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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日本大地震十年·特写|心无安处,何以为家

澎湃新闻记者 王昕然
2021-03-11 11:15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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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2011年3月11日,日本东北部太平洋海域突发9.0级大地震并引发海啸,巨浪夹杂着瓦砾残垣,瞬间吞噬了东日本沿海多地,随之而来的福岛核泄漏事故更是十年来笼罩在福岛县,乃至全日本上空挥之不去的阴霾。

“3·11”东日本大地震十周年之际,澎湃国际推出系列特别报道。伤痛与挣扎,反思与前行,面向过去,更面向未来。

故乡是什么?

“在海边长大的人呢,不管去了哪里,看到大海都会萌生出回家的感觉。而出生在山间的人呢,看到茂密的丛林、盛开的野花,也会有浓浓的安心感。能让人有归属感,这就是故乡。”24岁的松下启太出生在日本福岛县饭馆村,在被迫离乡十年之后,他向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描绘着“故乡”的轮廓。

而在宫城县石卷市雄胜町的阿部看来,“故乡”的意义不在于那个地方在哪里,而是在于那些构成“故乡”的“人”。

2011年3月11日14时46分21秒,一场里氏9.0级、震中烈度7级的大地震结束了启太口中“悠闲自得”的乡村生活,打破了阿部面朝大海的无忧青春。根据官方统计数据,这场灾难造成近1.6万人死亡,数千人失踪。海啸掀起的层层巨浪令无数居民数十年的回忆随之漂流,而福岛第一核电站核泄漏事故也将许多小村庄一夕之间化为“鬼城”,其中也包括饭馆村。

“那天之后,我心中不再有故乡。”东日本大地震发生十年后,提起这场灾难,启太仍会不自觉地眼泛泪花。

连夜离家

启太曾与外公外婆、妈妈和哥哥姐姐一起生活在福岛县饭馆村,外公外婆主营农业,妈妈在村子里一家养老院工作。说起饭馆村,启太仍是记忆犹新,“那是一个人口稀少,但非常美丽的地方。印象中都是绿油油的农田,悠闲、自得……”

地震前启太的家。 受访者供图

“十年前地震发生时,我正在(学校)棒球部训练,学校离家并不远,我马上跑回了家。”尽管曾经历过大大小小的地震,“3·11”时强烈的摇晃感,以及打开门看到家中从未有过的杂乱的一瞬间,还是让启太心有余悸。没有水、没有电,启太一家人感到生活不便,便在当天夜里开车前往位于福岛市内的亲戚家中。

启太的亲戚是位消防队员,到达当日,亲戚便神情紧张地将启太母亲拉到一旁,讨论着什么。“我依稀能听到‘核电站’‘辐射’‘会不会有危险’这类的话……”启太表示,当时初二的自己并不懂“这些东西”到底有多严重,只是看着妈妈突然变得慌张,自己也紧跟着害怕了起来。

正如亲戚所担心的那样,11日当天,大地震引发的海啸冲击福岛核电站,核电站反应堆发生故障。直到12日夜里,启太一家才得知距离饭馆村约40公里的福岛第一核电站的第一反应炉发生氢气爆炸,饭馆村被列入计划避难区域,政府正在组织疏散。

“当时以为就住个两三天,走得慌忙,没有带什么行李,也没怎么收拾家里。”启太回忆道,当妈妈对自己说“饭馆村无法继续生活”时,他还没有任何概念。“只是想着,是不是好久见不到邻居朋友了。”启太笑着说道,“小孩子又怎么会懂这些呢。”

当地时间2011年4月7日,日本福岛县南相马,身穿防护服的日本警察在废弃的疏散区内搜寻受害者,疏散区半径为20公里,位于福岛第一核电站周围。 人民视觉资料图

而让启太真正感到心痛的,是迁居之后,家人脸上逐渐失去的笑容。

从小学开始,启太就痴迷棒球,每天两三个小时的训练是必修课,风雨无阻、乐此不彼。对于梦想成为棒球选手的孩子来说,日积月累的练习极为重要,但福岛核事故却使启太不得不中断训练一年。

