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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常想,如果10年前没去西藏,之后的日子会怎么过?

2021-04-12 21:0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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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eleda 三明治 收录于话题#三明治 · 短故事143个

在讨论本次短故事写作话题时,eleda就将这场十年前的旅行列在了第一位,还提出了一个担忧:旅行带来的改变可能看起来比较突然,每个人在社会中得到的经验和知识是隐秘的,可能不太好让人理解。从她提出的问题,以及很快就提交上来的大量片段,我想这场旅行一定对她而言意义深远,并且她已对此思考良久。

如同eleda所言,想在故事中传达自己的顿悟,需要对事件与自我的联系有深入的理解和反思,并在写作中作铺垫,帮助读者看到这种联结如何发生。铺垫不足,显得突兀;铺垫太多,又失去了顿悟时刻那种隐秘而激动人心的情绪。当eleda在一次次修改中完成终稿时,我想她做到了两者间的平衡。很高兴能看到eleda从自己的封闭与困顿中走出,从未放弃向前行走。(恕行)

文 | eleda

编辑 | 恕行

01

十年以后,我还能回想起在拉萨平措青旅密密麻麻的告示墙上看到那张小纸条的那个上午,那是在我晦暗纷乱的学生时代,难得的感应到直觉的时刻。

“山南,非常规路线,Wait for you!” 小纸条上写着,笔划随意,交代简略,却有一个闪念划过我的脑海:“Wait for me!”我照着纸条上的电话打过去,接电话的是一个慵懒的年轻男声,似乎还没睡醒。我之前从未听说过山南,一时没有谈拢。随后,似乎变得清醒的他给我发来长长的短信,告知线路并且鼓动我,大意是:“我们要去看神山圣湖,体验真实的大自然和人文景观,很欢迎你加入这趟奇幻的旅程!”他对我这个陌生人似乎寄予了莫大的期望,我被话语中的真诚和热血所打动。我想,他是性情中人,是值得信赖的,很快决定加入。

中午,他来到我和同学T一起吃饭的岗吉餐厅。我看到一个高而健硕的人影走进来,他的名字叫做张雷。他来拿走我的身份证,去办理边防证。顺便,他还带了地图。他摊开地图,指指中印边陲上的经纬线,“在这里能看到兽皮人。”等他走后,同学T笑他说话像是搞推销,又确凿无疑地告诉我,他绝对是靠谱的人。然而第二天,她就将飞回上海。

早在一个星期以前,我还是在家里和学校之间两点一线的大学生,从大二开始,我就走读,不是埋首书本,就是聆听阳春白雪的讲堂,这惯常的姿态,与在野性豪放的大自然驰骋相比,是截然不同维度的世界。

那时我大三,大学生活已走向尾声,我还沉沦在黑暗的泥沼中动弹不得。

我的大学的生活延续了中学时期社交瘫痪、只能书面与外界交流的方式,天天独来独往于自己喜欢的人文课堂之间,情绪低沉,思绪粘滞,效率低下,我被封闭在一个边界僵硬的区间之内。智识的愉悦几乎是我的全部寄托,所谓自由就在于知识和思想的广袤无边。

旅行也是我的另一种寄托。大一我第一次自由行去大西北,车行在青海湖边,一股清新的空气吹进我窒闷的脑海,带给我前所未有的舒畅感受,我决心每年出去旅行。大二,我去甘南藏区,被那里神秘的民俗和自然所吸引,即便高原反应严重,我还是决心要去西藏境内旅行,我想亲眼看到那个迥异于现代文明都市社会的世界。

于是在2011年6月的大三实习假期,我和大学同学T一起从上海经停西安飞到拉萨。走下飞机悬梯的时候,情绪素来冷淡的同学T看着我被兴奋点亮的神情一脸惊讶。是的,对我来说,这是一次得偿所愿的旅行的开始。

02

第二天上午八点,拉萨远未到晴日当空的时候,稀薄清冽的空气中尽是轻寒,我按照昨天与张雷的约定,来到朵森格路,路上人迹寥寥,一辆深蓝色三菱帕杰罗停在一侧。

“是去山南吗?”

