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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洗手不该是疫情发生后的事儿

2020-10-29 14:56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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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王星 读库 收录于话题#读库作者访谈6个

按:从2013年开始推出的《日课》,已陪伴读者走过八年岁月,采用一日一课体例,辑录清末及民国初期的低年级老课本内容,浅显生动,图文并茂,适合儿童认识世界、记录人生,也方便成人温故知新、安排生活。

清末民国教科书编写,无锡教育人士贡献颇多,《日课》的编选者王星老师恰好也是无锡人,目前任江南大学附属实验中学书记。他用二十多年时间打捞挖掘老课本,潜心整理,期望不负乡梓先贤,编成语文书总目。此次,读库编辑赴无锡采访了王星老师,听他讲述与老课本的相遇和体悟。

百年前的母语

读库:《日课》已出到第八年,被大家亲切地称为“国民手账”,能跟读者分享一下您编选《日课》的缘起吗?

王星:最早和老六认识是因为《共和国教科书新国文》的修复。石鸥老师有很多版本的老教科书,但找来找去就是找不到其中一册,后来便联系上我。我愿意把手头上有的提供出来,也愿意给老六提供帮助和支持,那是第一次打交道。

2012年,老六听说我到北京挂职,就相约见面吃饭。饭间,我们聊着老课本的话题,感觉很合拍,就说可以试着合作一个项目。我当时也想着能用老课本做点什么,聊天时老六提及老书《东方红》,我便隐约有一种感觉,可以每天介绍一篇老课文,叫做一日一课。老六听我一说,很当真也很重视,稍一皱眉:“两个‘一’有点重复,叫日课不错。”于是就有了《日课》这个菜单选项。

老六没有对我提出任何要求,只说你试着去选。最初开始编选时,因为没有明确的方向和目的,也没摸出规律,后来就发现有问题了,课文实在太多,漫无目的的选,好像缺点什么,很难把好东西串联起来,要想办法如何把它更好地呈现出来。

读库:为了更好地呈现老课本中的精华,您选择的标准和主题是什么?

王星:那顿饭后,我开始选编2013年的《日课》,当时凭感觉选有意思、有价值的,最后挑出来约三千二百张,每张都图文并茂,并且是独立的一篇课文。

现在我电脑里还留存着当时的文件夹,按照一周七天,分成六个大主题归类,不断循环,排出来以后,总感觉不对,不管是知识的连贯性还是主题的契合度,好像都不成体系,没有形成一种思路。

所以2013年的《日课》编好后,我和老六都不太满意,最后在印刷前一刻临时决定停印。宁可耽误一年,再打磨一下,到2014年再推出。

2013年,我又回到无锡,工作之余,每天对着电脑看这些图,慢慢整理出一个清晰的思路。我有意识地细化主题区分,天文地理、花鸟虫鱼、时令节气、生活常识、读书游戏等,分类渐渐足够做到每周不重复。而选文,则确立了一个总体原则:所选课文内容,必须关系我们这个民族本身。

比如以节日为主题选材,不仅要让老课本贴近当下,还有对当下见解的纠偏。好多人认为清明节就是祭祀扫墓、缅怀英烈,但这个节日还有一项很重要的内容是踏青。一个家族的人聚在一起,除了祭扫以外,还有团圆的作用。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清明节也能引发更深层次的思考。

清明节,呈现过郊游踏青,也呈现过上坟祭祖,更备选过民族危亡。

此外,《日课》的编选内容中也有对社会热点的回应。有一年社会上都在讨论“老人摔倒了要不要扶”这个话题,我便专门去老课本里找有没有相关的教育内容。

对扶不扶倒地老人的回应,选自《日课2021》。

恰好找到了这篇课文,便以文明礼仪教育为主题,把老课本中的相关内容整理出来,算是对当下社会关切的一种应答,正如我们编选《日课》的初衷——“愿百年前的母语,继续温暖当下的岁月”。

后一年《日课》的选材都会受到当年社会热点、社会重大事件的影响,我尝试从老课本中寻找并印证以往的教育对一些问题的中国式解答,每年都在关注不同的热点问题。因此,每一年的内容都稍微有所侧重。

读库:在今年的《日课》中,有所侧重强调的内容是什么呢?