“在亲戚家住了两三个月后,我们一家六口便在福岛市内租了套房子,在政府的帮助下,我进入了当地学校,但因可能会有辐射影响,大地震之后一年,户外活动都没能被允许。”启太回忆道,整个初三时间,他都没能摸到棒球,没能见到棒球部的小伙伴,更别说是在球场飞奔、奋力挥棒。

“我曾在想如果没有这像是停止的一年,我的人生会变得怎么样。”启太说道,“但当时我还年轻,对于我来说,人生路线的突然转变或许并不是很难,但是对于家中长者而言,这段日子却非常难熬。”

事故发生后,启太的妈妈离开了生活五十多年的村庄、工作近三十年的职场,却又要承担照顾一家人的重担,一度被压垮无法喘息。

“对于妈妈来说,生活压力是一方面,精神压力则更是严重。”在福岛市居住的第三年,面对陌生的环境、不熟悉的工作方式、周围遍布素未谋面的人,启太的妈妈患上了抑郁症,反反复复治疗了一年才得以好转。而高龄的外公外婆亦是如此,突如其来的转变令他们无所适从。

“当时外公外婆已经近80岁,对于他们来说,应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事故发生前几天,启太曾听外公外婆说过,再做几年农活就不干了,在乡下安心养老,每天和朋友们晒晒太阳聊聊天,甚至过几年说不定还能抱重孙。但突如其来的灾难让他们与自己的梦想渐行渐远,来到了一个不曾生活过的城市,甚至被告知“从此这里就是你的家”。

“从此这里就是你的家?”在采访中,启太喃喃自语道,对于两个常年在农村生活,甚至没怎么接触过电子产品的老人来说,这句话看似简单,接受起来实在是太难了。

他乡难安

与启太的外公外婆遭受同样经历的还有许多福岛人。2011年3月至4月,福岛第一核电站方圆20公里之内被划为禁止进入的“警戒区”,此外还划出了可进入但原则上禁止居住的区域,以及可居住但需做好避难准备的区域。至今“禁区”仍占到福岛全县面积的2.4%,仍然有3万多福岛人远离家乡,在外避难。

2011年福岛县避难示意图 制图:澎湃新闻 龚唯

而大多数被迫离开居住地的人都曾渴望过回家。

“日本自治综合研究所”在2011年7月发表的问卷调查结果显示,核事故发生后,有近60%在外避难的灾民认为如果没有辐射影响,希望回到自己的家居住,其中有超过半数的人是因为“常年居住”而不想离开故乡,也有许多人因为工作、朋友而选择想要回家。此外,该问卷显示,各个年龄层的人中,希望能够回到故乡居住的人均超过半数,而在针对70岁以上老人的调查中,想要回家的比例则超过了80%。

“家中的农田是代代相传,外公外婆很重视自己的土地,也将朝耕暮耘视为自己最喜爱的生活方式。”启太的外公外婆正如问卷中选择回家的多数老人一样,本该过着平静祥和的生活,却被未预想到的灾难撕裂了内心,他们曾无数次在深夜里偷偷哭泣,又或是呆呆地望着鳞次栉比的高楼、深深叹气。启太回忆道,不知外公外婆在想些什么,但每当看到这样的场景,自己的内心也像被掏空了一般。

“我很想对他们说一些‘向前看’的话,但是看着他们不甘、后悔的神情,我时常在想,这个年龄要遭受这样的打击,外公外婆又有什么错呢?”启太说道,在核事故后,他们一家确实获得了一些足以弥补新生活负担的补助金,“但内心的伤痛该如何弥补?”他坦言,“3·11”给自己和家人带来的伤害太重、太深。

“我曾经很喜欢植物,很喜欢小动物。依稀记得中学前的我在没事的时候就会去钓鱼、烤肉,坐在村里的小山坡上看着夕阳发呆……”说起在饭馆村的时光,启太轻松又惬意,但再仔细回想,脸上却蒙上了厚厚的阴霾。