听见问话,驾驶座上的中年墨镜男故作谦恭地应了一声,四环素牙齿露出来,皮肤在常年日晒后变成棕色,棕红色头发颜色褪了一半,多少显得有点痞气。

打开后车门,两张陌生的脸庞迎向我,长卷发白皮肤的女子冷冷地瞟了我一眼,另外一个胖一点,面容看起来比较疲倦。我刚挨着胖一点的坐上去,她说:“师傅,来了一个你的小老乡。”我和师傅用上海话问了彼此来自哪个区,白皮肤女子笑出声来。

等张雷上来,出发,你一言我一语之间,他们各自姓甚名谁,也就清楚了。白皮肤女子小名媛媛,来自北京,西班牙语翻译,另一位是小陆,来自南京,电视台记者,张雷诨号雷人张,担当了领队的职责,他和小陆是老乡。他们年龄在28到30之间,因为这条环线而在拉萨相识。我声音低沉地自报家门。他们喊我“小周”、“小孩儿”,做出亲昵的表示,而我反应冷淡,悬置于圆融的气氛之外。

吉普车很快顺着柏油马路驶出了市区,不疾不徐依傍着拉萨河畔前行。窗外,江流攀着河床延伸向远方,在阳光熹微下泛着光泽。绿树成林,衬着荒芜的江畔葱郁朗硕。

司机师傅如同发表演讲一般地打开话匣子,嗓音豪亮,每个字吐得稳健,给我们旅行建议,并描画蓝图,吊起我们的兴趣,他一下子树立了老于世故的形象。车里其他三人呼应着他,如同煽风点火,让车内的气氛变得越发热烈。而当年的我素来沉闷生硬,完全不具备一个成年人社会化的自觉,要么不合时宜地沉默,要么给予负面的回应,比如对师傅没提早加油的腹诽,还嗔怪雷人没有还我身份证,表现出对什么话题都没有兴趣的样子,如同是温暖气场中的一股冷空气。

深蓝色三菱帕杰罗,车前的人是司机

03

从山南环线第二天开始,我发现,旅行的主题可能是,乘车。

山南地区有藏南谷地之称,地势自西向东逐渐降低,平均海拔在3700米左右。山路崎岖,翻过一座山,再盘下一座,从腾云驾雾的山巅,到山脚下的溪流之畔,海拔跨度超过两千米。而比高海拔更磨蚀人精力的,是剧烈的颠簸。

在某个上坡,吉普车再上行没多久,竟停下来不动了。师傅、雷人和媛媛纷纷下车检查车子。过了个把小时,我们仍在等待。忙得最起劲的媛媛凑过来轻声跟我们说:“我看不是小问题。”

吉普车重新开动起来,是在灌足了凉水之后。由于水箱温控设备出了故障,一旦车子向上行驶,发动机便可能因为变得过热而熄火罢工。在这荒山野岭之间,我们一路攒瓶子,找水源、灌水,人工给发动机降温,有的时候在轮胎底下垫上石头,从后面推车子前行。它哼哧哼哧喘着粗气,让我们一路心悬。高原气候多变,刚才还是日头高照,一时转阴,冰雹下了下来,车窗外一片灰蒙蒙,坏天气反倒成了给发动机降温的助力。我们与大自然之间的原始的互动,在这一过程中再现。

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是拉姆拉错。它是藏族人的圣湖,传说望向湖面,可以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在西藏,为了一个传说赶赴目的地,动辄就是来回千里。

早上六七点从加查出发,晚上六七点到达拉姆拉错所在的山脚下,天色已经开始变暗。下车,海拔五千米不到,面朝我们的是一面高耸的山坡。绿草稀疏、碎石散乱之间,数百阶乱石铺成的台阶逶迤而上,通向坡顶。拉姆拉错就在山坡的另一面。

