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脱口秀演员决定接受心理咨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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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注《脱口秀大会》的人们发现，新一季是新人们气势如虹的花式秀场。本周三上线的最新一期节目中，两个年轻选手用「B-BOX」和吉他淘汰了「谐音梗之王」王建国。新人创作热情高、段子通俗易懂、表演形式时髦，受欢迎理所当然。而「老人们」在沉淀了多年的表演经验后，意图跨越「炸场」阶段，寻求更多的自我表达，然后每每铩羽而归。

脱口秀是个舶来品，对于国内普通观众来说，它就是讲讲笑话，逗大家哈哈一乐的表演——争辩脱口秀表演和马三立相声之间的高下，没多大意思。对于从业者来说，脱口秀无需定义，如何「好笑」也只是个技术问题。困扰并激励每个喜剧演员的深层动力，是他的表演对自己和这个世界的意义在哪里？焦虑、烦恼，起自思考。

撰稿｜康宸玮

编辑｜鲜   于

校对｜许   静

出品｜Figure·Video

他站在幕后，蹲下又站起，深吸一口气后，原地转了两圈，听到台下雷动的掌声响起，一个箭步冲上台。这天的场子尤其易「热」，台下的观众有曾在乐视做手机的，有放学跑来的高三学生，都是送到嘴边的段子素材。

但当他站到台上，拿着一个小小的笔记本，不时透过镜片瞟几眼时，仍透着几分心虚。有观众嘘他，他就自我调侃：「点映场嘛，就是这样。」——作为国内拥有个人专场最多的单口喜剧演员，中国脱口秀喜剧节冠军，这场线下表演，刘旸教主还是紧张了。

这是他首次登台试演自己的故事专场，也是中文普通话世界第一个故事专场。在之后几乎所有的线下演出中，刘旸都要跟观众特别强调这一点，即使几乎没有人能理解这个「第一」的里程碑意义何在。

一场实验性的「自我凌迟」

被刘旸紧紧攥在手里的笔记本上， 「初中，心理咨询，下象棋，学习好没吸引力」……长短不一的词语错落着一个人成长史里的叹息。喜剧的内核是悲剧，个人故事专场就是刘旸决心将自己全部过往的痛苦揉碎了，和进这段长达100分钟的表演中，狠狠地砸在观众面前。

比起让观众发笑，刘旸更想和观众同饮一剂猛药。脱口秀界有个潜规则：不调侃、冒犯弱势群体，除非这个弱势群体是自己。刘旸对自己下手，一招见血。

「去年我被杠精怼得受不了，觉得自己好像做不了这个行业了，于是我就去做了心理咨询。」观众听得怔住了，场子安静了下来，没有人笑。

主持人窦文涛在《圆桌派》里曾说：「当你笑的时候，感情是不在的，感情一在你就不会笑。比如说当看到一个人摔倒了，如果你有一种感同身受，你就会同情他，自然不会笑；但如果你不带任何感情，就可能觉得很好笑。」

刘旸笑不出来。

2019年5月，刘旸兼职做线上英语辅导老师，有学生在评论区用脏话骂他，那些恶评像刀子一样扎进他心里。他强忍着，直到课终摘下耳机，整个人崩溃了。于是有了与心理咨询师的首次见面。

心理咨询师问刘旸：「这样的评论，它的比例有多少？」刘旸想了想：「六百多个学生里，大概只有十几个。」心理咨询师又问：「那你为什么看不到那些好的评论？」

道理谁都明白，但恶评永远比赞扬扎眼。尤其当一个人的心理能量很弱时，自我越小，外界的声音越大。

在单立人喜剧，刘旸的粉丝基础非常好，但最终去参加笑果文化《脱口秀大会》节目录制的，是公司的另外两位演员周奇墨和贾耗。观众问刘旸，「你为什么不去？」刘旸调侃自己会控制不住说脏话，不能播。但也许真正的原因还是他过不了心里这道坎。

2014年，刘旸被确诊为双相情感障碍（躁郁症），时而狂躁，时而抑郁——听起来很熟悉。那位因容留他人吸毒而站在法庭上忏悔的脱口秀演员，也曾如是坦白自己的心理状况。

刘旸手握ppt的遥控器，源源不断地讲解他的童年往事，在这场名为实验性故事专场的表演中，刘旸像站在告解室中，倾诉自己的人生。

「不讲完它我过不去」

刘旸自小接受的教育，是谦逊，是克己。小时候成绩再好，母亲也会告诉他「还有进步空间」。

少年时期，他从内蒙古转学到北京。没有相似经历的人，无法理解成长环境的突变，对一个敏感少年的内心会造成多么剧烈和深远的影响。

聊到这段人生，刘旸尤为动容，甚至发出了声嘶力竭的怒吼。他挠着头坦言：「这个情绪困扰了自己至少十年」——户口、生源这些词汇，年幼的他未必懂得，但他知道什么叫做被瞧不起。