王星:今年我会特别强调常识。2021年的《日课》对于卫生教育的这一块内容有所加强,比之前更丰富。因为在疫情期间,我感觉很不正常的事情是,钟南山——一位大院士在教大家如何洗手。教洗手不是钟南山的任务,应该是幼儿教育中最基础的一个内容,是在幼时就应培养好的常识,可见我们的常识教育多么薄弱。

培养孩子日常的卫生习惯,选自《日课2021》

实际上在清末民国阶段,中国人为了洗掉“东亚病夫”的帽子,对于卫生教育非常重视,课本中有很多关于卫生习惯养成和防疫知识的内容。所以2021年《日课》的编选中就有对于疫情的回应和反思。

清末以来教科书发展的历程告诉我们,教科书的重要使命之一,就是给学习者建立常识。特别是在小学阶段,无需拔苗助长,应该将基本的、普通的、适用于所有人的常识呈现出来,而不是将高深的、时尚的、多变的内容摆在孩子们面前,为孩子们幸福的未来奠基,离不开常识。

不能教书,那就研究教科书

读库:您最早是什么时候、在怎样的机缘下接触到清末民国的教科书,并开始系统收集的?

王星:我最早开始收藏老教科书也得益于无锡这座城。以前集市上有旧书摊,我小时候回家的路上正好碰上,发现这些书看起来很有意思,里面有文字有彩图,其实就是老课本。但那时不懂,只感觉有趣,便买来放在家中。

这些书大多都是当时没有人要,书贩子随手带来,所以很便宜,几块钱就可以买一套好一点的。当时年纪小不懂事,买完就扔在家里,等到自己决定考师范院校,才知是教材。上了大学以后,我也会委托同学和朋友帮忙稍微留意一下,但收得的数量还是不多。

开始认真系统地收集整理,实际上是在2010年开始,这是我任教的第七年。那年我稀里糊涂地参加了副校长竞岗,又莫名其妙地入选,入选后又不可能马上任职。那年我才二十九周岁,可能是太年轻,教育局有意培养我,让我先挂职学习,后来阴差阳错,就直接调到教育局办公室去了。

调入教育局,我一想,不对啊,离开学校,不能教书,那我还能干嘛?每天朝九晚五,工作之余总要做点什么,于是就把旧书翻出来,不能教书,那就研究教科书吧。

刚好2010年孔夫子旧书网兴起,也得益于这个网站,我淘到不少老课本。这一年正处于中国城市大拆迁的阶段,很多学校也开始重新建设,改建学校也好,异地新建也好,城乡合并也好,这些旧书被书商收来,并进入到流通环节。

天时地利人和,大家互通有无,货源很多,流通也很快。当时价格相当便宜,关注的人也不多,我趁着机遇收了很多。到现在,很多书商都成了我的好朋友,他们只要有老课本,首先会问我要不要。

读库:您恰好赶上了一个收藏老课本的好时机,后来在收集的过程中是否有发现什么问题?

王星:最开始的阶段,只要感觉好的,各学科都收,很杂乱,精力和金钱都顾不上,过了好几年才调整过来,决定只收语文书。

清末语文课本,证明“语文”说法并非始于共和国时期。

2012年是个重要节点,正逢民国百年,中国收藏界历来都有百年成史的说法,这一年掀起了一股热潮,开始关注清末民国时期的历史资料,教科书也因此大幅涨价。那时教师的待遇相对较低,我一年的收入买书都不够,量又大,一边买还一边涨,后来便察觉到不能什么都买了,不然无法买到更多的精品。

最开始定下收1937年以前,即战前的老课本。因为战后的量相对大一些,后来发现不对,如果战后的东西不收,便都被市场消化了,后面可能越来越稀少,于是放宽到收解放以前的老课本。

可我还是犯了个错误,那时候对课本的认识不足,总认为解放区的东西应该很多,带着偏见,解放区的课本就没收。很后悔,早期可以收到很多精品,现在再去收,代价就太大了,还有可能买不到真货。

现在整个藏书圈,我收语文书收出了一定的知名度,估计没人像我这样只钟爱语文书。对于老课本,我只要看中的,就愿意出价。好书好价,只有这样,书商们才会把精品推荐给我,让我收藏到更多好书。

近几年,我所有的收入都买成了语文书。前几年,因为家里书柜不够,书开始放不下了,我便开始处理跟语文不相关的老课本。一来节约空间,一来回拢资金,以书换书,慢慢进入良性循环。于我而言,卖掉一本收回来的钱,再到网上去买一本回来,书的总量实际上没有减少,只不过是把其他学科的书全部变成了语文书。

王星收藏的清末民国教科书一角,共收藏一千五百余种语文书,近五千册。

为老课本编目

读库:您最早决定系统地给教科书做整理编目的缘由和初衷是什么?

