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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国陨落150年︱天国记忆•长毛故事

沈洁
2014-07-15 23:1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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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举中国数千年礼义人伦,诗书典则,一旦扫地荡尽,此岂独我大清之变,乃开辟以来,名教之奇变,我孔子孟子之所痛哭于九泉。(曾国藩《讨粤匪檄》)

        自从一八四〇年鸦片战争失败那时起,先进的中国人经过千辛万苦,向西方国家寻找真理。洪秀全、康有为、严复和孙中山代表了在中国共产党出世以前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一派人物。(毛泽东《论人民民主专政》)     

        

        略识中国近代史,上引两则大概都不会陌生。起落之间,对太平天国运动的评价悬于云泥两端。天国的历史,有许多维度,在每一个维度上,都站立着不同时、空的人。比如,称其为粤匪、赭寇、红羊;朝廷要为逝者昭忠。而称其为汉贤洪杨、太平圣帝;革命者要砸了汉奸曾国藩的祠、墓。这些起落与正反之间的翻覆,本身就构成了历史。

        发生过的,是既定的。而有关这些事实的记忆却在不断递嬗、迁延。所以,在记忆被评说、被征用的过程中,我们可以观察评说者的身份,以及他们所代表的历史。这种维度的变化,可能是历史更有意思的部分。      

“励节褒忠”

        咸丰三年到同治元年,太平天国历十四年,席卷大半中国。尤其东南半壁,惨杀与离乱不可胜计。挂一漏万,略举一则。赵烈文《庚申避乱实录》:“三月朔日乙丑。日赤如血,午后霰,夜又霰,寒如腊九。是日闻杭州于二十七日失陷。先是,某自省城来言,十八日贼初至,时诸城门骤闭,城中男女数十万,露立雨中,冀城门或开,街衢推涌如潮,一舆至值百千,然驾肩舆而出,无不挤碎,舆中人倾跌,顷刻如泥,行人足不得着地,死者不可胜计。城中乏粮,土匪纷纷思变。至二十七日,贼乃以城外积棺,迭架登城,遂陷。此后淫杀之惨,思之肉战。”这是讲百姓之苦。

        百姓之外,是官绅。守城殉难、尽忠殉节。自咸丰三年九月,朝廷明发上谕,命于各地建立专祠,恤典各地方临陈捐躯之文武官员,加增予谥或入祀昭忠祠,以此褒恤之典“振起懦顽”“励节劝忠”。咸丰八年秋,曾国藩和李鸿章具疏会奏,请立昭忠祠于湘乡,令有司春秋致祭,天子许之。其后,曾国藩又捐建湖南平江忠义祠,建江宁昭忠祠“专祀湖南水陆各军阵亡员弁”。曾氏《湘乡昭忠祠记》中说,“君子之道,莫大乎以忠诚为天下倡……吾乡数君子所以鼓舞群伦,历九州而戡大乱,非拙且诚者之效与?”李鸿章步武其后,为淮军阵亡员弁请建昭忠祠,设位致祭,先后奏请修建了无锡惠山昭忠祠、武昌淮军昭忠祠、苏州淮军昭忠祠、保定淮军昭忠祠,“以彰恤典而慰忠魂”(李鸿章《惠山建立昭忠祠片》)、“称朝廷励节褒忠之典”“慰斯民报功崇德之心”(张树声《请建淮军昭忠祠片》)。

        建昭忠祠,包括“平乱”后编定《昭忠录》,这是朝野双方重建秩序的一个过程。曾、李为湘、淮军张目,借“恤典”重新分配权力。朝廷“昭忠”,更重在底定人心。太平天国在东南建立了与朝廷对等的统治,以“神权”牧民十余年,影响之大,仅仅依靠战争胜利,绝不足以在短时间内重新确立正统。因此,“昭忠”成为很重要的形制:一则唤起死难的怆恸记忆,二则激扬对仇雠的愤忿。在这个过程中,天国被确立为赭寇、发逆,有关“长毛”的各种残忍、怪诞的杀戮故事也开始在江南地区广泛被讲述、流传,直到成为一种日渐固化的记忆。       

“盗贼曾左,圣贤洪杨”

        距离朝廷大肆“昭忠”仅四十年,另一群南方人却以洪杨继承者自居,发起了一场声势不大、却最终革了清王朝命的“匪乱”。广东人孙中山、湖南人黄兴、浙江人章太炎,陆续举起反清大旗。他们自陈革命“初心”,无一不谈到洪杨旧事的激励。

        罗家伦、黄季陆编定《国父年谱》,记录孙中山少时就学乡塾间,时有太平天国老兵谈洪杨轶闻,先生对“驱逐异族,虽及身而亡”的洪秀全尤其敬慕,曾说过,“洪秀全灭了满清就好咯。”陈少白述,孙中山在雅丽氏学校时,同学给他起了一个绰号,叫他“洪秀全”,因为时常谈起,称之为“反清第一英雄”。1907年1月间,孙中山与日本友人池亨吉谈及中国革命,盛赞英国人呤唎的《太平天国战史》“以其非凡的侠骨,将目睹事实著成珍贵无比的史书,如实将洪秀全之辈的人格及其理想予以恳切说明……洪秀全、李秀成等豪杰实赖此书为之辩护,才得脱去逆贼的污名,作为庄重的革命殉国者而为后世识者所悼念。”亲嘱刘成禺修《太平天国战史》,“此吾党不朽之盛业”。书成后,孙中山亲为作序,将洪秀全与朱元璋并列,称其为“驱逐异胡”之“豪杰”。