一口气走了几十个台阶,我便剧烈喘气,心脏咚咚乱跳,冷空气不断从鼻子、嘴巴灌进来。我身后,平时最积极活跃的媛媛没走几步路就嚷嚷着上不上去了,小陆一声不吭忍耐着。只有走在我们前面的雷人是例外。兴许是多次进藏,且勤于锻炼的缘故,这段路对他无异于平地。他起初给我们鼓劲,啰唆一些注意事项,看我们磨磨蹭蹭,干脆一个人一溜烟窜上了坡顶。

我以每走几十节台阶,休息一次的节律,慢吞吞走台阶,渐渐和后面二位拉大距离。每到休息的间歇,我便转身望望背后的群山。随着高度上升,远处越来越多的山峰露了出来。周围的山峦高高隆起,光秃秃的棕红色山脊裸露在恶劣环境的日照、雨淋和风化的锤炼下,磨砺出粗犷而斑驳的纹理。群山之间的凹陷处,清晰可见一道土路自远方蜿蜒而来,大约就是来时路。一片乌云遮蔽了天空的蔚蓝,山势愈见冷峻。

我终于到达了坡顶,走到没有石阶的地方,身体忘记了疲劳,脸鼻口习惯了寒冷,海拔五千四,空气凛冽。

只是圣湖还没有出现。我的面前,层层叠叠的长串经幡从四面八方向一个方向系拢,形成巨大的屏障,五颜六色,随风招展,遮住山的另一面。

我小心翼翼地转身。远处,群山横贯,面朝着我。我试图沿着右手边的经幡,寻找通往圣湖的入口。经幡越见稀疏,只有灰白的天空和悬崖峭壁。我抓紧绳子,赶忙回到经幡扎堆的地方。

在这这茕茕独立、退无可退的片刻,包拢着我的,除了苍凉凉的空气、风沙和群山,只有恐惧。所有平日在都市里能够成立、用以自我认知的内容悉数瓦解,思考的可能被抽离了。对自我的感受的麻木。虚空。举目顾盼,群山静默,俯临木知木觉的生灵。

看到小陆橘色的冲锋衣向上靠近,我才回过神来,心定了,叫她几声,没有回应。这时,雷人的脑袋从经幡堆里钻出来,“从这边进来。”我弯腰从一个洞口穿过经幡,后面两位也跟了上来。雷人像报幕员一样跟我们叙述了他的见闻:“我一个人在这儿待了一会儿,后来一只鸟停在我肩膀上。来,感受一下与大自然的连结。”

穿过经幡,见到山的另一面。意外的是,传说中的拉姆拉错离我们所在的坡顶距离非常之远。那是酷似盆地的所在。四面的山环拢起来,盆底头盖骨形状的一汪蓝色水洼,便是圣湖。这边的山脊有些许绿意,被雾气遮蔽,山峰有多高,积雪有多厚,见不分明。

方才狼狈的身心终于得以安顿片刻,大家都沉默了,这是“历险”后独属于我们的默契。只听到媛媛的单反相机“咔嚓咔嚓”。

下山坡后,小陆说她刚才看到了一个女孩在风雨中呼喊,那是她的前世。雷人也说看到小陆面对湖的样子“真他妈的虔诚。”我想到她第一天在桑耶寺跟我说,自己是素食主义者,当她感受社会变迁背后未知的力量,会懂得敬畏不可知,那是我这个出来看风景的小姑娘所不能懂得的。她的话语如同是一个推手,向我掀开了另一个向度的世界的缝隙。

拉姆拉措

04

第三天,车子一个拐弯,绕过一片树林,透过树林之间的缝隙,蓦然瞥见,一批枣红色马骑在另一匹身上交配。车上众人猛地伸长脖子张望。

“快拍!”师傅说着却并未减慢车速,径自开远了。

由于越来越靠近印度洋暖流控制下的区域,周边的景致愈发蓊蓊郁郁、葱葱茸茸。两边的山被绿莽莽树林密密覆盖,山坡上云雾缭绕,吹到脸上的风是湿润的。车经过边防检查站,驶入错那县境内。向远处张望,依稀可以看到,远山、绿野氤氲在蒸腾的雾霭当中,碧汪汪一块露出来,宛若仙境。同伴们要求下车步行一段。

“师傅,这边走下去要多久?”

