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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风不相识︱大西洋变窄了吗(四):分裂与同盟

澎湃特约撰稿 黄境
2020-12-17 17:49
来源:澎湃新闻
澎湃研究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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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大西洋再次变宽”的第一声惊雷,来自于默克尔。

默克尔,欧洲铁娘子也。2005年首任德国总理,“默开四度”,迄今不倒,遂成欧洲中流砥柱、西方乱世传奇。她来自东德,曾是物理学家,不苟言笑,缄默寡言,衣服四季如一。尝有记者问“德国对你意味着什么”,她不假思索,直言“窗户”——“别国都造不了这又隔音又美观的窗户”。近日又有不识趣者问“你如何看待自己的政治遗产”,默总理略不耐烦:“我不想这种问题,我就做我的工作。”

就是这样一位默克尔,在2017年5月底的一天,说出了一番深刻而隽永的话。

在参加完北约峰会和七国集团峰会后,默克尔到慕尼黑为自己年底竞选造势。也许是为了讨好选民,也许喝了慕尼黑的啤酒,也许是半年来与美国新任总统特朗普之间的种种不快如鲠在喉,她面对前来支持的人群,坚定地说道:“那个我们能完全依赖他人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现在,我们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寰球媒体一片沸腾。

但战略家们是慎重的。他们都记得2003年的一个教训。

2003年,美国绕开联合国出兵伊拉克,掀起了大西洋的惊涛骇浪。德国社会学家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与法国哲学家德里达(Jacques Derrida)在媒体联名抗议美国的单边主义行为。欧洲出现二战以来最大规模的抗议示威。美欧关系跌入战后低谷。美国历史学家卡根(Robert Kagan)说了一个流传甚广的比喻:“美国人来自火星,欧洲人来自金星”。

然而,中国的战略家私下也许会承认,他们在2003年高估了美欧分歧。欧盟在当年与中国建立战略合作伙伴关系,多位欧洲领导人表示要取消对华武器禁运。但在美国压力下,这一允诺后来不了了之。美欧裂痕迅速消弭,2007年法国总统萨科齐在上任后不久就表示有意重返北约。

难怪有人说,美欧吵架,那是自家事。

话说回来,2003年和2017年两次“大西洋变宽”,给了我们一个对比的机会,让我们能更好地理解和判断今天的美欧关系。

其一,与小布什相比,特朗普的美国对国际秩序冲击更烈,欧洲被殃及更深。

当前的世界秩序是美国在两次世界大战后领导建立的。后虽布雷顿森林体系解体、两极格局瓦解、新兴大国群体性崛起,美国仍被认为是霸权国。

美国这个霸权国,动摇自己所创秩序时显得有些漫不经心,颇有“只许州官放火”之意。

2003年时,小布什政府绕开联合国攻打伊拉克,而联合国被认为是战后多边主义的最主要平台,所以欧洲国家说美国搞“单边主义”。

2017年特朗普上台后,损害国际秩序的地方就更多了。首先,他像小布什一样损害了政治上的多边主义,最明显的例子是退出关于气候变化的《巴黎协定》。其次,他更进一步,损害了经济上的多边主义,最明显的例子是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发动全球贸易战并扬言退出世界贸易组织(WTO)。最后,他还试图冲击军事上的多边主义,体现在其一度试图否认北约的“共同防御”承诺。后来他虽勉强承认这个承诺,但要求欧洲盟友增加军费并单方面从德国撤军。

小布什只是不愿被束手脚(放弃政治多边主义),而特朗普则进而希望改变不利规则(放弃经济多边主义)和减轻霸权维护成本(放弃军事多边主义)。如果说小布什只是损害了欧洲的国际影响力,那么特朗普则冲击了欧洲的立身之本。

经济上的多边主义也是战后秩序的原则之一,其核心假设是世界经济是一个正和游戏,所有人都有获益的机会;因此所有国家的最高利益都是促进世界经济的自由扩张。欧洲一体化也正是建立在此基础之上。

在战后初期,通过大规模援助欧洲的“马歇尔计划”,美国深刻影响了欧洲的发展道路。所有接受马歇尔计划援助的国家,都需通过欧洲经济合作组织(OEEC)来协商资金分配和协调国内政策,因此参与马歇尔计划的国家,实际上也接受了“经济多边主义”。德国、法国、意大利等国的工会势力都在资金分配的过程中被重组,欧洲国家内部秩序被重新整合到“跨大西洋关系”中来。冷战结束后,美国主导新一波经济全球化,而欧洲则加速推进“四大自由”(资本、劳动力、商品、服务的自由流通),使欧洲一体化成为经济全球化中最壮丽一景。

法国议会在1954年因担心西德重新武装而拒绝批准《欧洲防务集团条约》,此后防务就一直是欧洲一体化的短腿。成立于1949年的北大西洋公约组织及时弥补了欧洲防务的不足。美国领导的北约为欧洲国家对抗苏联提供了坚强后盾,大大降低了欧洲国家的防务成本。冷战结束后,北约“人人为我、我为人人”集体防御理念使其找到了新时代的存在理由。欧洲也得以继续享受美国的军事保护。