“故乡就是一个无论是孤独还是无助,都能带给人安心感,都能瞬间带给人力量的地方吧。”启太说道,身边的朋友逢过年过节都会回到故乡,看看老家的亲戚朋友、回忆儿时曾经嬉戏打闹的地方,自己看着这般场景,很是羡慕。

“在饭馆村居住了15年,这15年时光是快乐的,但问我是否深深爱着这片土地,我却答不上来,我似乎已经不知道‘幸福’是什么感觉了。”

经过这些年的除污工作,福岛县因核事故划定的“禁区”面积从1000多平方公里缩减至337平方公里。饭馆村解除封锁之后,启太回去扫过几次墓,那里已是一片废墟,杂草丛生,人迹罕至。

“很多人说(足够安全)可以回去了,但(可以)回去的标准到底是什么?真的不危险了吗?我无法判断。”启太坦言,当时的他看着饭馆村,觉得周围的土地、空气都似乎已经变了,只有浓浓的危机感压迫着自己。

据官方数据统计,福岛第一核电站三个机组堆芯熔毁后,这场核事故导致超过15万人疏散,并对当地的农业、旅游业等产业造成了长久的影响。

当地时间2015年2月24日,身穿防护衣和戴面罩的工作人员在福岛核电站附近富冈町处理装有被污染的泥土和树叶的大袋子。  视觉中国 资料图

“想要找一个让我有归属感的地方,想要对别人说自己也有一个能够回去的地方。或许我曾有过能够让自己安心的地方,但自2011年后,它便不存在了。”启太感慨道,事故后让人“无法安心”的饭馆村,实在无法用“故乡”去定义。

“不管是出于安全,还是因为我已经习惯别的地方,我都不会再回去居住。”启太表示,在大地震后,自己结识了很多遭受海啸等灾难的人,许多人在房子被毁之后两三年重新回到了故乡,而遭遇核事故的福岛县居民,却在未来五年、十年后都无法前往自己曾经的家。

“故乡的意义在于人”

与启太不同,阿部的家乡宫城县石卷市雄胜町并没有受到核事故的影响。但在海啸侵袭过后,尽管一再努力,他也无法真正回到“故乡”。

地震前,阿部的家在面朝雄胜湾的海岸线上,离大海不过数米。当时58岁的阿部父母经营着一家电器店,83岁的奶奶、18岁的妹妹、16岁的弟弟与阿部一同居住在电器店楼上。“我们家的店在2010年10月还翻新过。”阿部回忆道,翻新完那天,家里办了重新开业的活动,许多亲戚朋友都来祝贺,好不热闹。

2010年10月,阿部一家人,翻新后的电器店门前。  受访者供图

“3·11”地震发生后,雄胜町约152公顷的土地在一夕之间全被归为受灾区域,约1100户人家的房屋毁于一旦,这占到雄胜町70%的人口。阿部一家虽然因及时撤离避难躲过一劫,但电器店被海啸冲走,多年的心血化为泡沫。

“沿海部分是雄胜町的中心地区,曾居住了600多户居民,事故后仅剩50户不到。”阿部回忆道,事故后,父亲的朋友将自己位于雄胜町内陆地区的空余房子借给阿部一家人居住。后来阿部重新回到受灾地,看着沿海部分被海啸摧毁成一片废墟,原本热闹的气息也荡然无存。

“当时我在想,雄胜町会就这样人口渐渐减少,直至消失不见吗?”阿部回忆道,事情出现转机是在当年6月,当地商工会与部分受灾民众建立了相关组织,商讨海啸后如何重振雄胜町。

组织成立后向雄胜町的834户家庭派发了问卷,超过半数的人愿意在建设防波堤的前提下重返原址居住。但阿部坦言,这一调查结果与当时地方政府给出的意见相斥,为了使受灾居民的未来生活不再有受海啸影响的可能性,政府计划在离事故区域较远的高海拔地区为灾民重新建造房子。

当地时间2011年4月7日,日本北部宫城县石卷市,两名妇女走过3月11日地震和海啸灾区的废墟。 人民视觉资料图

“海边人有自己的生活方式,身边的村民靠打渔、加工海产品为生,移居到山间之后,要改变以前的生活方式,很多人肯定不习惯。”当时的阿部心想,居住在高海拔地区也可能受到海啸影响,或许也存在泥石流之类的安全隐患,没有什么是百分之百安全的。

