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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高二开始,我被腰病支配

2021-03-15 11:4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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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相栏目首发独家非虚构作品,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文 | 月影

编辑 | 王迪

我是一个腰椎间盘膨出患者,好像没什么稀奇的,毕竟还没“突出”。我患病五年,好像也没太惨,毕竟很多老年人被腰病折磨后半生。

但我今年21岁,将要大学毕业。16岁那年,我高二。如果说当时拿到确诊结果时我有点得意,你们一定觉得我疯了。可事实就是如此。血与泪,荣光与绝望,也就此展开。

这种慢性病的发病原理很简单,但我用了很久才意识到,无法根治是什么概念。这种“富贵病”我在学着安抚它,时间期限是一辈子,我人生中第一个海誓山盟必须给它——我亲爱的同盟者与可憎的敌人——腰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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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四的寒假总算清闲,我终于舍得花连续十几天时间去做腰部理疗,针灸、推拿、牵引和中频脉冲轮流上阵。我趴在床上,看着理疗室里的大爷大妈谈笑风生,除了医生,年轻面孔极其罕见。所以即使我沉默,我还是会经常成为热情中老年人的话题焦点。

“姑娘这么小咋腰就不行了?”“学习坐太久了,没注意好。”“你在哪儿上学啊?”“北京。”“北京哪个大学?”“XX大学。”“喔这么厉害,怪不得把娃学成这样了……”对话的开头总是这样的,然后我就在他们怜爱的目光下继续沉默,而他们的话题也会立马变成教育了。

因学习久坐导致的腰疼,真是人生给我开的漫长玩笑。除开这个病,我觉得自己的生活还算顺风顺水,至少在别人眼里是这样的。

中考后,我免学费进入了我们省会最好的高中,踏进我们学校,相当于一只脚已经进入了985大学。高一时我还保持着比较健康的作息,因为我打定主意要学文科,对理科投入的时间也就不会太多,晚上还优哉游哉地躺在床上看看《读者》《意林》,进行睡前文化熏陶。

高二进入了文科重点班,紧张的班级氛围一下子把我的神经绷到极致。开学第一节课,凳子还没坐热乎,周围姑娘还没认全,班主任已经开始抛下“自主招生”“高考”“竞赛”“发表文章”等一个个高能概念。高一我基本没十二点后睡过觉,从高二开始,我基本没十二点前睡过觉。

嫌父母陪读打扰我的晚上学习时光,我把他们“赶”了回去,一个人住在学校附近的出租屋里。下午六点多放学快速在食堂吃完饭,回来就学习,一直到晚上十二点以后睡觉。每天像打了鸡血一样,仿佛不知疲倦的机器人,成绩也在年级名列前茅。

如果没有这个病,我的高中其实也就这样平淡而充实,不值得讲述什么。

一开始的腰疼很轻微,我也没把它放在心上。当腰持续性疼痛到夜里让人无法入睡时,我才觉得有就医的必要。父母带我去了学校附近的医院,医生瞥了眼我身上的校服,笑着说:“你们学校学生来我这里看病的真不少,真是学疯了不要身体,年纪轻轻可劲儿作。”

医生举起我的片子看了半天,说没什么大事,轻微膨出。药可吃可不吃,关键是锻炼,不能再一屁股坐下去几个小时不挪窝。我的得意来源于此,医生向父母证明了我独居也能学习如此刻苦,我看着检查报告单,仿佛身上裹着纱布的士兵注视着荣誉勋章。

检查报告单 本文图片均为作者供图

但我承认我太懒了,我也没有心思定时进行锻炼,经常是坐着疼得不行了,把笔一撂,做几组后踢腿和“小飞燕”,或者下楼跑两圈。比起腰椎间盘突出,膨出的好处是,锻炼后的成效立竿见影,能够再给腰续航一会儿。

不出意外地,腰疼加重了,开始影响白天上课,我花二十块钱从医院买了护腰,它用五根钢板条减轻我坐时的脊柱压力。白色的校服加紫色的护腰,我成了班级的一道风景,同桌看到我戴护腰时一脸好奇,“一定要勒这么紧吗?”“嗯,不紧没什么效果。”“你腰好细诶。”“那是我戴之前先深吸了一口气。”说完两个人相视开笑。