“一个半小时。”

天阴阴的,雨零零星星落下来几滴,湿气侵寒。我们裹紧衣服,不紧不慢地走着,而车早就一溜烟没了影。脚下的公路在枝繁叶茂间蜿蜒而去,是通往低海拔处勒布沟的必经,一路人迹罕至。眼见山路迂回缠绕,我们意识到,余下的路远不止“一个半小时”的步行距离,料想师傅一定在前面某处等候。

我们三人继续沿着公路盘山而下,还在高处的媛媛偏偏从草丛里抄近道下来,她身手矫健,很快攀援着陡峭的山路而下。“她天性是个男孩。”小陆说。

走着走着,只见一辆红色大货车停在雷人和媛媛面前。落在后头的我和小陆赶上前去才晓得,大货车经过的时候,媛媛不经意间挥了挥手,坐在货架上的老乡看到,便拼命敲击驾驶室的背面让司机停车。于是我们不得不领情,一个个吃力地踩过大轮胎,攀上高高的货架,各自在横七八竖的货物当中找到空隙坐了下来。

大货车开动起来,慢吞吞碾过狭窄、崎岖的公路。每途经一处路面起伏,每拐过一个窄小的弯道,震荡便牵一发而动全身,引得整个车身清零哐啷、摇摇晃晃。

我置身于高高的货架,半躺半坐在一堆杂物之间,背对车头,风景随着山路缓缓后退,稍侧头俯瞰,沟底的房屋、树林、江河宛若袖珍积木。一边是树木植被,苍翠欲滴,偶有几只小牛犊、小羊羔经过,野趣十足,另一边则是墨绿色的茫茫山野,在云山雾海的掩映下,显得深邃幽茫。

青山寓目,湿润的树林气味盈于鼻端,头顶的云雾轻轻蒸腾。此时此刻,一切原有的身份、关系和保护全然退位,与大自然给予的惊动,直面相对。

我感受到自己的源头——血亲,以及终点——死亡,而我的存在踟蹰在两端之间。在这极端的状态之下,距离出生成长地千里迢迢之外,我重新体认和周围这几个几天前的陌生人的联系,以及,从生命之初以来和家庭的连结,后者是我长期讳言的。

在恐惧与美丽的双重震撼下,我说:“我在想,这个时候,我死掉了怎么办。”

后侧方的小陆笑着,看我一眼。

“人生中有这么美好的事,为什么要想死掉呢?”雷人正对着我坐着笑说。他的嗓音,让人不禁揣想,那一瞬间,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了怎样的美好回忆。

“嗨喂……这里的山路十八弯,这里的水路九连环——”坐在我后方的媛媛绷直上身跪坐,亮开嗓子唱起了山歌,奔放悠扬的歌声响彻。我内部的意识世界被这声音所点亮,亿万个分子腾空而起,飞跃到高点,闪亮,闪亮,闪亮……

“我们都high成这样了,你怎么还这表情啊。”媛媛看我僵坐着,面无表情,她料想不到,她带给我一阵高昂的高光时刻。

终于看到了师傅的车。他跟在大货车的后头,探出身子向我们微笑着招手,身板斜成一个弧度。

勒布沟错那县边防招待所看得见风景的房间

05

极端环境促发了一种反思,让我转头面向不愿面对的过去和家庭,一切回到刚升入初中的时候,那是我的困境的起始点。

“砰!”接二连三的气浪朝我的脑门袭来,如同是劈头盖脸的撞击,几只小手齐刷刷地举起来,批评像雷声一样理直气壮。我站在讲台前,在一瞬间费尽全身的力气,勉强佯装镇定,才按耐住站立不稳。班主任语文老师立在一边。“好,好……这个故事比较长,良下。”