王星:2010年,离开教学一线后,我开始将家里已陆续收藏了二十多年的老课本进行整理,如果没有一个基本目录,很难理清楚,由此给书籍做编目。

在整理老教科书的过程中,始终有一个问题萦绕在我的脑海:清末民国时期,中国究竟出版了多少种语文教科书?鉴于此,我决定以己之所见作为基础,编写一本可靠度相对较高的语文教科书总目,以供语文教材研究者使用。

这项工作从开始到现在已近十年,我深刻地体会到“板凳需坐十年冷,文章不著半句空”是什么意味。找实物,登记信息,删改信息,为了确保每条教科书信息的准确性反复校正,切实体会到了编写辞书的不容易,以前那些编写者真的值得致敬。

在整理编目的过程中,我发现问题所在——见不到所有实物。仅靠个人的智力和能力,很多书是看不到的,而所编书目都必须是我亲眼见过、确认过。如果仅是回忆录里有记载,但没有实物支撑,仍是存疑,因为记忆会出现差错,要见到教材本身才行。

为了完成这个任务,我恰好有幸到人民教育出版社,整整半年,在挂职学习期间把他们所藏的教科书全都翻了一遍。之后发现北师大图书馆也是一个教科书重地,于是我考了北师大的在职研究生。

当时我妻子也在考在职研究生,她想考华东师大,被我硬逼着考了上海师范大学,因为上海师大的图书馆里有中国第一本自编教材,南洋公学的《蒙学课本》。当时全国的实物只有这本,结果很悲剧,去了以后发现那本书已被征调到北京,还是没看到。

中国第一本自编教材,相当于是中国新式教科书的始祖,搞了这么久教材研究,这本书没有,是很大的缺憾。那时的心愿就是想看这本书、买这本书,一直在淘,但市场上未曾出现。前两年我终于淘到两本,但都是残本,最近又收到一本,终于是全本了。目前这本教科书,全国所有的资源不会超过十本,非常稀少。

王星收藏的三本南洋公学《蒙学课本》的第一课内页展示

遗憾的是,所有出现的《蒙学课本》,都是第二版。只有看到初版时间,才能够定下中国新式教材起始的年份,目前定下的1898年是一个带有问号的年份。所有教科书研究者都在寻找,这么多年了,只能继续期待下去。

读库:文明书局“蒙学教科书”的编纂,无锡籍人士占据半壁江山。如果说江南是新式教育的温床,那么无锡可谓近代教科书的摇篮。有哪些带给您触动较深的老课本编选者呢?

王星:无锡这座江南县城有400多位教育人士,先后出版了2000多种教育专著,即使在社会生活动荡和困难的环境下,无锡教育人著书立说的热情依然不减。

最令我感动的无锡编写者是顾倬,一生执着于无锡地方教育,创办学校,家教成功,儿子是革命烈士。他是一个纯粹的教育人,也是值得后来者学习的教育榜样。事实上,我们熟知的近现代名人大都编写过教科书,二十三岁的陈独秀出版了《小学万国地理前编》,年轻的蔡锷出版了《祖国文范》,逃亡中的蔡元培编写了《中学修身教科书》。

但更令我感动的是那些生平都无法考证的编写者,这样的人很多,我在编写书目过程中经常遇到。今天有很多的优秀教育者也如他们,努力以自己的方式,为中国的教育事业贡献才智。

读库:清末民初的教科书在发展历程中出现过很多变种,版本多样而复杂,您在编目的过程中如何判定其版本类别呢?

王星:老教科书的版本相当复杂,版本最多的一种是读库出品的《共和国教科书》,这套书我见过最疯狂的版次有2800多版。不同版次之间,在编目时,是否算作新的版本类别,需要根据实物内容来判定。

读库修复并出版《共和国教科书》,历时十几个月,完成了从左边到右边的工作。

对内容的翻印,如果没有搞创新,没有进行版本杂糅,那么只能算作一种。如果选用了内容的一部分,又用其他内容进行重新编排,则算作一种新的版本。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还会出现同名教科书,内容和出版社完全不同,很有可能以讹传讹,误当作是同一种。所以编目时还得小心翻开来看,花大量的时间去研究各个版本。

另外有很多书,当时我不认为是教科书,比如《马氏文通》,这是中国关于汉语语法的第一部系统性著作。今年我收到一套,是绍兴中学堂印行的,显然曾把它作为教材使用。那么就必须正视,将它编进目录。以后再去评价《马氏文通》,就可以添上一句,《马氏文通》也曾作为中学教材使用,这对其研究有着重要意义。

王星老师妥善安置着发黄脆弱的老课本,中间一栏标记有《马氏文通》

“小书成就了大师”

读库:对照历史反观当下,您认为清末民国的教科书对于现在的教材编选与表达有哪些启示?

