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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媛:生存困境和精神迷惘——论罗怀学故乡烟囱坝和布朗山部落的纪实摄影

2020-08-10 11:5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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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纪实影社 纪实影社

文/江媛 配图/罗怀学

《故乡》、《布朗山纪事》是罗怀学历时二十年拍摄,结集而成的具有文献档案价值的两部摄影集。怀学君以胞衣之地烟囱坝为轴心,渐次延伸到金沙江下游一百五十公里的大江两岸,用黑白胶片拍摄了上万张照片,辑录成《故乡》,是一部珍贵的云南、四川金沙江沿岸村镇及居民的影像档案资料。《布朗山纪事》拍摄的是云南布朗族被政策性要求放弃刀耕火种的耕种方式,改种大面积普洱茶,骤然从部落文明向初级工业化农业转换的经历。从文化角度审视,怀学君的拍摄具备抢救性留存少数民族多元文化遗存的影像档案的意义:即通过抢救性拍摄为烟囱坝与周边村镇及布朗族原始部落保留珍贵的影像档案,记录了农耕文明的没落及工业社会的兴起带给人们的生存困境和精神迷惘。今后,人们只有在罗怀学的影像档案里寻找被淹没在金沙江中的烟囱坝及周边的村镇和消逝的布朗族原始农耕部落。怀学君拍摄故乡是为了留住“乡魂”。那么什么是故乡?什么又是乡魂?故乡是一个人洒落脐带血的地方,是留在每个人血肉和灵魂中的胎记;乡魂是在个人成长过程中,对其精神起到塑造作用的决定力量。多年前,一只竹筏撞碎在湾湾滩,贫寒的母亲尽己所能,收留了又冷又饿的十几个男人,对儿子以身施教;幼年罗怀学尿湿裤子遭到同学耻笑,老师替他洗干净裤子并拿来自己的“天津蓝”衣服给他穿上,很好地保护了一个男孩的自尊心,体现了教书育人的最高境界。我想,母亲对落难船工的无私帮助和老师对学生的人性观照就是乡魂。

历史上,金沙江下游航运发达,向上断续连通永善、巧家,向下直达宜宾、泸州及长江沿岸,是名副其实的“黄金水道”。在烟囱坝中间有一条粗麻石古驿道,清政府将东川的铜经此路,通过水陆联运运抵京城铸造钱币,形成了 “铜运古道”。罗怀学的父亲上过私塾,后在乡村教书,是怀学君最早的启蒙老师。怀学君生于烟囱坝,长于烟囱坝,血肉和精神都得到烟囱坝山水人文的喂养浸润,可以说作为一个男人的血肉和精神都在此锻造成型。因此,烟囱坝是罗怀学血缘和精神的双重故乡,即便他离开故乡,他仍将成为乡魂的容器,并以故乡之眼看世界、看人生,即便他后天的学识、生活有所改变,他那牢固的精神地基仍旧是故乡的。

▼ 选自罗怀学《故乡》 竖滑查看更多图品

金沙江下游被誉为“黄金水道”。除盛产砂金,更多指向它的航运和生态意义。家门前的湾湾滩,是金沙江末端最后一道险滩,曾是国家一级保护鱼类中华鲟最为集中的洄游繁衍栖息河段。随着葛洲坝电站大坝建成,彻底阻断了洄游鱼道,从此,再也见不到中华鲟的身影了。绥江县新滩镇,2004年2月。选自罗怀学《故乡》

金沙江下游有许多码头,除四个深水港,还有数不清的野码头。绥江县城有上中下三个码头,客轮、大型货船停上码头,摆渡船靠下码头。绥江港是向家坝电站库区内最大的内河港口,与宜宾、水富、屏山、新市等港口,组成金沙江航运枢纽,上至屏山新市镇,下达上海及长江沿岸,航运十分便捷。绥江县老县城2008年6月。选自罗怀学《故乡》