这是初中预备班第一学期开学不久的一节语文课,就在前一天,老师布置了讲故事的作业,要求将语文课本上的四则古代寓言故事悉数背诵,第二天抽签请同学上来讲,讲哪个故事,也是抽签决定。刚从菜场小学升入重点初中,我本就不习惯,置身于嗓音比我更洪亮、情绪比我更高昂、节奏比我更快捷的同学之中,我每分每秒都感到压抑窒息。我从来都是默默无闻的那一个,生怕被看见。每天做作业,听讲,已经焦头烂额。前一天,到了深夜,我仅仅匆匆看了一眼四个故事,抱着侥幸心理,便入睡了。事与愿违,我看到同学开始在黑板上写下娟秀的“故事会”三个大字,我听到自己的名字,硬着头皮走上讲台,回忆课文里的只言片语,断断续续,气息微弱,于是有了开头的那一幕。

当时,这起“教学事故”,加上老师对我三天两头破绽百出的表现所报以的公开批评,充分应验了我对重点中学校园生活怀有的巨大恐惧与焦虑。一次次的点名,让我被一百八十度无死角暴露,体无完肤。

从那天起,无忧无虑的神情在我的脸上消失了,等待着我的是长达十年的冰冻。有一道黑暗的屏障横在我和外界之间,脑子没法分析外界环境的信息,何谈做出反应,成长停滞、堵塞。

也是那一年,我家搬家,爸爸入职一家以人际关系复杂残酷著称的私企。他饱受压力折磨,每个月还要还房贷,每天带回家的都是痛苦的情绪。初一时,因为不想去低质量的辅导班被他打,我再也没有叫过他。半年后,他教我骑自行车,把我一个人扔在马路中间,我差点被迎面而来的卡车撞死。他经常贬低我:“我以为没人要踩你”,“你不喜欢老师,老师也不喜欢你……”刀锋一般的语言把我切割得棱角锋利。

随着班主任了解我的害羞胆小和家庭环境,并且从第二学期起我的成绩名列前茅,她开始鼓励和保护我,像是帮我“摘了帽子”,树立我在集体中的形象,但是她给予我的安全却还是没能帮我脱离困境。

升到高中,再也没人保护我。我的沉闷内敛,招致班主任的讨厌,她时不时在全班面前嘲讽我。她来家访,把刺暴露在外的我提出对她上课的意见,也惹她不高兴。我的不社会化,对班级活动提出不合时宜的反对意见,也让我变得不合群,被认为是“书呆子”。长此以往,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我一脚踏进教室就感到强烈的压迫感,声音变得气若游丝,上课发言无法回答问题,一层黑幕笼罩着我,越变越厚,我无法被看见、被听见,只想闷头提高学习成绩,来证明自己。

家中的环境也雪上加霜。我考了第一,爸爸仍然说我“ 惨不忍睹”;高三我被名校提前录取,爸妈却说我连一本线都考不上。那年,他们也被一道高压线所折磨,以为我松懈了,平时并不关心我学习的他们愤怒地敲击着我的房门并且大吼,消极负面的语言加重了我的挫败感。生存压力挤压着家庭内部的情感,关系最紧张时,连上浴室洗澡都要互相争抢。

回想起来,我认为这是来自于阶层的困境。在升入重点初中之前,我都居住在奶奶的烟纸店隔壁,上的是菜场小学,父母是普通工薪阶层。在这样的环境长大的孩子对社会的秩序感和语言的掌握是简单粗暴的,暴力一触即发,而重点中学的环境意味着对语言的另一种使用和操练,那正是我没能适应的,刚进入初中那场“教学事故”所带来的的心理创伤也断绝了这种可能。

我背负了厚重的屈辱和暴躁走进了大学。

06

车开到第四天,仍然时不时因为发动机升温而停息,令我们一路心悬。我们下一个目的地是色乡,这个地方因温泉而出名,但它的位置并不确切,几乎就是个传说。盘山而下到了鲁曼村,路过一处水龙头,正是给发动机降温的时机。几个施工工人在水龙头上接了水管,雷人上前问他们借了水管,他们三人很快依次站在前中后位置操控。