这个病的可爱在于,它不会给周围人带来什么悲伤色彩。坐久了腰疼,听起来仿佛就是跪久了腿会麻、来例假了可能痛经那样的好理解,伪装成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对寄主进行长期的身心折磨。

护腰戴久了会勒得难受,连带着呼气不畅。课上时我经常面临着两难选择,要不要摘掉护腰呼吸会儿。但撕开粘扣的声音在偌大的教室里特别明显,嘶啦——嘎吱嘎吱——。

一开始,还会有同学转头看我,包括老师的目光掠过我。渐渐地,大家也都习惯了。后来,我可以一手做题一手旁若无人地撕开粘扣。

2

我的父母渐渐发现了我的暴躁与敏感,我无法再一如既往心无旁骛地学习,我也无法正常入睡。每天早晨睁眼的那一刻,是我一天中最舒服的时候。经过一夜躺睡,我的腰暂时成为轻盈的存在。

但只要坐下超过一个小时,腰部的肿胀就会席卷而来,等到下午时,便是细细密密持续的针扎疼,像腰下埋了一个空弹壳,实质性杀伤力不大,但它总在提醒你它存在。

小小的出租房客厅被三大件填满了——折叠硬床、按摩椅和红外线治疗仪。我趴在硬床上,让灯照着腰,偶然有同学来我家玩,看见这个灯好奇,我笑着解释用来“烤腰子”。时间长了,我的腰部留下了一坨色沉区域,上大学后买的泳衣没有一件露腰款。

按摩椅和红外线治疗仪

“坐着不如站着,站着不如躺着。”这是医生给我的叮嘱。在家,我的学习姿势分为四种:站着趴在落地书柜的顶部,趴在床上,跪在垫子上趴在床沿,和偶尔坐着。四个姿势轮流来,因为哪一个都撑不了多久。

趴着是最舒服的姿势,缺点也最多,不方便写字、胳膊肘酸困和容易睡着。一次我在解着圆锥曲线大题,渐渐失去意识,醒来已是一个多小时后,笔在床单上洇出好大一个墨点,不知是心疼床单还是心疼耽误的时间,我突然间嚎啕大哭起来。

也许就是从这时起,我开始没那么乐天派了,这个病,是真真切切影响到了我的生活,甚至威胁我那时最看重的事情。

一个护腰不行了,我就同时缠两个护腰。“越紧越舒服”,这是别的同学不能理解的话,同桌说我自虐。两个护腰叠在一起,就像老家坐月子的女人腰上缠的厚厚的布料,臃肿毫无美感。后来,戴着坐护腰也还是疼,我跟老师申请站在教室后面听课,我的座位也固定到最后一排——随时随意能站起来。

脱离了原来的小群体,我在新位置变得更加寡言。除了学习便不再考虑其他事,不去想其他人怎么看我腰上缠的东西,不去想我突然间站起来会不会吓到老师,不去想其实我已经脆弱至极。

就这样磕磕绊绊地到了快高考。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语数英文综,每一门考试都不少于两个小时,这不是我这娇气的腰能忍下来的。平时考试时,监考老师都是熟悉的人,对我戴护腰考试的情况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但高考不允许身上佩戴金属物品。

我开始慌了,自从患病后第一次感到如此惶恐无措。我想到封闭针,听说运动员为了参加比赛会打这个暂时止疼。一开始父母坚决不同意,他们不觉得腰疼能多影响,“好好做题哪里还能感觉疼呢?”“你还是缺乏锻炼。”

听到这样的话,我近两年搭建的自我疗愈与麻痹世界崩溃了,果真脆弱得不堪一击。我歇斯底里吼着,这都是我活该,我就这命,你们一边看着我拿每天坐十几个小时的结果换来的成绩喜笑颜开,一边指责我缺乏锻炼。