因此说,欧洲一体化离不开美国的支持:美国一来提供“自由主义”的制度环境,二来提供军事保护。且在一体化过程中,欧洲早已深刻变化,没有回头路可走。特朗普是战后第一位敌视欧洲一体化的美国总统。说其敌视,不仅仅因为他怂恿各国“脱欧”,更因为他动摇了欧盟赖以存在的前提,给欧盟带来了“我是谁,我该如何存在”的深刻困惑

其二,与2003年相比,2017年时的欧洲危机缠身。

两次“大西洋变宽”,都是美国先动、欧洲回应。但这两次欧洲所处的境遇大不相同。2003年时,欧洲一体化高歌猛进,欧元刚诞生不久,而翌年十个东欧国家即将入盟。在外界看来,欧洲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富足祥和之地,承担了实现人类理想的伟大实验。

2017年,欧洲刚刚经历“危机十年”,从全球金融危机、欧债危机、乌克兰危机、难民危机,到英国公投脱欧,欧洲一体化受到了轮番烤炙。欧盟虽未解体,但已遍体鳞伤。在欧洲之外的各大国中,似乎只有中国仍坚持欧洲是“一极”的战略判断。

如果说在2003年,美国只是欧洲“成长的烦恼”,那么在2017年,美国则让欧洲“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近年欧洲“战略自主”的最大动因,首推美国,其次才是英国脱欧、中国崛起。

其三,两次“大西洋变宽”,美欧社会的卷入程度不一样。

在2003年时,美国激起了欧洲民众的抗议。但这与特朗普时代美欧社会的相互震荡不可同日而语。

自2008年底全球金融危机暴发后,美欧都陷入了社会动荡,二者内部都出现了大量的反建制极端势力。作为美国右翼民粹主义势力的代表,特朗普的上台大大鼓舞了欧洲内部的右翼民粹主义势力。

特朗普本人在上台后与英国脱欧派以及波兰、匈牙利等“非自由主义民主”国家的领导人打成一片。多位美国驻欧大使发表不恰当挺右言论,惹怒东道国。一度担任特朗普顾问的右翼思想家班农(Steve Bannon)在欧洲成立名为“运动”基金会,以期统合欧洲的右翼民粹主义势力。在2017年法国大选和2019年欧洲议会选举中,都可见美国极右势力的身影。

与此同时,在美国出现反种族歧视抗议时,欧盟“外长”博雷利大方谴责美国警察“滥用职权”,支持“黑人的命也是命”。而在特朗普与网络社交媒体的争端中(特朗普不满被“删帖”),欧委会负责“价值观与透明”的副主席乔洛娃( Věra Jourová)明确表示支持后者。美国退出《巴黎协定》后,法国总统马克龙模仿特朗普“让美国再次伟大”的竞选口号,高调提出要“让地球再次伟大”,并邀请对特朗普气候政策不满的美国的科学家、工程师、公民落户法国。

美欧之间的价值观交锋之所以不可等闲视之,是因为这不但与美欧各自的“政权安全”高度相连,也与国际秩序变迁高度相连。现代政治的一大特点是,意识形态层出不穷,而每种意识形态都有实现自身普遍化的内在要求。这使得现代的政治冲突的烈度比前现代社会大为增加。西方国家是对意识形态战争最不陌生的。当下的美欧统治者都深知其中利害。

也正因为如此,当美国人民在2020年底把特朗普选下台之后,欧洲精英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的规范性意义。如博雷利所说,这表明美国仍具备“民主复兴的能力”“这个系统是正常运行的”。

在特朗普时代,美欧之所以仍能维系盟友关系,不是因为二者“同文同祖”,而主要由于以下两个原因。

一是美欧之间的安全纽带。由于长期专注于“软实力”,欧洲从能力上到心态上都已无法迅速重拾“硬实力”。而美国虽然在经济上和意识形态上已失去霸主之威,但在军事上仍有压倒性优势。因此,欧洲虽然加速了军事一体化步伐,但仍不愿马上脱离美国保护。可以说,欧洲对美国的“路径依赖”主要体现在安全方面。马克龙的“北约脑死亡论”在欧洲激起一片反对,很好地说明了欧洲对北约的矛盾心理。

目前看,为了维护美欧安全纽带,欧洲愿意接受美国战略东移的大趋势(这个趋势在特朗普下台后不会改变),也愿意在一定范围内满足美国提供安全保护的附加条件(如停建欧俄之间的北溪2号天然气管道、弃用中国的5G技术)。

二是中国因素。美欧都有联手应对中国的深层次战略需求,因此都不愿在形势未明朗前堵上“后路”。但美欧的出发点不尽相同——美国担心中国威胁其霸主地位,因此主要提防中国的经济、科技、军事实力,意识形态因素实际归于其次;而欧洲并不介意中国的经济、科技、军事实力赶超美国,其真正关心的是中国所能提供的新秩序对欧洲是否有利。目前,欧洲给出了一个悲观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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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黄境,系澎湃特约撰稿人。

    责任编辑:单雪菱
    校对:栾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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