暹罗拾珠｜巴育吁“各让一步”换来“最后通牒”，他能挺住吗？

当地时间2020年10月21日，泰国曼谷，泰国示威者继续举行大规模抗议集会活动，并游行前往总理府，途中遇到警方设置的路障和人墙拦截。人民视觉 图

当地时间10月21日晚，泰国的抗议者向总理巴育发出了“最后通牒”——三日之内，倘若巴育不辞职，他们将“再战街头”，直至目标达成。一周前的10月14日，泰国反政府力量组织了2014年以来最大的集会示威活动，并且上演“辱王事件”，自2月以来的反政府抗议达到最高潮。巴育政府强势反击，但效果不彰。巴育意识到事态发展已超出控制范围，在街头抗议者与反对党的内外夹攻之下，他逐步软化此前强硬的态度，不仅同意召开议会特别会议商讨当前局势，而且呼吁双方“各让一步”。

然而让步没有换来缓和，抗议者反而乘胜追击，发出了“最后通牒”。10月22日，巴育已宣布取消“紧急状态令”。截至笔者撰写此文，距离三天之限只剩下两天时间，巴育究竟还能苦撑多久？

政府强势反击未收预期效果

针对反政府组织“人民团”不断升级的示威活动，泰国政府从10月15日起发动强势反击。官方的主要举措包括：宣布在曼谷地区实行“紧急状态令”，5人以上集会即属违法；动用水炮车驱散集会人群，而且在水中添加化学物质，被水炮击中者皮肤会遗留蓝色痕迹；先后抓捕80多名抗议骨干成员，对于核心成员不予保释，或者保释后立刻再度收押；宣布审查支持反政府集会的Voice TV等4家媒体以及“人民团”的脸书主页，并根据其违反相关法律情况向法院申请将其封禁。

尽管泰国政府态度强硬，但是上述举措并未收到预期的效果。比如，“紧急状态令”自颁布起便如具文，“人民团”每天都变着花样通过社交网络通知抗议者当天的集会计划，几乎没有哪一天没有集会活动发生。水炮一招看似强硬，却让政府在道义上陷于被动。因为反政府集会者绝大多数都是和平集会，并未做出打砸抢烧、破坏公物之类的违法行为，警方的水炮除了让在场的摄影师们拍下一张张“警方残酷对待民众”的照片之外，基本上没有发挥威慑作用。这些照片在社交网络上疯传，反而不断激起普通民众对政府的愤恨，从而加入到示威阵营中来。

抓捕骨干成员的作用也十分有限。如今的集会活动已非当年的“红黄大战”，“擒贼先擒王”这一经典法则已然失效。在骨干成员先后被捕后，“人民团”宣布“人人都是骨干”，甚至将名字中的“团”都删除，只剩下“人民”作为组织名称。他们利用最多可容纳二十万人的Telegram等现代通讯手段，以“在线投票，共同协商”的方式决定下一步动向。他们不断变换集会地点，与政府玩起“躲猫猫”。比如10月19日，“Free Youth”账号一天之内发布多次公告，迷惑欺骗警方。集会则速战速决，一般都是下午4-5点开始，晚上8点前结束。

至于对4家媒体进行严格审查一事则来自于新任警察总监素瓦警上将的命令，他要求对Voice TV 等4家媒体报道内容予以审查，一旦发现有违法举动，便向法院申请临时关闭这些媒体的在线频道。数字经济与社会部迅速开展审查，认定Voice TV涉嫌违法，并诉之法院，法院裁决将其临时关闭。官方的举动激起反政府集会者们的愤怒，“#Save Voice TV”很快登上推特热搜榜。许多媒体也都不满于官方的这种强硬做派，委婉地提出了批评。

反对派政党乘势施压“逼宫”

面对更加强硬的示威者，泰国政府执政联盟或如临大敌，严阵以待，或隔岸观火，作壁上观。10月18日，执政联盟三大主要政党均公开宣布立场，共同点是强调“尊重、保卫王室”，不同点则是：民主党要求发挥议会作用，立刻召开特别议会会议，进行一般性辩论，推动修宪进程；自豪泰党也同意修宪，但明确表示支持修订第256条（编注：即修宪议案除了需要得到半数以上众议员同意外，还需得到三分之一参议员同意），成立修宪委员会，但是绝对不同意涉及王室条款修订，对于取消参议员选举总理的权力亦未置可否；公民力量党则是仓促表态，泛泛而谈，提出应“以改善民生为重”。