最后他们还是带我去医院了,就在我以为要了却心头大事时,命运又跟我开了个玩笑。医生坚决不给我打封闭针,说我年龄太小。我和父母耐着性子磨他,后来他直接怒了,说之前医院就因为打封闭针出过人命。我还想继续坚持,强调这只是极个别例子,我不会过敏的。但父母连忙改口不打了,我也只能作罢。

3

医生给我开了两种止疼药,名字我忘了,只记得每种都很有特色,一种是治疗癌症疼痛的,另一种是用水蛭制的,听历史老师说美国第一任总统乔治·华盛顿是因水蛭放血疗法而死。当然,这件事并不会影响我对它止疼的期待。

停课后,就是每天漫长的自习时间。我坐着、站着,后来不顾脸面地把垫子从家拎过来跪着学习,但只坚持了半天,太寒碜了有辱班容,我便跟班主任请假放我回家趴着学习。

为了适应高考,我戒掉了护腰,每天定时吃药,水蛭胶囊每次都要在我喉咙里卡一会儿,向我叫嚣着它的腥臭,引得我干呕。

父母也过来陪读,每天帮我做红外线治疗、热敷和按摩,一切看似都很顺利,在高考前最后一次模考时,我的数学拿了满分,综排也是年级前三。还没高考我便自我佩服,自诩“身残志坚00后”“向命运宣战的女子”。

可能又是因为我太乐观了,命运把最大的玩笑开到了我的高考上,早上连坐近三个小时,中午再吃止疼片也无法救急下午的考试,前面题答得顺风顺水,到大题时腰疼席卷而来,没有护腰,没办法站起来,止疼片失效。我在夏日没有空调风扇的教室里淌着冷汗。

我出考场后跟我爸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完了”,我没有做完,我空题了。因为疼和急躁,我最后半小时眼里含着泪,这种状态下做题速度不知放慢了多少。这对我来说就是灭顶之灾,第一次的重大失误发生在了高考,我要与梦想大学告别了。

回到宾馆,我躺在床上盯着白晃晃的天花板发呆,似乎高考在我这里已经结束了,当晚我没有看一眼第二天考试的复习资料。

心里两个小人在打架,“复读吗?”“你是因为学习不好而复读吗?你是因为腰!它能支撑你再经历一年非人般的学习生活吗?明年只会更糟。”

那晚没有哭,我17岁时明白了一个道理,绝望至极是没有眼泪的。我当时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我想杀死我的腰,哪怕我就此瘫痪。

一夜无眠,也许天亮前眯了几个小时。脑子麻木,行尸走肉般,我上了考场,对于第二天的印象我几乎没有,也忘了有没有腰疼,只记得我照旧穿了红色T恤,大对勾在胸前特别刺眼。

高考完在出租屋收拾东西的时候,我妈突然在我的一大摞书前抹起了眼泪,我以为她在哭我的高考失利,她摇头说:“去不了北京咱们在本地上大学也挺好,你每周回来妈妈给你做红烧肉……妈妈是觉得你太不值了,苦熬了这几年的结果就是……”

我爸不耐烦地打断她,他正在把我的书和题塞进蛇皮袋里准备卖掉。纵使所有人包括老师替我感到惋惜,没有一个人劝我再来一年。

书和题装了六大袋,三百多斤,收废品的说:“你家是我目前收的最多的,姑娘一定很用功,成绩不错吧。”父母谁也没接话。每公斤六毛钱,90多块人民币塞到我手里,我苦笑,原来就值这么点啊。

书桌和书架放不下的题只能放在床上

我还是考上了梦想大学,其他科目拉了我一把,虽然总体排名离我平时差一些,但也足够让我父母欣喜若狂。他们一个劲儿地说老天保佑,终于善待了我。

4

后来我从母校学妹的嘴里得知,我成了班主任口中的典型,“你们上一届有个学姐,腰疼的让人心疼,人家最后都跪着学……”,“高考数学没考好,人家第二天破釜沉舟,把成绩掰回来。”