“在建设防波堤的前提下,原址重建是否也能重返原本祥和的生活?”阿部回忆道,当时的他舍不得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左邻右舍,想着或许回归原址,就能让更多的居民选择留下来。

2011年12月,当时22岁的阿部与一些有着同样考量的居民建立了一个名为“思考雄胜地区未来”的组织,试图召集想要回归原址的居民,呼吁政府考虑在灾区重建房屋的可能性。然而事与愿违,当初居住在雄胜町中心地区的600多户人家早已散落至各地,没有通讯条件,无法获取他们的联络方式,阿部手握着几百份问卷,陷入了深深的迷茫。

“地震的隔年我们统计了调查结果,惨不忍睹。”“思考雄胜地区未来”组织派发出去的为数不多的问卷中,仅有不到两成的民众选择了“想要回到雄胜町”。当时,包括房屋未受损的内陆居民,雄胜町的人口已从原本的4300人下降到了1820人。

“不只是考虑到安全性,也不乏为了生活更便利而前往别的地区的民众。”阿部回忆道,在雄胜町受灾后,医院、便利店等基础设施都需要重建,而许多灾民原本就是在区域外工作,每日通勤往返雄胜町,在别的区域居住一段时间后,他们自然也不会再想回来。“最初选择留在这里的人,也渐渐搬到更方便的地方,想要呼吁政府在受灾地重建房屋的计划最终还是失败。”在采访中,阿部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由于民众的想法不一,单一的复兴政策很难快速得到多数认同。”曾支援雄胜町进行重建的和歌山大学教授宫定章在此前接受日本《河北新报》采访时指出,只有在受灾前就想到可能发生的灾害,并与其他民众对此持续进行讨论,提前商量出能让大家都接受的可行方案,才能达到一个比较完美、平衡的结果。而阿部也坦言,如果当时能更多地参考专家的意见,及时与整个社区、区域的居民进行更多的讨论,或许事情也会更多的向自己预想的结果发展。

地震后,阿部一家尝试过从事渔业,但却遭遇失败,最终还是跟着住在内陆地区的民众一起开始采伐木材,在自己从未经历过的行业开始了新生活。而阿部此后也进入日本知名大学研究灾后重建,希望成为一名教授,未来能以更专业的角度去解决未来可能发生的问题。

“很多人对我说,你能在经历海啸后重回故乡,是幸运的。面对这样积极的评价,我总是会想,我真的是幸运的吗?”望着十年过去仍未被开发、一片荒芜的雄胜町沿海地区,阿部表示,对他来说,“故乡”的意义不在于那个地方在哪里,而是在于“故乡”中的“人”。

如今的阿部一家仍然住在父亲朋友的房子里。阿部说,自己仍然“非常想”回到故乡。

故乡是什么?对于启太来说,它是一个不复存在的概念,让他无法再次“定义幸福”,让他的家人魂牵梦绕,却没能回去。对于阿部来说,它是一个可触又不可及的地方,尽管生活在那里,却又放不下,不能放下。

不只是阿部和启太,有许许多多的人和他们一样,本该过着平静祥和的生活,却又被这场灾难“夺去”了故乡,改变了自己的人生轨道,带着伤痛负重前行。据日本复兴厅今年2月的统计,现在仍有超过4万名灾民在外避难,没有回到家乡。

在“3·11”大地震十周年将至之时,启太最近经常突然想到,如果一切恢复到原点,大地震不曾发生、核电站不曾爆炸,现在的自己又会在哪里,会做些什么呢?

“回顾这十年,真的能让人想起很多。”启太表示,就算是灾难过去十年的现在,仍旧会时不时担忧,身边这美好的景色、清新的空气,又在哪时会突然变得危险、突然让人逃离。

“生活已经没有了归属感。”启太说道,“因为你不知道灾难何时会来。”

    责任编辑:闫颂阳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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