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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大山深处出发,一路自然生长着 | 家族志

2021-03-26 07:4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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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镜相栏目最新策划专题“家族志”入选作品。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文 | 陈一宁(北京大学元培学院)

指导老师 | 王洪喆

前言:我的母亲是一个从广西偏远山村里走出来的孩子,是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每年,我们都会回到那个村子里,看望外公外婆。我喜爱村子里星星与萤火虫交织的夜晚,又惊讶于山村的偏僻与穷困,愈发觉得她一路走出大山之不易。从小我也零星听她讲述了些少年时的经历,借此机会,能够拼凑补齐,把那段她最挣扎艰苦的青春年华记录下来。为了更贴近和深入她当时的心境,正文我选择以母亲为第一人称视角开展。

1

我家门边有一丛芦荟,从我记事起就在那。鲜活的绿,杂乱又昂扬地生长着。

芦荟大概是最经济实惠的植物了:不需要精心打理,它们仍旧茂盛;芦荟本身也妙用多多,小到蚊子包,大到切伤烫伤,都能用芦荟解决。

小的时候,我总觉得芦荟藏着比药更大的宝藏。我喜欢拔下一瓣柔软丰润的叶,剥开坚硬的绿色外衣,透过晶莹剔透的肉看清晨的阳光,我认定它就是书里说的水晶。

我问过母亲,这丛芦荟从哪儿来的呢,她说,从别家捡了一片芦荟叶子,随手插在门口,就能长出一窝新芦荟。我又问,那我从哪来的呢,她指指芦荟,你也是这样,从路上捡到,种到肚子里,不久就长成了一个小娃娃。

2

我出生在广西的一个小山村里,是家中的老幺,上面有三个哥哥和两个姐姐。我的父亲母亲都是靠着一双手在地里刨食的农民。

父亲母亲除了自己的名字,大概认不得几个“豆腐块”了。他们给我两个姐姐取名“超芬”和“超琼”,“芬”“琼”“梅”“兰”是当时村里女孩最爱叫的名字,在村里女孩是没资格按族谱的字排辈的,所以“超”也是爸妈给的,大概是希望自己的女儿们也能超别的什么“芬”什么“琼”一等。他们给我起名叫“超冲”,意思很直白,不是跟村里的女孩做比较了,而是要超出我们这个山冲,到别的地方去。不过到上小学的时候,我觉得“超冲”这个名字实在是太不像个女孩子了,就给自己改名叫“超兰”,不是重回乡村起名俗套,而是取“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意。

我出生的时候,村里还是生产队制度,大家靠着为生产队做农活挣工分生活。大家生活都差不多,很平均,平均地穷。父亲母亲每年挣到的工分只能够全家人勉强温饱。一斤米加一大锅水熬的粥就是全家人一整天的主食,为了不让米都沉到锅底,导致米和水分配不均匀,煮粥时还要加上一大勺木薯粉。一碗粥里,只零零星星漂浮着几粒米。我出生之后,米粒间的间隔更大了。

我是比较听话乖巧的孩子,用现在的话来说,可能叫“早熟”。我的大姐在我出生后没两年就嫁到了隔壁的村子里。大哥在镇上做工,不久后也成了家。二哥二姐三哥都还在读书。懂事开始,我就承担了家中的大部分家务。在集体劳动的日子里,父母总是早出晚归,哥哥姐姐也都不在家,我稍大一些,就开始跟着父母到田里捡麦穗。更大一些,洗衣烧饭的活就都由我承包了。二哥和三哥有时候也在家,但是家务活他们并不会做,也不愿做。

3

我的大哥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再读书,到镇上的碗厂做工,挣取工分。后来辗转化肥厂、水泥厂,最后还是回到了村里帮人起房子。大姐二姐初中毕业后不久便嫁了人,在家做家务、干农活。二哥脑子活泛,动手能力强,可惜不喜欢读书,初中毕业后顺应改革开放的潮流,到广东去打工了。三哥稍微好些,大概也是因为改革开放后大家对教育更为重视,所以完成了高中的学习,之后也去广东打工了。

