。黄河已经收纳了汾河、澽水、涑水,身躯庞大,河道收束,黄河固有的脾气难免见长,主河道复又激流滚滚,浪涛汹涌。饶是你潼关扼关中望中原,饶是你风陵渡锁钥三省,似乎绝无泊舟驻船的可能。

但风陵渡偏偏不急不缓,一派温婉。小北干流的叙述到了结尾,最后达到高潮。此时,风陵渡下游对岸潼关南原,渭河行进千里浩浩荡荡而来。渭河进入关中,已经收纳了包括泾河在内的大小十数条支流,进入潼关后,再牵手北洛河一起奔向黄河母水,是所谓“三河相会”。渭河,这条黄河最大的支流,每年要给黄河贡献5.8亿吨泥沙,风陵渡河道因此被壅高抬起,落差减少,水情平稳,正好设渡。

但在河东,比风陵渡经济和战略地位重要的渡口有的是,比如风陵渡上游20多公里处的蒲津渡,这里出土的唐代大铁牛,宣示着这座著名渡口曾经的辉煌,地当东都,扼守西京,蒲津为要。但是,它很快衰落。除了历史的原因之外,更重要的还是地理的原因。从明代开始,黄河游荡不定,摆动幅度越来越大,逼近蒲州城,涤荡朝邑县,河谷越来越宽,沙洲越来越多,蒲津桥不时被冲毁,蒲津渡虽努力维护着天下第一要津的地位,实际摆渡功能却不断下降。

此种情况下,在汉魏之际尚被称为河北小渡的风陵渡,无论是战略地位,还是沟通秦晋的功能地位,不断培强,就是因为其河岸相对固定,当得起千年永固了。

风陵渡地位增强的另外一个原因,还有对岸的潼关。潼关对于关中地区的重要性自不待言,设渡关防当是应有之意。但几千年来,却从未以渡口功能显示它的重要性。汉代初建潼关城,因为黄河紧逼南岸,只能建在秦岭山脚的高垣之上,后来才一步一步挪到河滩上。但渡口和码头却一直设在风陵渡。风陵渡河岸稳定,河滩上的潼关城却提心吊胆。上世纪50年代初,风陵渡河岸凤凰咀崩塌,大体积土石瞬间壅塞河道,黄河水直接涌入潼关城。民间有谚:凤凰咀崩塌啦,潼关街上拾鱼呀!

故而潼关虽然是渡口,但并没有形成太大的码头。渡口和码头可合二为一,但却是两回事情。

山川地理如此巧妙安排,就有了这座与华夏民族同样古老的历史名渡。

▲ 风陵渡,是众多渡口的枢纽。 制图/Paprika

老渡沧桑

风陵渡古老,有多古老?

风陵,指的是风的墓封。传说,风,亦称风后,乃上古时期黄帝的丞相。关于风后这个人,《淮南子》《史记》均有记载,各种传说,历代演义,已经是神仙一级人物。演义神话,大抵简略。当年,黄帝与蚩尤作战,蚩尤是战神一级人物,结果黄帝三战三败,最后,蚩尤作法兴雾,黄帝大军陷于一片黄雾之中进退失据。这时候,大臣风后发明指南车,帮助黄帝大军辨明方向,遂大胜蚩尤。风后死,黄帝嘉其功,筑封陵以葬。是谓风陵。风陵渡也由此得名。

作家韩振远整理乡邦文献不遗余力,他跟我讲,综合史籍记载,黄帝部落与蚩尤部落之间的战争,叫做“涿鹿之战”,涿鹿,即今运城市盐池边上。运城盐池,在上古、近古中国,是关乎国族生存与命运所在,一直到宋、金时期,盐池仍是敌对双方的战略争夺目标。上古部族发生这样的战争并不奇怪。盐池起雾是常态,并非哪个作法。指南车发明,显得至关重要。

2004年头回探访风陵渡,企图寻找风陵所在,但古风陵在漫长的岁月中几经毁废、重修,具体位置居然成了问题。也是韩振远有心,当年结伴探讨未果,后又数度前往,终于落实,风陵的准确位置在距离风陵渡铁路大桥不足一箭之遥的西王村。风陵矗立于黄河岸边,仰视穹庐,俯瞰雪浪,对岸的潼关古关仿佛触手可及。