二十纪80年代以前,金沙江下游两岸没有公路,老百姓的日用百货、油盐酱醋,出入货物全靠水路运到码头,再用人背马驮背往各供销社,背夫行当生意红火,凭力气吃饭,赚点脚力钱。80年代末,金沙江下游右岸公路修通,水运衰落,背夫的身影渐渐消失 。绥江县新滩镇,2008年6月。选自罗怀学《故乡》

新市镇,人称“小香港”,是屏山县在金沙江上的重要森工港口,是四川大凉山木材外运聚散地。清政府时期,朝廷的“皇木”(金丝楠木)就是从这一带漂放进京建盖宫殿。兴盛时,江边有二十四个码头,每天源源不断的木材运往长江中、下游支援国家建设,如今成了市民休闲纳凉的场所。 屏山县新市镇,2011年7月。选自罗怀学《故乡》

屏山县城有上中下三个码头,是宜宾市在向家坝电站淹没区内最大的内陆港口,是金沙江下游滇、川两省航运、贸易最繁忙的港口之一。 “船开不等岸上人”,意即:错过机会,不会再来。女人从男人手中抢过“双月猪”(满两月的猪崽)奔向最后一班轮渡。屏山县老县城,2007年11月。选自罗怀学《故乡》

离乡四十年,怀学君以异乡和家乡人的双重目光审视故乡,极易辨认出消逝的部分以及继承的部分。他借助乡人、土地、古镇街巷、生活场景等摄影语言表现乡人被从故土剥离,转向工业社会遭到的精神动荡及生存恐慌。他通过摄影叙事留住淹没于金沙江下的乡魂,将人融入自然环境和生活现场,采用单色调及对比叙事的方法记录江畔的故乡、江下的故乡、被拆去的故乡及新建的故乡。

▼ 选自罗怀学《故乡》 竖滑查看更多图品

金沙江下游河段,江窄、弯多、滩高、水急,航道部门在弯急水险的地方建了许多“信号站”,用航标为上下船只导航。姚谢,湾湾滩信号站最后一代信号工,家住四川,子承父业,一干二十年。姚谢说:“再干两年,等电站蓄水,我就失业回家了。”绥江县新滩镇,2010年12月。选自罗怀学《故乡》

上世纪90年代,金沙江流域实施退耕还林工程,农民涌入城市务工,土地撂荒。石溪五社村民罗时恩,以粮食抵租金的方式将村民撂荒的田土租种过来,大量种粮养猪,年年被昭通市评为劳动模范和吨粮养殖专业户。绥江县新滩镇,2010年12月。选自罗怀学《故乡》

金沙江下游河段,被誉为“黄金水道”。湾湾滩,是金沙江改称长江前下游河段上最后一道险滩,曾是国家一级保护鱼类中华鲟最集中的繁衍栖息河段。每年秋天,大量中华鲟从近海溯江而上洄游至此产卵,繁衍生息,周而复始,生生不息。20世纪80年代,长江上建葛洲坝电站大坝后,斩断洄游鱼道,中华鲟再也无法洄游到此产卵。绥江湾湾滩,2010年12月。选自罗怀学《故乡》

远处露出水面的湖心岛是当年的湾湾滩,中华鲟洄游产卵繁衍河段,电站蓄水后,许多鱼类的生活习性都将被彻底改变。湖面上渔民在摸索新的捕鱼方法;喜鹊窝下的水域是过去的新滩古镇。两岸百里湖畔,将是移民新的故乡。绥江县新滩镇,2014年4月。选自罗怀学《故乡》