19日，国会主席川·立派召开各政党联席会议商讨对策。为泰党在会上提出，必须立刻召开议会特别会议，对当前局势做深入探讨，共同寻找出路，而且应该在特别会议上对本应在9月24日会议上投票的6份修宪提案直接进行表决（当时公民力量党提出紧急议案，要求延期一个月后投票）。反对党还一致提出，政府应该立刻取消“紧急状态令”。执政联盟同意召开议会特别会议，但对于取消“紧急状态令”不予支持。

最终，川·立派代表议会致函巴育总理，建议政府应该以东道主身份召开包括参众两院议员的议会特别会议，为各方提供发表观点、交流沟通的平台，以增信释疑，减少矛盾，同时政府应该依据宪法第165条，组织一般性辩论，听取各方意见。

随后，反对党联盟召开新闻发布会，重申政党联席会议共识，集体向政府施压。值得注意的是，为泰党作为议会第一大党，在集体新闻发布会后，又单独举行发布会，提出四点要求。前三条分别是立刻取消“紧急状态令”，撤销对示威者的立案，释放被捕集会骨干，最后一条尤为关键，要求巴育总理展现“为国牺牲精神”，主动下野平息政治矛盾。为泰党高层素挺·克朗善接受媒体采访时进一步阐述了该党的主张。他表示，目前所有矛盾集中于巴育一人，其他都是次要因素。只有巴育辞职，同时启动修宪进程，局势才可能缓和。

妥协信号换来“最后通牒”

一贯以强硬态度示人的巴育总理当年尽管出兵平息了“红黄之争”，但是面对网络时代年轻人的集会方式也无计可施。在反政府力量与议会反对党的双重压力之下，此前还强势表态“绝不辞职”的巴育意识到，事态远非想象得那般简单，“堵不如疏”，开始逐渐释放退让妥协信号。

10月19日，巴育公开表示，政府早就有意要召开议会特别会议，让各方充分表达观点，协商处理矛盾。但他强调，这是政府本身意愿，绝对不是因为受到各方压力。不过，当天下午，巴育前往水灾重灾区呵叻府视察慰问灾民时，有民众向他行“三指礼”以示蔑视与抗议。巴育忍无可忍，手持话筒怒怼民众，“你们尽管举着手指，将来你们的孩子无立足之地，全都是当父亲的责任！”

次日，内阁例行会议之前，巴育让工作人员播放了一首著名的爱国忠君歌曲“生死皆忠诚”。在内阁成员集体聆听后，巴育情绪激动地说：“我为保卫王室而生，如果要死，也将为保卫王室而死！但这段时间我一直非常委屈，因为没有人来保卫我。”短暂停顿之后，他继续说：“事实上也不需要保卫我，还是一起保卫王室吧！”在会议上，巴育在听完各方的形势分析后表态：“如果我取消紧急状态令，请内阁全体成员都要支持我！”显而易见，巴育这番言论既反映了他“流水落花春去也”的伤感，也释放出可能会取消“紧急状态令”的信号。在内阁会议休息期间，“生死皆忠诚”歌曲又再度回响。

随后的新闻发布会上，巴育让记者们聆听了同一首歌曲，并且发出灵魂拷问：“你们听后，作何感触？”之后他又以罕见的语气与记者们敞开心扉进行了交流，表示自己理解媒体在国家政治与社会中发生的重要作用，并表态将指示警察总署就有关媒体审查的政策进行检讨修正。

当天，内阁会议还通过了一项重要决议，即接受国会主席川·立派的建议，以东道主身份于10月26至27日召开议会特别会议，并举行一般性辩论。但会议并没有讨论是否将在这次特别会议上就6份修宪提案进行表决。

戏剧性的一幕出现在10月21日。当晚7时，正当反政府示威队伍浩浩荡荡前往总理府时，巴育发表电视讲话，呼吁各方“各退一步”，将议会作为解决矛盾的平台，同时他还表态将尽快取消紧急状态令。他表示，作为国家领导人，要关照到各个群体，维持社会观念相异的各群体之间的平衡，以使所有泰国人都可能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活，并强调自己作为人民的代表，要在法律规定以及议会决议的基础上治理国家，所以要尊重议会体制。