直到黑夜,车子循着灯光所能照亮的每一小段,沿着陡峭山路在云雾乃至于之上攀援和穿梭。山高水长消耗着意志,如同一根绷紧的弦被来回拉扯,追随着莫测的起伏或拐弯,没有尽头。疲倦和恐惧在积累。本来爱侃大山的师傅沉默了,其他人也敛声屏气,车内的空气凝固了。

“等会你们想吃什么?”雷人说,想缓和气氛。

“番茄炒蛋。”我说。

“蚝油牛肉。”小陆说。

坐在前座的媛媛沉默。

通讯信号时隐时现。当信号重新亮起来的时候,在媛媛的要求下,车子停在一段崖壁之下。原来,她早想打电话给背包客客栈的老板、也就是线路的设计者问情况。

“离下一个村子还有六七个小时,连边防官兵也不敢在这里走夜路。建议你们原路返回。”电话里传来一个严肃的男声。

气压骤降。

我们余下四人都本能地感到这是个下策,不约而同回到车上。在车上过夜的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车程继续,一片沉默。头顶如同有一个气泵,把空气抽紧,再抽紧。“师傅,红牛。”我顶住渐渐降下来的压迫感,佯装镇定,鬼使神差冒出一句话。两瓶红牛就放在他位子的后侧方。师傅头缓缓转了一点,并没有回过来。

车内的空气暗流涌动,悄悄达到一个临界点。

“我是来旅游的!不是来玩命的!”媛媛开始声嘶力竭地喊叫。其他人都保持了沉默。

气泵继续抽吸,气流逐渐冷滞,以至于我开始大口呼吸,雷人心领神会地摸摸我的头。我闭上眼睛,逼迫自己入睡。一生中认识的人在我的眼前影影绰绰,通过紧绷起来的思绪挤进来。随即是劈头盖脸的黑暗。

等我醒来时,时间是晚上十点半,正好过了半个小时。黑沉沉的树影中亮起白莹莹的灯光。下一个村庄到了。气泵松弛。我大口舒气。

这是一个小规模的藏族村庄。在下榻通铺之前,村民为我们准备了热腾腾的面条。这面很普通,一大团搅在一起近似方便面的卷度,并不讲究口感,在那个时刻,却堪比至臻美味。

我走进房间的路上,遇到了媛媛,她的嘶吼还没有结束,本来清亮甜美的嗓音因为吊高了八度而变得尖锐爆裂,面容也因为刚才的恐惧拧得变形:“我从16岁就开始一个人徒步旅行!”我借口说要吃面,避开她的失态。她却嫌我娇气,追过来数落我一番:“小妹妹,我们招人的时候就说明这是非常规路线,不是你去云南丽江!”我躲过她,走进房间,对小陆说,生怕媛媛是不是精神失常了。小陆不置可否。

媛媛走进来,又把矛头指向其他人。“你们昨天让我住那么龌龊的地方,唱卡拉ok的声音到12点还没有结束!”在这个节骨眼,小陆也倾吐自己的不满。“都是你一个人在要求这个那个。你还天天化妆,你没有体会自然。”

“我不需要你来跟我说我应该怎么做!”媛媛怼道。

“劫后余生”的释然被争吵搅乱,师傅趁着空档加入了进来。他这才向我们吐露自己曾经捏一把汗的时刻:“其实最危险的就是在错那到错美那段泥泞路,还好,车子争气……我们这一路上纠结就在色乡。”雷人表示自己有很多户外经验,当时一点不担心,他说他知道我和小陆有点害怕。小陆说,当时她在黑暗中和雷人拉了一下手。说着,他们相视一笑。