刘旸在北京的家里，放满了各种玩具布偶。他说好像是潜意识中在弥补童年的缺失。他也因此对教育行业更加投入，希望能够在孩子人生最迷茫最痛苦的时候，告诉他们世界应该是什么样子。

因为选择大学毕业后进入「新东方」做讲师，他与当时追求的温州女孩分道扬镳。有一天，那个女孩在新东方课堂的窗户外拍了一张刘旸上课的照片，然后转身离开。刘旸看着女孩的背影，对台下的学生说：「老师的青春结束了。」

「如果是以前，这个背影就够我难受很久。但我现在面对的是一群有可能会被这种背影伤害的人。我青春所有的苦难都已经结束，我要帮他们。」那一刻，刘旸意识到自己变了。

刘旸谈起这段伤心往事时，台下安静了，后台有女同事听到落泪。坐在最后面的，是一个留着长发的年轻女孩，她是刘旸的老婆。她一直在思考这一段哪里可以讲得更好一点。

直到现在，刘旸仍是一名英语老师。曾经供职多年的新东方，仍能在其官网上搜索到对这位优秀员工的介绍文章：「我（刘旸）会把新东方当成终身行业」。

刘旸现在的主要收入来源是做高考英语的线上培训。2018年，他的税后收入已经达到了七位数。「这还只是我做老师的收入，要是再算上讲脱口秀，我的年收入就达到100万零8000了。」——很多人好奇讲脱口秀的真实收入，刘旸也交了底。

可他还是把工作重心砸在了这上面：「我拼了命地在做单口喜剧，只要不给我的家人生活造成负担就好。」

在故事专场的首场试演中，刘旸自己有三次差点哭出来。他忍住了：「专业的喜剧演员是不能让自己哭的」。对于观众而言，这也是一次很不一样的体验——常规的脱口秀喜欢讲地铁、社畜、逼婚的段子，触景生情，一笑而过。而刘旸却过于生猛：「我心里最阴暗的那一块才真的能惹到了我，不讲完它我过不去」。

100分钟的演出接近尾声时，刘旸对观众说：「希望各位在听了我今天的故事专场后，能够扫清内心的一点点孤独。」

可当他走下台，叹了口气：「不是很满意。只能给自己打五六十分。」

表演厅的灯光已经熄灭，刘旸坐在讲台上整理书包，听着单立人合伙人Icy给的改进建议，像放学后最后一个离开的孩子，走掉了。

「焦虑才能推着我的野心往前走」

在新东方任教时，刘旸说到队歌《远方》总不忘加几句感慨：「我挺喜欢《远方》这首歌的，它跟我们的成长产生共振，说出了我的心声。也许，你到现在已经没有年轻时的那种梦想，但你的心中肯定有一个想要到达的远方，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把自己越变越好，然后一直朝着那个远方继续前进。」

刘旸在线上搞了几档节目，比如《无聊斋》，试图适应网综的节奏，却有些水土不服。在线下，他的脱口秀魅力更独特、更明显，也更容易被感受到。

过于要强的性格，让他始终陷入到斗争的状态中，与环境斗，也与自己斗，对生活对他人少了许多温情。有一次公司聚餐，一位同事过来敬酒，开口第一句话是：「我原谅你了。」

刘旸很诧异：「我之前干了什么伤害你的事？」对方说：「你之前冲上台现场给我改段子，让我特别下不来台。」

刘旸意识到，自己习惯于拽着别人往前走，但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需要这么强的上进心，也不是每个人都需要按照他的表演风格改变。这让刘旸顿悟，又怅然若失。他一个人走在路边，人行道骤然消失，他步行着闯入机动车的世界。

「我感到自己越讲越孤独。」

表演的最后，刘旸给自己设计了一个返场：「在我第四次看心理咨询的时候，我的医生告诉我需要接受长期的治疗。所以这一年多里我一直在接受治疗。我时不时会想起一个画面，曾经的我站在黑暗里，慢慢地跳舞，时而抛出左手，时而抛出右手，希望各位能跟自己的孤独一直这样共处。」

在心理咨询的过程中，医生曾提给他一个提议：「你不要这么有野心。」刘旸拒绝了：「我必须有野心，我必须焦虑，焦虑才能推着我的野心往前走。」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实现不了我的野心，我要落寞地离开这个行业，我就开最后一个专场，专场名字就叫《鬼怪：孤独而灿烂的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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