听学妹转述时,我挺不好意思的,开玩笑说“跪着”的学姐一点也不酷。因苦痛带来的荣光,从来都不会是由自己追忆得来的。

大学的近四年时光里,我继续和腰病死磕着。有了钱和时间,我翻出了更多花样。我在宿舍放了个蒲团用来跪坐,除了学习,我也会虔诚地跪在上面刷剧。我在校体育馆办了张年卡,想要锻炼腰部力量,拿着卡时我已经幻想出自己拥有健美马甲线的模样,但最终也只去了两次。

后来我觉得一定是健身器材枯燥不够吸引我,于是我又去报了街舞班,断断续续坚持到现在,跳得不怎么样,但好歹在动着。去年疫情在家期间,我做了三个月的“美丽芭蕾”瘦腿运动,目标不是瘦腿,而是后踢腿来锻炼腰。

 “美丽芭蕾”瘦腿教程

当然,磕失败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期末季难以避免久坐,图书馆也不像在家有站着的条件。有一段时间腰病严重到彻夜难眠,我去了北京以骨科著名的积水潭医院。医生给我开了做腰椎平扫的单子,正当我准备去缴费时,他补充说X月X日来做。

“要等半个月吗?可我现在很疼,能不能再往前安排些?”“已经是最快的了。”我把缴费单撕碎扔进垃圾桶,离开了医院。坐车回去的路上,我一边疼着一边默默流泪,并不是因为疼流泪。

大二时我有过一段时间的焦虑抑郁情绪,做了一系列量表后,医生说是因为学习压力大。但我觉得这不是根因,学习压力早已是常态,在我能消解范围内。量表中我答了一道题,答案是“我总是感到身体不适”。

最崩溃的时候是思索。为什么偏偏是我得?除了做手术这种病没有根治的办法,但没有一个医生建议我做,有的说有瘫痪的风险,有的说术后很容易复发。“保守治疗”的意思就是近水救近火,缓解一天算一天。

我曾经问医生:“如果我难以避免久坐呢?比如我还要读很多年书,工作了也是成天坐办公室。”医生回答道:“那你大概率十年内就会变成腰椎间盘突出,你现在完全是因为年轻能这么硬抗。”沉默了一会儿,他说:“你做好心理准备,以后怀孕对你来说会……比较痛苦。”他在“比较”那里减轻了语气。“你的小腿肌肉已经有些萎缩了。”

开始决定彻底与自己和解是因为知道了一些原因。这么多年因为腰我去过很多医院,希望找到根治的办法,我不想再让高考的噩梦重演,影响我未来某些重大事情。

直到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医生告诉我,他感慨我这样坚持了几年真不容易,一定是下了不少功夫才保持着“轻度膨出”的状况。询问我身上其他一些症状后,他叹气说:“姑娘,你是打娘胎里身体就不好,所以轻微膨出就疼成这样。”

医生说了几个我没听懂的术语,总结来讲在同等久坐的情况下,我比同龄人出腰椎问题的几率大得多,而且发病时间年龄很早。我要做的就是终身好好养护腰,他叮嘱我不要弯腰捡东西,早上起床要侧着身起,不要蹲,不要仰卧起坐,更不要做拖地扫地这样的家务。

“听起来我以后只能做个贵妇。”“所以它才叫‘富贵病’啊。”我们都笑了。

05

那天起我的职业理想是做一名教师,因为可以经常站着,而我的站功一流,站对我来讲是种享受。

超过五六个小时的高铁行程我尽量避免,宁愿多花点钱坐飞机。学驾照时,科二学了两次课我就不去了。一次坐将近四个小时,脚下还要不停换着踩,我对教练说的最多一句话是,“我想下去扭扭腰。”

后来我觉得太折磨自己了,即使拿到驾照我的身体也不适合长期开车。我索性放过自己,一直到老开开心心站地铁站公交也不错。

前一段时间看《送你一朵小红花》,关于病总是能生发出很多哲学问题,我已经不纠结why me的问题,看电影时揉着腰在想,平行时空会不会有另一个健健康康的我在下一个生日时去蹦极。

后来我不指望平行时空了,趁着腰还没突出,去蹦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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