“崩溃也是一种积累,在保证安全的情况下冒险,也未尝不是好事。”师傅说。

“看别人崩溃,还是自己崩溃?”我问。

“都是。”他说。

他双手交叉放在脑后,在一旁高卧,游离在硝烟味之外。

很多年后,那个夜晚的惊魂一刻早已在意识中淡去,但我之所以仍然铭记终生,可能是因为在非常时刻,我们每个人的情绪所暴露出的真实状态,让我们之间产生前所未有剧烈的龃龉,也让我们前所未有地互相亲近。离开给予我身份和保护的家庭和校园,与陌生人经历“命悬一线”的旅途,与外界的连结之真实和脆弱,令我恍惚。在我社交隔绝的学生时代,这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奢侈的真实,是切入人性幽暗和爆裂的微小机遇。

在山南乘车跋山涉水路上

07

最后一天,覆盖着厚厚沙尘的帕杰罗载着我们回到拉萨。在车上,我收到我妈的短信,她担心我第二天如何到达火车站。师傅听到,对我说:“你就跟她说,遇到一个老乡,别担心。”我说,我妈觉得外地都是荒郊野岭,他又说:“那还怎样?开车回上海啊?”

回想起来,我并没有听懂师傅这些话里善意的表示,心中仍有怀疑、畏怯和隔阂。后来,我不顾他劝我们入住他住的旅馆的建议,一个人在平措订了床位。离开前,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停顿,然后把他的名片递给了我。

一路走来,我们听他频频发表老马识途的格言,对我们陈说藏族人生活现代化的变迁,口中的故事滔滔不绝。他一如既往观察着每个客人,给他们叮嘱和建议,对于我的不社会化,他也一定了然于心。

我也分别跟其他三位驴友道别。我们共同经历过艰难险阻,也共同徜徉于自然,有过冲突,也有过感性的或者是智性的碰撞和连结,我们之间的边界变得柔和,并且有所黏连,而非启程时互相保持着距离。然而,终究到了分离的时候。雷人跟我贴面,温热拂过我的双颊,小陆热情地和我相约在南京,因为长期以来情绪表达障碍,我表面上仍然保持了生硬和冷淡,心中却不由自主感受到分别的痛楚。毕竟,这可能是情感被风干的漫长岁月之后难得与人连结的经验。“你不会哭吧。”媛媛仍然敏锐地感受到我的状态。但我并没有哭出来。

第二天在火车上,我们还在频频互相发短信,我对他们说火车上的景致,他们对我说这一天在拉萨的日常和见闻。窗外青藏线的美景像一帧帧美图放映而过,绿色的山脊在白雪皑皑覆盖下连绵不绝,好比是这趟旅行的压轴,也提醒我过去六天内遇见的美景和故事。

就在这时,我突然被一种情绪所击中,那是断裂感的痛楚,也是曾经的温柔和善意滞后的冲击,我不禁落泪。在长期压抑和凝固的时间里,流露情绪,对我而言不是容易的。这可能证明了,我仍然保持了丰富的感知和敏锐,能够感受这个世界的奇观和人情冷暖,那不啻于一种莫大的馈赠。

08

回到上海之后,我决心开始跑步。为了旅行,我需要强健的体魄。

9月的一个傍晚,我在公园里跑步,小树林的影子快速向后遁去,风随着四肢摆动而吹佛,意识中的能量随着呼吸的吞吐而升腾,突然间,我感到脑海中一个“大包袱”被卸除了,整个人感到异常轻松,甚至于有一种失重感。

开学,走进校园,我沉浸在一种不可思议的恍惚当中,长期笼罩着我的黑蒙蒙而坚硬厚实的隔阂被融化、消失,阳光透过眼睛照射进来,刺眼得令我难以适应。脑海中的思绪似乎被捋顺了一遍,别人的音容笑貌也显得生动而活跃,仿佛浮动变化的频率被放大放映,层叠的面目裸露内部的柔软。我如同是久病初愈的病人,或者是刑满释放的囚犯,从阴影一跃踏入了阳光。