探得风陵的准确位置还在其次,脚下这个西王村,怕只比风陵的传说更古老。1960年春,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山西工作队的专家来到西王村,在村南的台地上,经过73天发掘,出土大量新石器时代陶器。经过多次考古论证,专家们将西王村遗址定为仰韶文化西王村类型,时间在5600年至5000年前。这是个比西安半坡遗址更早的文化类型,却与半坡文化有着许多相同之处。专家们断定,早在5000多年前,大河北岸的西王村人,就与南岸的半坡人有了交往,在当时的大河之上,两地族人驾着独木舟或其他渡河工具,开始摆渡往来。

也就是说,西王村的历史,要比风后的传说更远,也就是说,风陵渡的历史更早于风陵。

春秋战国时代,秦晋、秦魏争霸,风陵渡是战争的桥头堡。

公元前615年冬天,秦康公自统大军,从风陵渡过黄河,进攻晋国。晋国上卿赵盾率军迎敌。两军皆深沟高垒,依河而战。大战开始前,黄河岸边北风猎猎,涛声轰鸣,秦康公手持玉璧,匍匐跪拜,向大河祈祷,请求河神保佑。大战的结果是两败俱伤。此战史称秦晋河曲之战。

东汉末年,曹操也曾与马超大战风陵渡,同样是两败俱伤。

风陵渡没打过漂亮仗,两败俱伤居多。倒是风陵渡头的航运挽输让人充满缅想。

春秋,晋惠公当位,晋国遭遇大旱,向秦穆公借粮。秦穆公征发秦粟万斛之巨,泛舟出渭河,经风陵渡,再沿汾河溯流而上直抵晋国首都。史称“秦粟输晋,泛舟之役”。

秦汉定都长安,风陵渡与潼关相望,为京城门户。西汉初年,全国尚未一统,汉高祖刘邦便迫不及待地在潼关、风陵渡设立管理机构,名为船司空衙门,专门管理潼关与风陵渡之间的航运。风陵渡从此正式成为官渡,纳入了朝廷管理序列。

西魏大统三年(537),东魏大将窦泰率军进攻西魏,“济自风陵渡,顿军潼关”。

唐代,蒲津渡虽近在咫尺,唐王朝对风陵渡仍十分重视,唐圣历元年(698),武则天在风陵渡南置关,称风陵关,又称风陵津。

唐代之后,风陵渡的要津地位一天天增强,漕运异常繁忙,过往船只连绵不断。

明洪武八年(1375),设置风陵渡巡检司船政,隶属潼关卫,统管两岸渡口,稽查往来商贾,征收税金。

至清代,风陵渡有“官船十一只,水夫八十四人”(《续潼关县志》)。乾隆年间,风陵古渡达到鼎盛。《同州府志》载:“每逢晴日,大小舟船往来于河上,有客船、货船、游舟,星罗棋布,飘忽无定,煞是繁华壮观。”

同黄河其他重要渡口码头一样,沟通两岸的同时,其经济辐射半径亦随之扩大,风陵渡繁盛一时,商贾往来,店铺林立,已经是一座集仓储、物流、物资集散交易和服务业于一体的码头商港。民国初年,渡口经营获得甚丰,河南、山西船帮争夺经营权,直到惊动山西省建设厅出面方得以解决。

1949年5月,解放军太岳军区设立风陵渡河防司令部第一军渡,调集木船102艘,集中船员1500余人,从6月7日至6月24日,把第一野战军十八、十九兵团40万大军和武器弹药、辎重运过黄河。接着,又把华北教导团,华北炮校教导团,南下工作团第一、二、三、四梯队运送过河。

接着,渡口繁忙了有两年多时间,山西商人拖家带口,陆陆续续从西安回来,行李家当每天拥挤在渡口上,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物件像开了万国博览会一样。

新中国成立后,渡口有盛有衰,由木船而钢船,由机船而轮渡,变化在不经意之间。

1995年,黄河公路大桥横架南北,这座千年老渡口的繁盛从此换了面目。

2004年,风陵渡下游与河南省三门峡市隔河相望的茅津渡,从运(运城)三(三门峡)高速公路大桥开通运营那天起,几乎在一夜之间沉寂下来。茅津渡停航停渡,标志着黄河中游5000多年的航运史正式告一段落。

烟火人间

2004年到风陵渡,正是春天。在风陵渡边上的赵村访到一位当年的船工。老船工叫赵兴元,当年已经是84岁的老人了。赵兴元60岁退休,在船上滚打了30年整。

老人讲,赵村全村过去有3000多口人,大都有扳船摆渡的经历。依河而生,傍河而长,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水里谋生,船上日月。扳船摆渡,既是活路,也是生意,禹门口接下来从吕梁山掘出的“船炭”,再从潼关迎接渭河扎筏放流而来的“西河松”,再贩运城盐池的盐到河南黾池、三门峡。