距离烟囱坝三公里的新滩,曾是清政府运铜古道上的驿站,古镇的遗存不仅是农耕文明繁荣的标志也是清廷运铜制钱的见证,具备一定的文物价值,因此,怀学君的拍摄具有了抢救文物影像资料的文化象征意味。电站蓄水发电后,淹没了烟囱坝及两岸的乡村城镇,不但改变了自然环境,也改变了人文环境,这又构成罗怀学对现实追问的另一个主题:人为改变水道对自然环境、生物多样性的破坏。水电站的修建截断了中华鲟洄游产卵之地,怀学君在过去古镇的位置,拍了一张远远露出湖面的孤岛及旁边泊着小船的照片,这座孤岛像一个竖立的墓碑,那小船宛若漂泊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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绥江新城场平公路上跳橡皮筋的女孩。身后是拆来只剩下土坯墙基的自家老屋,四五年后,这里将建成一座新兴的湖滨移民城市。绥江县后坝村,2007年11月。选自罗怀学《故乡》

看着肉架上没卖完的猪肉,蹲在老街上的肉贩,一筹莫展。绥江县新滩镇,2010年12月。选自罗怀学《故乡》

2006年11月,向家坝电站开工建设;2007年11月,库区部分移民先期搬迁安置;2009年9月,库区部分乡镇地面建筑物先期拆除;2012年6月,库区大规模移民搬迁工程正式启动;2012年8月,库区地面建筑物拆除工程全面铺开;2012年10月,向家坝电站蓄水发电。绥江县新滩镇,2007年11月。选自罗怀学《故乡》

屏山老县城是四川在向家坝电站库区内古建筑保存最好的县城。临江的西南正街,典型的川南建筑风格,一色土木结构吊脚楼,经过数次洪水和火灾的洗礼,铅华犹存。只下剩框架的榫卯结构民居,仍然稳稳当当伫立在江边。屏山县老县城,2012年8月。选自罗怀学《故乡》

转运家具到码头的村民。绥江县老县城,2012年8月。选自罗怀学《故乡》

对逝去故乡的不舍与对不确定未来的迷惘不安,是罗怀学《故乡》及《布朗山纪事》所表现的人物精神特质和摄影主题。怀学君把失去故乡的无奈和痛惜留存于精神的可能性之中,将人物形象固定在农耕文明向初级工业化农业转换的背景下,展现人物故土难离及搬迁的艰辛;在叙事策略上,罗怀学调动自然风景、街巷、从废墟中抢运家具的男女等元素,以生活的日常渗透人物的精神,使不同的人物置身于废墟的场景,采用冷抒情的方式来表现人们紧密的血缘和邻里关系被拆散的孤立无援,来展现人们失去家园、未来无处安放的痛苦;在构图上,怀学君运用虚实、远近、浓淡对比关系,展现人物的精神和处境;在拍摄人物上,他凭借与故乡水乳交融的关系,把故乡烟囱坝较为私密的领域推向公共视野,表现人物和环境的深度;在色调上,他采用黑白色调营造沉郁的气氛和彩色的对比叙事,在最大的限度上使《故乡》保留了逝去的故土和迁居地的原有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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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怀学《 金沙江下游向家坝电站库区移民影像档案 》25、新滩古镇被列为向家坝电站库区第一批拆除试点,主动配合政府拆迁有奖。新镇还在建设中,老街一夜之间被夷为平地,很快,一切又都归于平静,赶场天,乡民照常井然有序在老街废墟上赶场交易,人,还是那些人,街,不是那条街。 绥江县新滩镇,2009.09.。选自罗怀学《故乡》

男子坐在江边丢弃的沙发上,望着不远处搬空的绥江县城和眼前滔滔的江水发呆。对岸是屏山县屏夷司,是当年马湖彝族土司府的宗族属地 绥江老县城,2012.08。选自罗怀学《故乡》

罗怀学《 金沙江下游向家坝电站库区移民影像档案 》28、坐在搬空的自家门前,演奏《梦驼铃》的屏山县自来水公司退休工人唐德清师傅,拉得一手好琴,是县城红白喜事礼仪队的大提琴手。这是他最后一次在生活了几十年的老县城拉琴,明天,他的家将搬迁到宜宾附近新建的县城,开始新的生活。屏山县老县城,2012.06。选自罗怀学《故乡》