这些改变很大程度上也在于对语言的感知:我从小到大的讷于言,是对语言掌握的匮乏,归根结底是对语言的理解使然。而从那天起,在我的感知中,生硬的字节变成为情绪能量的载体,语言并非从字句到字句的生搬硬套,而是成为了喜悦、安慰、伤感、鼓励、说服、犹豫、优柔等等情绪,清晰地浮现在我的意识之中,我也因此找到了自己过去生硬伤人的缘由,僵硬的表达仿佛被一种柔性的能量所柔化。与此同时,不敢说话的恐惧也被解放出来,仿佛是新的空间敞开了,容许开口说话的余裕,嗓音也变得更为稳定而明澈。

这并不仅仅是我主观的感觉。有几位老同学见到我突然流露讶异的表情,仿佛见到了一张新的脸。我曾经的室友见到我说:“你以前好小好小,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这并非因为西藏带来了灵异的能量,而是一路上情绪的连结所带来的能量,意外地把我拉出了泥沼。回来后的几个月里,我的脑海里一直翻滚着旅途中的画面和话语,对彼时彼刻的判断和感受在不断刷新,我后知后觉到路上那些人的语言对周围人关系和情绪的塑造,我怀疑自己得了创后应激障碍症。情绪和记忆之间维系着微妙的关系。旅行撬动原本情绪的板结,与之相关的回忆被推翻,内心叙事呈现出新的可能,我终于意识到整个成长阶段中自己与环境之间相互塑造的过程。负面的互动让人脆弱而尖锐,相反,则柔和而有力。

山南旅行带给了我对于人和环境的关系的全新体认。我的状态回到了初中时期遭受心理创伤之前,亟待重新成长。大四时让我沉迷其中的小说《战争与和平》,叙述了一个人在战争磨折和人事变迁之后经历的精神和情感上的蜕变,等待重生,让我产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觉。我信誓旦旦地想:只有进入新的环境,被尊重和接纳,才有可能重塑新的自我,这是我从21岁起最大的心愿。

我确实开始行动,在BBS上找工作,做媒体实习、家教、笔译、法语导游。社会化的过程并不顺利,我收到过负面反馈,但我毕竟如对自己所承诺的那样,赚到了毕业旅行的费用,也在那年顺利被巴黎的大学录取,完成了那一阶段的人生规划。

我时常想,如果其他变量全都不变,在我的人生轨迹中抽去西藏旅行这一项,之后的日子会怎么过?我不敢想。一个人只有经历了前行,才知道什么是落后,感受到了轻盈,才想起原来有过沉重,也只有走过路途,才知道这条路的存在。没有不知天高地厚的乱走,我无路可走。

这是我荒谬而逼仄的青春里,推动的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临近毕业,我去南京探望小陆。她刚去过印度,大病一场,整个人比在西藏显得轻盈,在灯红酒绿的秦淮河边,她不再是曾经在路上批评我“不相信别人的爱”、“总是持负面评价”的那个小陆,对我只有在人事中打磨过的热情和周到:“你很好啊,跟我们走完了这一路”。对我而言的惊涛骇浪对她可能只是诸多旅行画面中的一瞥。我没有再多说什么。旅行中时间与空间的交集之后,兴许注定的是分道扬镳的心情。

对于初出茅庐的我而言,这段旅行的重量远远要比在其他同行心中的更为沉重而难以言喻。这是第一次,也是强烈之最。十年来,我还走过很远很远,看过何谓优美、丰富、奇崛和浩瀚,却从未如当年的西藏旅行那般感受到如此长久而深刻的精神震荡。

作者后记

我开始为这次旅行写一些片段大约是在2012年4月,完全依照当时的印象和冲动在写,不考虑遣词造句和结构,那也是我第一次尝试写较长的非虚构。现在很感谢用这种方式留存了当年的感觉。前几年又按照主题或者事件整理过。十年后,跟随三明治短故事课程,以这次旅行如何作用于我的成长为题重新写。当时的感觉已经淡去,只是跟着文字的生长重新编写。被建议推敲的细节或随想,完全来自下意识的书写,回过头来却发现确乎如此,直觉先于理智知道。感谢三明治短故事学院和导师恕行给予颇具建设性和治愈力的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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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我时常想,如果10年前没去西藏,之后的日子会怎么过? | 三明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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