六七岁的时候,我就到村口的小学上学了。说是小学,其实就是一间长长的平房,一二三四年级都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为了减少干扰,一三二四年级这样隔开了坐。小学只有两个老师,一个教语文,一个教数学。上课的时候,两个老师同时开始,一个老师教一、三年级,一个老师教二、四年级。上半节课,先给一个年级上,下半节课再换一个年级上。加减乘除和比喻拟人,就这样在一个教室里交叉、纠缠、杂糅,我必须时刻集中注意力,努力将正确的信息收入耳朵。

上小学的时候,我大哥的大儿子出生了,但哥哥嫂嫂平日都忙,带侄子的任务就落到了我的头上。我常常背着小侄子去学校上学。他安静的时候,我就把他背在背后,认真听课;要是他突然哭闹,我就会给老师打个手势,我背着他轻手轻脚地走出教室,把他喂饱哄好,再进教室听课。

除了课本,学校和家中都没有其他课外书。对农村的孩子来说,天地就是我们的书。家务和农务总是生活的重头戏。在上学之外的大部分时间里,我都在学习如何做饭、做针线活、编草绳、种植农作物。小学更像是一个启蒙的托儿所。

就在这样的混乱和嘈杂之中,我度过了求学生涯的前四年。我没有想过未来要到什么地方去,觉得读书只不过是人生的必经之路,也没有特别要求自己努力学习。所幸小学的内容并不艰深,只需老师讲一遍,我就自然能够举一反三,我的成绩一直很好。

村中的小学没有五年级,要到一个小时路程外的一个较大的村小学去,我就背着粮食独自住到学校去了。学校的条件要比家里的还好,教学楼上有一个巨大的钟,夜晚还有亮到刺眼的汽油灯照亮我们的书桌。而在家里,我们都只能通过太阳的高度计算时间,等月光照亮屋前的空地。晚上我们这些无法回家的孩子们就挤在一个大通铺上,伴着彼此的呼吸入眠。宿舍临着街,可以听到车和行人来来往往的声音。有时候我会想,他们从什么地方来,要到什么地方去呢?但小孩子的心事总是来去如风,更多时候我要担心的是有没有坏人从临街的窗户翻进来。

我每周回一趟家,周六早上回去,到家帮忙干干活,周日下午再挑着下一周的口粮回学校。倒没有多少离家的哀伤,就是人生一段普通的经历,应当读书的时候,就好好读书。

在高中的时候加入了校排球队

4

我的成绩还是很不错,小升初考试的时候,考上了全镇最好的初中。当时全乡那么多人,这个初中只招大概一百五十名学生。说句大实话,我也没有花特别大的力气去学习,但成绩就是很好,大概是有些天赋吧。

我就这样进入了初中。家里人对我考上了哪个初中,其实并不怎么在意。村里每年上初中的人不少,不过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小学毕业年龄不够参与劳动,与其呆在家好吃懒做,不如到初中上上课,多接受几年教育。我去上初中了,母亲只跟我说,上初中挺好的,多跟学些道理,要是以后能考上个中专,就再好不过了。

这样的天赋在初中也一直延续着,没费什么力气,我也一直在年级里数一数二。

我就这样散漫地生长着,从来没太思考过未来要做什么。一直到中考结束,准备填报志愿。当时中考是先填报志愿,再公布成绩,发放录取通知书。我中考发挥得十分理想,掌握了未来的选择权。但压力也正是来自这样的选择权。

摆在我面前的是两条路:到县里最好的高中上学还是去念中专。

到县城高中去上学,已经算是半只脚踏入大专,更好些的可以去读本科,毕业后分配到城里或县里的机关单位里当干部。但选择这条路的时间成本很高,风险也大,因为上高中不一定能够考上大学。如果最后只考上大专,在村里人看来,就跟上中专没什么两样,不仅浪费时间,还白吃家里三年粮。