屏山老县城是四川在向家坝电站库区内古建筑保存最好的县城。临江的西南正街,典型的川南建筑风格,一色土木结构吊脚楼,经过数次洪水和火灾的洗礼,铅华犹存。只下剩框架的榫卯结构民居,仍然稳稳当当伫立在江边。屏山县老县城,2012年8月。选自罗怀学《故乡》

运用上述摄影叙事艺术,怀学君拍摄完成了《故乡》中许多富有故事性的图片:男男女女冒着四十多度高温从废墟中背着大过身体许多倍的家具,在废墟中艰难行走;生存无着的乡民在与天际线相连的废墟上出售猪肉,因无人问津面露愁容;背对人们坐在沙发上面对江水发呆的男人,沉浸在灰白色调的忧伤里;孩子们在以广袤大山为背景的路上跳皮筋,似乎在替很多人回望逝去的童年;返回已空无一人的古镇做生意的老人和蜿蜒于废墟瓦砾间的蚁队般的商贩,无不向人述说着故土难舍、未来难料的创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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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岸镇何宗金老人,年过八旬,当过船工,跑过水运,当过杀猪匠,做过掌窑师。航运衰落,赋闲在家,晚年最大的乐趣就是每天去江边舀鱼、捡水柴,安度余生。运气好的年份,舀一年鱼能挣三五千元,舀到大鱼,鱼死网破,血本无归 。 绥江县南岸镇,2007年11月。选自罗怀学《故乡》

罗怀学《 金沙江下游向家坝电站库区移民影像档案 》15、屏山古城老街临江边的移民提前搬迁,过去热闹的场口一下子冷清下来,过河赶场的人少了许多,摆渡船排队等候生意,船老板干脆上到岸边,一杯清茶,一张报纸,静候乘客过河。屏山县老县城,2010年9月。选自罗怀学《故乡》

绥江人戏称的“断桥”,其实就是一段突兀的桥面和一排一字排开的桥墩,原本想做成个形象工程,结果建成了豆腐渣工程,桥还未建起来,工程就寿终正寝了。夏天,废物利用,桥上桥下,成了市民纳凉休闲的好去处,成为一道“风景”。绥江县老县城,2011年7月。选自罗怀学《故乡》

金沙江,从雪山一路走来,夏天是个流动的“天然泳池”,是纳凉解暑的好去处,冬天,是个储热保暖的加湿器。每逢夏季的赶场天,散场后,这名卖完菜的男子,都会来到废弃的新滩石灰码头江边裸泳一番,再凉凉快快回家。绥江县新滩镇,2009年9月。选自罗怀学《故乡》

公平买卖。市场管理人员在为买卖双方称“双月猪”。在许多乡场上,专门设有畜禽防疫管理员,负责畜禽交易的全过程,只要买卖双方谈好价,从检疫到称量,管理员一条龙搞定,方便了百姓,避免了麻烦和纠纷。绥江县老县城,2008年6月。选自罗怀学《故乡》

屏山县城,是川南在金沙江左岸保存最好的古城。西南正街,是屏山县城最古老的街区,亭台楼阁众多,民居建筑层楼叠榭,四合院、吊脚楼鳞次栉比。西正街上一边喝茶一边卖背篼、箩筐的乡民,休闲、买卖两不误。 屏山老县城,2009年2月。选自罗怀学《故乡》

金沙江下游川、滇两岸老百姓赶场天都爱蹲茶馆,喝“盖碗茶”,保留着谁先落座,后入座者,只要面熟,茶钱第一个落座者都会照付的风气。高谈阔论摆龙门阵,海阔天空扯把子,一杯茶从早喝到晚,续水免费,常常喝成无法“吆账”(结账)的“流水茶”。屏山县新市镇,2011年7月。选自罗怀学《故乡》