即便如此，抗议者们依然不依不饶，他们给巴育奉上了一张长达一米的“巨幅辞职信”。经过协商，总理府副秘书长作为总理代表接受了这份抗议者们为巴育代写的辞职信。当抗议者代表大声朗读之时，副秘书长脸上写满了不自在。

抗议者们表示，他们愿意接受巴育提出的“各退一步”，但是巴育必须辞职。如果三天之内，巴育仍不辞职，他们将卷土重来。同时，他们还强调，巴育辞职只是第一条件，第二条件是停止对抗议者立案，释放所有被捕抗议者。

显而易见，巴育的退让姿态并没有起到任何为局势降温的作用。泰国政治又一次走到了需要作出抉择的时刻。

巴育会辞职吗？

就当下形势而言，泰国政治走向依然是一片迷茫，弥漫着诸多不确定因素。比如，国王在想什么？巴育在想什么？军方在想什么？泰国前总理他信在想什么？泰国那些尚未明确政治立场的“沉默的力量”在想什么？权力的天平究竟会朝哪一方倾斜，我们暂时不得而知。

有两个时间节点需要留意。一个是10月24日，“人民团”提出的“三日之限”的最后一天；另一个是10月26-27日，泰国议会举行特别会议，进行一般性辩论。依笔者陋见，巴育应该不会轻易顺遂抗议者之心愿，三天之内辞职。10月22日中午12点，泰国《政府公报》刊登巴育总理关于取消10月15日颁布的曼谷地区严重紧急状态法令。公报宣称，目前曼谷地区形势已经缓解，政府可以依照已有法律实行管理，因此予以撤销。这套说辞背后的事实是巴育做出的重大让步，释放了妥协的善意。但是，反政府力量绝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们会继续发动街头示威，向政府施压。既然“紧急状态令”已经无效，警方也失去了“尚方宝剑”，示威活动会更加通畅无阻。10月25日恰逢周末，我们可能会看到超过10月14日规模的超大型反政府集会出现。只要巴育不辞职，这样的集会便会持续进行。

10月26日开始的议会特别会议很有可能是在场外大量抗议者聚集的环境中召开，场外的压力将实时传导至场内。如果以公民力量党为首的执政联盟不接受反对党联盟提出的直接投票表决6项修宪议案，而是试图通过这个会议为巴育政府进行辩护，甚至在辩论中指责反对党在背后支持反政府集会，则远进党等反对党议员将会以政府缺乏真诚态度为由而“罢会”，乃至于走上街头，与抗议民众一起向政府施压。如此一来，巴育寄希望于通过议会机制实现妥协转圜的计划便宣告失败，他将面临更巨大的政治压力。总而言之，巴育辞职与否，确实是泰国政治僵局能否打破的关键所在。

回到反政府群体提出的“三大诉求”，如果从难易程度（或者说可能性程度）排序的话，由易到难分别是：修改宪法、巴育辞职、改革王室。目前看来，修改宪法已经成为朝野共识，只不过是修订哪些具体条款和如何启动程序的问题。改革王室是最不可能成为共识的一条，公民力量党、民主党和自豪泰党，以及素贴的民众合力党、查·刀汶的地方力量党等其他参政党都会坚守这一底线，绝不容反对党和反政府力量“越雷池一步”。唯有巴育辞职这一选项，处于中间摇摆不定。

反对党自然发自肺腑地希望巴育尽快辞职，在政坛消失。而执政联盟中希望巴育下台的恐怕也不在少数。毕竟从2014年至今，巴育已经执政6年，这在泰国政坛已经是一个很长的时间段，仅次于炳上将。而且，巴育本身并不隶属任何党派。即便是公民力量党，应该也有不少人乐见巴育下野。所以，既然巴育本身是泰国政治矛盾焦点所在，既然巴育“为保卫王室而生，为保卫王室而死”，那为了捍卫王室尊严，不因抗议示威施压而被迫改革，发扬自我牺牲精神辞职下台，岂不是最好的出路？也正应验了巴育在内阁会议上放的那首歌的歌名——“生死皆忠诚”。

一家之言，纯属猜测。

“暹罗拾珠”是泰国问题研究专家秦翊的专栏，在宏大视野下对泰国政情、民情与外交关系做有料有细节的全方位观察和剖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