和现在的人的想法不同,当时中专反而更热门,要分也更高。因为三年中专出来后,就马上能够分配到国家的“铁饭碗”,自己养活自己,还能补贴家用。

父亲母亲一直以来对我这个小女儿未来最好的期待就是考上中专,学习一技之长,端上铁饭碗,再嫁一户好人家。再加上家里经济状况确实不太好,大哥有了更多的孩子,二哥也结了婚。分田到户之后,各家自主生产,父母需要依靠山冲里那几分瘠薄的地,努力维持生活。我做不到对家中的困难视而不见,任性而为。中专似乎是最好的选择了。

但在填报志愿的前一天,班主任黎老师找到了我。他问我打算报什么学校。我支支吾吾,最后小声地说,家里条件不允许,还是报个中专吧。我也说不出是哪个中专,大概在我心里还是很期望自己能够读高中的。黎老师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们家的情况确实不好,但是,你的成绩那么好,读了高中肯定是能考上大学的。考上大学后分配的工作比中专要好得多了,我还是建议你去读高中。”我沉默了,一时没有说话,泪水悄悄漫上眼眶。黎老师见我这样,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语重心长地劝我再好好考虑一下,不要轻易做选择。

其实我那时候对大学并没有什么概念,村里从来没有人考上过大学,只觉得大学是一个很厉害的地方。我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思考上大学这件事。现在老师告诉我,我也可以上大学。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我,我也可以上大学!我郑重地在志愿表上填好县中的名字。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表格夹到数学课本里,放到床头,准备明天就交给老师。

彻夜难眠。床头的志愿表是滚烫的光和热,在漆黑的夜里燃烧不息。我的心被放在上面反复炙烤着,大学的梦想刚刚点燃,冰冷的现实又兜头浇下。

第二天清早,我从床上坐起来,心里实在不安得很,又拿出志愿表翻来覆去地看。我的内心已然翻滚成一锅杂烩粥。到高中去,上大学去!不要再犹豫了!心里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说。我霍然站起,准备找班主任把志愿表交上去。

突然,宿管阿姨来敲了敲我的窗户,给我递进来一封信。是二姐夫的来信。二姐夫中专毕业,在村小学里做老师,算是家中眼界最广、最有文化的人了。他也很关心我,时常与我通信,询问我在校近况,偶尔也会在信中夹些小钱,给我改善生活。我最近给他去了信,就未来到何处上学询问他的建议,正巧回信就到了。

我握着信重新坐回床上,将它展平,再用双手虎口捏住,却一时不想打开。我隐约感觉到二姐夫给出的建议并不是我所希望的那一个。我深吸了一口气,撕开了信封。二姐夫在信中说,家中进来确实困难,父母每日辛苦劳作,赚得的钱也不过勉强足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他建议我最好报个中专学校,早点学成赚钱,为家中减轻负担。

刚刚下的决心又开始动摇,我不得不迫使自己重新考虑家境的问题。我摊开志愿表,盯着已经写下的志愿。黑色墨水写下的县中的名字横陈在苍白的纸上,晕染出一条条毛躁的尖刺。像一丛枯萎的芦荟,我突然想。失去了柔软水晶和甘甜汁水的芦荟,扎得人生疼。

“家里条件不好,你应该早点挣钱养家”,我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在不断重复这句话。我颤抖着把县中划掉,填了一个中师和一个卫校,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我把志愿表交给黎老师的时候,他看着我,欲言又止。这目光像一支缠绵悱恻的箭,我踉跄着侧身回避。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让我回去。

一只鸟儿正要乘风而起,却突然重重地摔到地面,才认清自己不过是只山鸡。我想,我的人生不过如此了。

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叹息。

5

黎老师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他说他还是觉得我应该去读高中,今天是填报志愿的最后一天,下午就要统一上交,希望我再想想。