工人在搭脚手架,准备将红太阳广场上肃立了近半个世纪,被列为文物的毛主席塑像整体搬迁至新县城,重新辟地,择吉日复原重建。搬走的,是绥江百姓几代人的集体记忆,重塑的,是全县移民的美好夙愿。绥江县老县城,2012年8月。选自罗怀学《故乡》

2007年11月,库区部分移民先期搬迁安置,为新建城镇腾出土地建新城。坐在拆来只剩墙基的自家堂屋中留影的老人哭诉道:一年前丈夫去世,儿女在外打工,女婿遭遇不幸,家中没有男劳力,家,只有老太婆一点一点慢慢搬。绥江县新滩镇,2007年11月。选自罗怀学《故乡》

移民家庭凡有子女谈婚论嫁,都突击赶在库区蓄水前操办婚事,免得搬迁后,亲戚、邻居各奔东西,难聚拢。喜宴大多自筹自办,要摆“九大碗”,吃喝三天,分“加官酒”、“正酒”、“回门酒”。婚礼上,新郎新娘答谢宾客,明年的今天,身后的老屋将被淹没。屏山县老县城,2011年12月。选自罗怀学《故乡》

下葬前,亲人和逝者作最后的诀别。电站蓄水前,库区移民家里亲人去世,都往淹没区380米水位线以上的后山上安埋,免得将来蓄水再次动迁,动了风水,破了家族运势。绥江县老县城,2010年9月。选自罗怀学《故乡》