王星:过去编选教科书的自主性很大,现在要层层审阅,审的时候要考虑方方面面,最后等到大家都满意了,可能也代表大家都不满意,会把很多有个性、有特色的东西抹杀掉。

现在的编选者对于作者的因素考虑太重,写教材和编教材的人地位太突出。过去不是这样,随着对教科书了解的深入,我发现社会人群对清末民国教科书的认同与历史背景并不相称。很多人津津乐道于“大师编小书”,但事实上,这些大师们,大部分是未成为大师时编写教科书,反而是教科书的发行使其名气传扬,不如说是“小书成就了大师”。

此外,清末民国教科书的编写者都有一个共同身份——教师,要么曾做过老师,要么正在做老师。而现在编教材的很多人都不是老师,或者已脱离教学一线,和孩子距离太远,这是最大的问题。

民国时期的教材以儿童视角编写,用日常生活中的场景和对话进行教化,表达亲和有力。比如扶老人这篇课文,没有跟孩子讲长篇大论的道理,而是用图片和文字直接表达要扶老人的事实。

有些道理需要时间去经历和领会,现在的教科书太急于想把世界上所有的答案和道理都告诉孩子,让他们尽快成长起来。事实上,急于求成毫无意义,孩子记不住也吸收不了,反而有了压力。

另外,我们现在特别容易接受西方的理论概念,清末民国时期同样也接受,但表达方式不一样,并非照本宣科地照搬西方,而是用中国的内容来表达西方的理念。

严复曾引用斯宾塞所言阐发对教科书编写主旨的看法和思考,提出说:“教科书者,固非教育家之所拳守也。人自为教师,各不同。且同一学期,而相其时地缓急为之,往往有所去取进退。”严复自己也编写过教科书《初等小学堂习字帖》,当时编选者的用心在于,用自己的表达重新进行了梳理,言辞恳切,意味深长。当下来看,要加强文化自信,体现中国表达,这是现代教科书编者需要多多学习的地方。

读库:从清末民国到现在,每个时期的教科书都有自己的使命和表达,您如何看待其共性和差异性?

王星:课本无非是个教育工具,其作用和价值是培养人。清末民国时期,信息源少而单一,教科书成为接收信息和知识的重要渠道,其启蒙价值要远高于今天。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现在教科书的工具性更强了,但从本质上来说未变。

清末民国时期的教育属于精英教育,做不到人人享有,由于特定的历史状态,学校教学管理也比较混乱,学制多变,课本种类繁杂。这个时期的课本人人都可编写、可出版、可选用,其影响也往往只限于一时一地甚至一校。

但现在已完全不同,在普及教育的今天,我们的课本影响面之广,没有人能逃避,更应当慎重对待。清末民国和现代的课本都肩负教育使命,但前者相对随意、自由,后者则被赋予了更多关注,限制条件当然比较多。

如果简单把两者相比,甚至拿清末、民国课本的闪光点与当下课本的缺点比较,这不科学也不公平。事实上,我们所称道的老课本,是千千万万种教科书中沉淀下来的精品,是经过百年历史考验的产物。

今天,我们之所以指责当下课本的种种不堪,实际上是对普及化教育的高标准要求。说不定百年后,现在的课本也会受到后人的表扬。

受访者/供图:王星

采访/整理:读库编辑·田玥

2012年,读库修复再版了全套民国老课本《共和国教科书》;2013年底,由王星编选的《日课》系列,辑录清末及民国初期的低年级老课本,旨在让大家真切体验昔日的启蒙之光,愿百年前的母语继续温暖当下的岁月。

全套《日课2021》分春、夏、秋、冬四册,三百六十五课,一日一课,选取国文、修身、常识、音乐、美术等上百种老课本的精华内容,由浅至深、从简到繁,不厚古薄今,但求古为今用。

依原样修复,四色印刷
游戏劳作,返璞归真
自然风光,诗情画意
生活常识,浅显道理

相比2020年,《日课2021》更替了五分之一的内容,更多内容引自珍稀课本,更多连续性的寓言、绘画,更多互动、更有趣味。

原标题:《教洗手不该是疫情发生后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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