绕了一圈,我又重新面对这个选择。心中突然涌出强烈的恨意。我不恨自己家境贫寒,但恨自己太过懂事,做不到任性地凭着自己的喜好做选择。

不,不是这样!你已经拥有了选择的权利,你只是害怕承担选择的后果,你不敢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另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咆哮。

我之前从未觉得自己有些什么太大的理想,认真学习是因为在学校就应该学习,干好家务是因为懂事的小女儿就应该勤快,我的人生被方正的“应该”所框定。

我决定为自己争取一次。

6.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这是母亲看到录取通知书后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录取通知书发到村里的时候已经是七月末,包括我,村里一共有两个人收到。另一个女孩去了一个中专学校,全村人都赞口不绝。而我拿到了高中的录取通知书。

我的父亲在年轻的时候因为与人争执打伤了耳朵,平日里沉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看到我的录取通知,他却也突然涨红了脸,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既然没考上中专,就不要读书了,留在家里帮忙干活吧。家里供不起你了。”一个唾沫一个钉,把我钉在狰狞的水田间。

没有人为我考上了高中而高兴,除了我自己。我独自跑到山里,大哭了一场。却也暗暗下定决心,要自己攒钱去读高中。

锄头、犁耙、铁锹,可以敲碎一个人的梦,也可以夯实梦的基础。

之后的日子我就长在了田间林中。除了到田里收稻犁田插秧,不用干农活的时候,我就到山里收松脂。松树都长在深山里,来回一趟能收集到三四十斤松脂,很沉。有的时候我和二哥一起割木板,到虎口起泡才肯停下。

松脂和木板攒到一定数量,就一次性拉到镇上卖掉。本镇价格偏低,还要扣特产税,却不许本镇的居民到其他镇上交易。我和二哥只好凭借着夜色的遮掩,用家中老破的自行车偷偷运到到两个多小时山路的另一个镇上去。

就这样我一笔一笔地攒着,很累,但能真切地感受到我正在将高中一点一点地攥在手里。

在大学里

7

八月多,村里来了个算命的“大仙”。是隔壁家请来算姻缘的,传说算得很准。

凡是涉及到神鬼命理,村里人总是热情万分。

母亲突发奇想,请“大仙”来为我算一卦。大师摇头晃脑,念念有词,掐指一算,说我可能很难考上大学,但面相富贵,命里多贵人相助。贵人何在呢?冥冥之中自有运数。

母亲抛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燥热的白日,我却突然如坠冰窟。

但我心下更是多了几分不服,凭什么被一个算命先生就能判定我的未来?我偏要考给你们看看!

“大仙”走后,母亲没有再对我多说些什么。我心中忿忿,也没有去问。

不久二姐夫也来拜访,父亲和他谈起我读书的事。两人并排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啪嗒啪嗒地抽着烟,谁也没看有谁。长久的沉默。只有烟气翻滚碰撞出咚咚的声音。

最后,二姐夫先开了口:“既然……高中都录了她,她成绩也一直都很好,不如……就让她去读吧。”父亲长吐一口气,说:“好。”烟气砸在地上,一锤定音。

8

在这样的一波三折中,我终于还是到县里去上高中了,后来保送到省重点大学,毕业之后凭借努力留校任教。再后来,有了幸福的家庭和可爱聪慧的女儿。

往后的人生里,我总会经常想起这段往事,总是忍不住想,要是当年我去读了中专,大概最终便是回到村里,嫁人生子,田间地头吧。

但我并不怨恨农村的生活。至今我仍热衷于识别路上遇到的种种植物,仍记得各种作物的生长习性,仍怀念山清水秀的小山村。我教女儿识别各类作物,教她种植,让她学会乡音。

我的根还在泥土里。

女儿小的时候问我,她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指着阳台上茂盛的芦荟,说,你是从芦荟里长出来的呀。

我和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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