《布朗山纪事》是中国少数民族最后的部落文明挽歌,怀学君采用全景叙事策略拍摄群居的布朗族人的干栏式竹楼群,呈现静谧的田园生活,增强了人们对失去古老田园的痛惜之情,并对生活于单一化城镇模式中的人们形成精神的拷问。在诸多劳作场景的拍摄中,怀学君也采用全景构图策略,表现散落在广袤无垠大地上的人们如同蚁群般在大地上劳作,不得不将生存之根紧密地植入大地而对天地表现出五体投地的敬畏,呈现了人物脆弱渺小的悲剧处境。值得注意的是,罗怀学运用场景叙事方法,展现布朗族极为独特的习俗,比如赕佛、开门节、祭祀“谷魂”等宗教仪式、既包含了小乘佛教又融合了原始宗教;比如建造干栏式竹楼群等部落民居;比如放火烧荒、种旱谷、收割打谷、猎渔等部落农业的遗存;比如串姑娘、拴线等带有古老母系氏族社会特征的婚俗;罗怀学以悲悯之眼展现布朗族的生活,记录了一个脱胎于母系氏族部落的村落在工业社会的缝隙中艰难求生的状态,通过图片呈现了布朗山刀耕火种农业的高强度劳作及亲密的血亲和族群关系,表现了布朗山物质虽然贫乏风景却未被污染的云南边境少数民族的精神特质:在以艰辛的农业劳作及血亲维系的村落中,大人在自然中耕作,孩子在自然中生长。怀学君以全景及特写的手法呈现布朗族融入自然的亲密关系,形成对工业社会与自然割裂并对自然过度掠夺的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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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山的布朗族住竹木结构的“干栏”式竹楼,冬暖夏凉。楼下放养牲口,楼上住人。过着“刀耕火种,轮息抛荒”式的原始部落生活。1999年12月。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点播时,男人在前,手握一根七八尺长的木棍戳窝,女人在后,向窝里丢籽,从山脚退着往山顶种,踩踏的泥土自然盖住窝里的谷种。2005年5月 。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开种前,要等布占做完法事,种下“地魂,”将风雨雷电等各路鬼神,请来,保佑祭风调雨顺,祭拜后方可正式播种。2005年5月。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每年五月(傣历七月)是布朗族种旱谷的季节,在火烧地里捡一根烤焦的木棍削尖在火上蘸蘸火,就是种庄稼的天然环保工具。2001年5月。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播种时,两人一组,一般由男女或老幼搭档配对播种。2002年5月.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作为云南普洱茶原产地之一的布朗山,随着古树茶从几块钱一斤炒作到上千元一斤,布朗族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从刀耕火种的农耕方式进入初级工业化农业的种植模式,告别干栏式竹楼,搬进彩钢瓦房,被迫学习新的生存技能,面对诸多挑战。对布朗山的图片,我看的次数越多,就越多地被布朗族的纯朴乡情及尚未污染的自然之爱等情感所充满并激励。一个稀有的部落文明村落因工业化推进而被摧毁,事实上,人们完全可以保留这个标本以供后代回溯历史,其意义肯定超过重建一千座民俗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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串架立起来,再上上横梁,整个房子的框架起来了,再盖上草排或瓦片,一座竹楼的主体工程就算完工了。2000年10月 。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请布占(通神灵者)占卦择吉日立竹楼串架,全村人都来帮忙,再请布占念经做完法事,才能将串架立起来。1999年12月。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布朗族的竹楼,屋顶用草排或瓦片覆盖,通风透气。二楼将楼梁延伸出屋外,搭一个凉台,用于晾晒粮食、衣物,休闲之用。2003年5月。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布占“由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担当,他们是通神和人之间的智者。寨子里的大小祭祀活动,村民家请神驱鬼,生老病死,婚丧嫁娶都要请布占做法事。布占在为新生孩子拴线祈福。2003年5月。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布朗族部落遭到工业化农业社会拆解后,布朗族陷入毁掉祖辈居住的村落,又未能找到生存根基的两难境遇。《布朗山纪事》既是一个部落文明的图像志又是展现布朗族民俗的生动图片库。罗怀学采用故乡人、自然环境、耕作渔猎方式,部落民居等摄影语言,运用自然和人的关系为主线的构图技法,以无人的风景展现乡人远离故土的空虚与失落,以热火朝天的劳动场景展现人们对土地的依恋,又以孩子们对工业产品的迷恋展现新一代布朗族希望摆脱贫穷落后的渴望。《布朗山纪事》的图片文本以乡愁为拍摄主题混合着古老的田园与现代浮躁社会的矛盾冲突,交织着眷恋故土与向往工业社会的复杂情绪,形成既冲突又割裂的画面特征和心理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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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族是一个以“刀耕火种”和狩猎为生的民族。捕到竹鼠的布朗族小伙子。竹鼠是一种专门刨食竹根,致使竹子枯死的鼠类动物。2000年10月。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布朗山与缅甸接壤,布朗族村民用木头和竹篾把中缅分界的南冬河堵成鱼坝,拦截从下游洄游来上游产卵的一种细鳞鱼。2003年10月。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到大城市见过世面的布朗族姑娘,回到寨子感到了一种不适应,一种失落和无法重新融入其中。1998年4月。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布朗山经济落后,女孩子还不到结婚年龄,便纷纷外嫁四川、河南等省。寨子里最后一名适婚女孩出嫁,意味着又将多一个光棍。2000年10月。