老人讲,过去讲“官船十一只,水夫八十四人”,还不包括货船、客船、游船,几项合起来,最繁盛的时候,上百条不止。最大的船上立起三根桅杆,装载三四十吨货物,最小的,当然是打鱼船,还有只敢在岸边浅水游弋的“鞋船”——两只不足七尺的小舟,绑上横木联接起来,然后两脚各踩一只,在河上采菱挖藕,或捕鱼——像一双鞋一样。新中国成立之后,渡口由国家统一经营。统一经营后的风陵渡还有20条渡口船每日往来于晋陕之间,每天可以过渡20多辆大卡车。

风陵渡地处山西最西南端,黄河冬季基本上不封冻,故而航道畅通,终年可航行。老人只记得1939年冻过一次河,船停了半个多月。但是,一到雨季,从春天第一个汛期“桃花汛”开始,河里行船就十分困难了。过渡的船都要扯起帆篷,顺风顺水过渡到潼关也得半个小时左右,风若不顺,过渡一次至少两个小时。秋汛水涨,船不好靠岸,有时候随主河道“大溜”一个劲顺流而下,一直漂到河南境内才勉强靠岸。秋水时至,是船工们最为紧张的一个时段。

船工对这条奔涌的大河充满敬畏,秋汛河涨,每行一次船回来,躺在炕上能做几场噩梦,须赶紧延请蒲剧班子给河伯唱几天大戏。每逢初一、十五,行船之前,都要备好供品,焚香拜过河神大王,将祭品一股脑儿倾入黄河,心方才能安下来。风大流急浪滔天,一脚踏在阴阳界,风浪里讨生活,那是多么难吃的一碗饭啊!

老人还讲,老辈子人有打鱼的,岸上的人却很少吃鱼。为什么呢?鱼不止饿嘛!炖鱼费调料嘛!但是,老人却知道黄河鱼的妙处。老人说,河里的鱼多,河水会不失时机透露渔情,或者从水情可以看到鱼在河底觅食的姿态,水花溅起,就可以判断出鱼的斤两,可以判断清楚这是白条,还是鲶鱼,或是黄河大鲤鱼。黄河大鲤鱼那是漂亮,脊背有四两金,腹下有四两银。春天里,鱼油藏在尾巴骨那里,冬天里,则藏在腹部的鳍叶两边。鱼还会叫,你听过吗?老人笑着问。鱼叫起来好有意思,可以从叫声中判断明天的阴晴,可以预知天上的风雨。鱼是会笑会哭的,你知道吗?鱼能判断人是智还是愚、是贤还是不肖、是昏还是圣的呢。

老人说得神乎其神,说罢,呵呵一笑,频搔白发,笑眉笑眼望一眼大河。

陡然想起一件事来,就是老人说他曾运送过南下工作团。在四川曾访问过一个老太太,就是当年工作团成员之一。她当年不过20岁出头,记得清楚,过河那一天正好是八月十五。一船又一船,年轻的南下工作团队伍被运送到潼关滩头,突然有人说:今天是八月十五。

大家抬起头来,一轮明月牢牢地挂在山西那一头的天上,并没有随他们过河来。顿时,河滩上上千名年轻人都眼里蓄满泪水:这是要离家了。

看金庸《神雕侠侣》,大侠杨过与郭襄邂逅于风陵渡,在读者心里,风陵渡是“侠骨柔肠”的同义词。这个中秋之夜,是不是比杨过和郭襄的相遇更荡气回肠?或者,老渡口上演这样荡气回肠的故事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风陵渡口初相遇,一见杨过误终身。

2019年,再访风陵渡,今非昔比,老渡口历史,老渡口功能,均已经退为背景,或者说,已经变为一个叙述的线索,偌大的黄河滩涂成为一处集生态农业、旅游休闲为一体的现代开发区,蓝瓦红墙点缀在碧绿的田野中,老渡口摇身一变,分明是一处园林所在,游乐、休闲、餐饮服务,等等诸般,如果不是边缘那条流淌亿万斯年的黄河提醒,你很难将它跟遍布中国的生态园区区别开来。

阵痛,重生,调整,一直走到今天。变化了的是人们的生存方式,不变的,是千古流淌的黄河水,不惊不澜。北方的这条大河风姿依然。

(来源:太原日报)

原标题:《鲁顺民:风陵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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