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在故乡,人们懂得如何生存,一旦离开故乡生存的茫然就构成压迫人的困境,而转变则意味着强行把人从融入自然的关系中剥离出来,重新找到完全不同于刀耕火种的生存方式,建立人与初级工业社会新的关系,改变农耕部落文明的传统。这骤然巨变形成的人物内心的动荡与焦虑是显而易见的,罗怀学抓住了这一主题,通过人在自然中劳作到被迫的转变,将眷恋、迷惘的情绪寄托于再也回不去的故乡,展示农耕部落告别祖先及传统,向初级工业化农业转变的悲壮场景,预告了农耕部落的没落以及布朗族人带着种种不适融入初级工业化农业社会的艰辛。在书中,一位寨子里最后的适龄女子远嫁河南代表旧的生活方式已被摧毁,推土机的开发代表新的生活方式尚未确立,无根的漂移加深了未来的不确定性,代表工业社会的录像机已经出现在村庄里,引起孩子们围观,孩子易于接受新事物,但对老人而言,丧失祖辈生活和劳作的方式引发的个体价值丧失及存在的焦虑则显得极为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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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朗村民开始将种旱谷的火烧地改成水田,种双季水稻,产量会高很多。2002年5月。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布朗山是普洱茶原产地,随着普洱茶在全国走红,政府大力招商引资,投资商蜂拥而至,挖掘机开进了山寨,开荒垦地,种茶叶、咖啡,布朗山不再沉寂。2005年12月。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布朗族男孩十二三岁生活能自理后,父母就会把他们送去缅寺当和尚,学傣文,念经书。“升和尚”是布朗族男孩子最神圣的仪式,从此,由人变成了神,衣食无忧。成人后还能还俗,结婚生子。2005年12月。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布朗族信仰小乘佛教和天地鬼神等原始宗教。一年有大大小小无数的宗教活动,“开门节”、“关门节”“赕佛”、“升和尚”等等。赐佛祈福,求神保佑是他们一生从一而终的精神寄托。1999年12月。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布朗山纪事》采用对比叙事的手法,表现了闭塞的部落村庄被工业社会打开后形成的对立:外出打工回到布朗山的姑娘身穿T恤、短裤站在门前与身穿板蓝根印染的土布衣服的家人形成鲜明对比,从姑娘迷惘的神情中不难读出两种文明形成的时空的恍惚及隔膜对立感;布朗山最后一位适龄女孩远嫁河南的场景,展现了布朗山原始部落处于风雨飘摇的境地并因贫穷而朝不保夕;两辆推土机夷平布朗族祖辈轮息的荒地将其改造成万亩茶山,展现了部落居民对侵入的工业文明的不安与对峙:画面上,孩子们和一个妇人守在村口,站在一条横贯照片的直线上形成一道人墙,暗示对闯入者的惶恐和自卫,照片里的妇人回头朝左侧望着孩子,这个孩子和其他孩子都望着推土机,暗示了闯入者的强大;在照片的上半部分,两台推土机在天际线处推土,一个男子赶着两头牛从两台推土机夹持着的小径朝孩子和妇人奔来,一头小牛惶恐地跟在母牛一侧,生怕被甩掉,充分表现了工业文明的粗暴闯入,部落文明的悲凉自守及对工业社会的不安对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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傣历十二月(公历10月),是布朗族收割旱谷的季节。收庄稼,从坡上往坡脚收,避免身体碰掉谷粒,做到颗粒归仓。2001年5月 。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旱谷割倒,摆在地上暴晒两天,再堆成谷垛焐上两天,将旱谷抱到篾笆上,用棍敲、棒打、脚搓、手揉脱粒。2001年10月。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用扇子扇去秕谷、杂草,剩下金灿灿的谷子,装进袋子,晚上收工后,就可以将一袋一袋的谷子旁回家晾干装仓了。2004年10月。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打回新谷,女人们忙着舂米尝新,新米煮出的第一锅饭,要送到缅寺让佛爷、小和尚们先吃以示对佛的敬重。1999年13月。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每次进山,去到每个寨子,都会出钱包录像给村民看,看录像是村民唯一的文化娱乐活动。香港武打、枪战片是村民们最喜欢看的,可以一看通宵。2003年10月。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太阳没落山,村民们就挂上银幕,坐等乡干部来寨子检查完工作后晚上出钱包电影给村民看,直到天黑,乡干部也没来。2001年10月。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布朗族村寨,村村有寨心,家家有火塘,火塘是一家人的中心,敬奉着家里的祖先神,是议家事的地方,也是年轻人“串姑娘”(谈情说爱)的场所。2000年10月。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布朗族孩子纯朴、善良,眼神里总有一种深深的渴望。1999年12月。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在布朗山,每个寨子都有一所学校,大多一校一师,老师常把两三个年级的学生拢在一起上大课,语、数、音、体、美一人包揽。2005年12月。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用锅盖吃饭的布朗族女孩女孩。布朗族女孩特别勤快,不但要为家里砍柴打猪草,干一些力所能及的,还要负责带弟妹。1998年4月。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大人干活背的背箩,小孩也拿来当玩具玩。2001年10月。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鸡猪牛羊,都是孩子们的玩伴。追着猪取乐的男孩。2000年10月。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布朗族孩子没什么可玩,最爱玩的,就是“老鹰叼小鸡”游戏。1999年12月。选自罗怀学《布朗山纪事》

出色的摄影师在拍摄时要像一个指挥官那样调动全身的感觉器官全身心地热爱他所拍摄的对象,并在拍摄时融入深刻的思考和感情。好的照片不仅会替被拍摄者说话还会替摄影师说话:2012年四川屏山县搬迁时,从深巷里传来琴声,怀学君看见唐德清在已经搬空的家门前拉提琴,这两个失去故乡的男人一个拉琴一个唱歌,忍不住泪流。怀学君在拍摄照片时融入了深厚的感情,而使照片极具情感张力:家园被拆后的废墟渐渐被江水淹没,一只小狗游到已成为孤岛的旧居废墟上,独自望着江水,显得漂泊无依。

《故乡》、《布朗山纪事》的拍摄成功,源于罗怀学对故乡自然环境的热爱、对乡村自给自足模式的熟稔以及对生物多样性遭到破坏的痛惜和对文化多样性丧失的忧虑,也源于他对诸多细节的敏感捕捉。当然,在拍摄中他与被拍对象保持尊重的距离并抚慰乡人丧失家园的不幸,值得尊重。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摄影师,怀学君的目光穿过混乱的人群和现场,迅速做出判断,捕捉到关键性瞬间,不断调动摄影机,形成结构、人物及建筑的高度契合,呈现出图片画面和人物的准确性。在拍摄赕佛节时,罗怀学采用三角式构图,使位于顶端作为信仰标志的庙宇与匍匐在地的人们构成三角形坚实的基座,表现了人们祈求信仰摆脱困境的渴望。拍摄布朗山,罗怀学极好地驾驭了画面的纵深感,通过摄影机控制画面的远近、主次、虚实,极好地传达了人物的情感冲突及情绪,令人读图便能感受到转变生活方式的艰辛及诸多情感的复杂性。在拍摄人物与环境的关系时,罗怀学拍摄了在山顶与天际线交接处耕种的布朗族人的豪迈及孤独无依,隐喻布朗族放弃祖辈的耕作方式后,宛若地球上的孤儿被连根从泥土中拔起,未来难测。

艺术评论注重对人的思想影响和鉴赏方式的引导,注重注入道德的期许,许多社会生活背景都会给摄影作品刻上时代的烙印,并呈现出阶段性的精神特质。摄影师的目光决定了图片文本的情绪和气氛,也形成对现实非正义的审视和追问,摄影师的人文关怀和拍摄意图赋予照片象征意味并传递不同时代对人物命运的影响。也许,图片文本就是现实的证词,罗怀学以悲悯之眼观照的烟囱坝及周边的村镇与布朗族具有强烈的质问意味:人类一方面要从历史经验中前进,另一方面又要摧毁孕育人类的部落文明,进入工业化社会进而过度控制自然,展现出人类膨胀的欲望对地球造成的掠夺性伤害,揭示了原始部落的驯服和工业社会的野蛮。

江媛:作家、诗人

2020年7月定稿于郑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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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江媛:生存困境和精神迷惘——论罗怀学故乡烟囱坝和布朗山部落的纪实摄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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