        再略述其他“反满”先驱的洪杨情节。黄兴,童年时代便常听乡间老辈谈论洪杨革命事迹,特别是太平天国攻打长沙的故事,非常向往,“稍长,喜读太平天国杂史”。曹亚伯,自幼居乡,每聆乡中父老述太平天国当年起兵杀贼遗事,“辄眉飞舞,油然萌种族思想”。李烈钧,父亲兄弟四人,太平天国时皆弃儒从军,“稍长,见先严与诸伯叔面部或手部均有针刺‘太平天国’四字,中叩问其故,心怦怦欲动焉”。刘师培《攘书》,专作《帝洪篇》,讲述洪王伟业。1908年黄世仲《洪秀全演义》出版单行本,自序中说,“昔之贬洪王曰‘匪’曰‘逆’者,皆以戕同媚异忘国颂仇之辈,又狃于成王败寇之说,故颠倒是非,此皆媚上之文章,而非史笔之传记也。”章太炎《洪秀全演义序》中则把洪秀全与诸葛亮、岳飞并提,“自兹以往,余知尊念洪王者,当与尊念葛、岳二公相等。”

        《太平天国战史》和《洪秀全演义》清末便流传甚广,在反满舆论动员中,起了很大作用。

        与“尊念洪王”相对应的,就是革命党人对平乱勋臣曾、左、李的大加鞑伐。1901年底李鸿章逝后,梁启超作《李鸿章传》,称之为“伟人”,数年之后,到《民报》诸人眼中,曾、左、李成了如下面目:

        这是《天讨》中的一幅插图:《过去之汉奸变相图》,三人均翎顶头面,曾国藩附以蛇类之身,左宗棠附以兽类之身,李鸿章附以鱼类之身。“猛回头”的陈天华,少时“即以光复汉族为念,遇乡人称颂胡、曾、彭功业者,辄欲唾不顾,而面有愧色”。陶成章《龙华会章程》“檄文”中更有这样的话:“直到出了太平天国的洪秀全大王,本来我们汉人可以再见天日了,却被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这些混张王八羔子猪狗不吃的东西,练着汉兵,反帮鞑子,杀我汉人。”章太炎说得稍客气一些,“吾观洪氏之举义师,起而与为敌者,曾、李则柔煦小人,左宗棠喜功名、乐战事,徒欲为人策使,顾勿问其韪非赶直,斯固无足论者。”但他的《逐满歌》却又极尽讽刺:“地狱沉沉二百年,忽遇天王洪秀全。满人逃往热河边,曾国藩来做汉奸。洪家杀尽汉家亡,依旧猢狲作帝王。我今苦口劝兄弟,要把死雠心里记。”章士钊《孙逸仙》一书中,则说:“曾左起于湘中,大奋其奴隶之力,翦灭我同胞之革命军,而举世方传为口碑,谥为命世,曷曾有以民权革命之眼孔眇及洪杨者。”章太炎为此题诗,讲革命党的反清事业是“索虏昌狂泯禹绩,有赤帝子断其嗌。揜迹郑洪为民辟,四百兆人视兹册”。孙中山被视为郑成功、洪秀全之后“延平太平之明王圣帝”的后续者。

        如此“汉奸”之论,更直截的目的,是革命党在缔造一种汉人“政统”。

        这是舆论,同时还配合行动。武昌起义爆发,义军“所到之处,曾文正公祠尽毁灭”。中华国民军南军都督奉军政府命发布的讨满檄文中说:“所最可恨者,同是汉人,同处鞑虏政府之下,同为亡国之民,乃不念国耻,为人爪牙,自残骨肉。彼杨曾胡李左诸人,是何心肝,必欲使其祖国既将存而复亡,使其同胞以将自由而复奴隶乎?”恽毓鼎也记述,“湖南乱党掘毁曾文正、左文襄坟墓。南京拆毁曾文正公祠,改祀洪秀全。上海李文忠铜像,则于颈下悬一牌,曰‘满洲奴隶’,而用白布缠其头及左肩。”1912年初,南京临时政府甫一成立,陆军部便通告各省,迅将前清湘楚淮军各专祠及昭忠祠改建为忠烈祠,“一以慰烈士在天之灵,一以褫汉奸死后之魂”。

        制作汉奸与清廷昭忠,实质相通——意在颠覆旧秩序、确立一种新的秩序。这在历来的“革命”中,被反复使用。是手段,也是旨归。       

“长毛造反”

        时光流转,清朝亡了,“驱除鞑虏”的那一代革命党也成了历史。洪杨和长毛,成为榕树下、皂荚树下纳凉的父老最喜欢给孩子们讲的故事。

        在周有光家老妈妈的故事里,“长毛”只和头发有关,他们披头散发,反对“大清国”剃发梳辫子的发式;至于“天国”与“反清”,老妈妈是不关心、也不理解的。更著名的是鲁迅家的长妈妈。鲁迅小时候听人讲“本朝”故事,最多的,就是“打长毛”。女工阿长的长毛故事,“并无邪正之分”,只说最可怕的东西有三种,一种是“长毛”,一种是“短毛”,还有一种是“花绿头”。鲁迅说他后来才搞清楚,其实后两种是官兵,但在愚民的经验上,和长毛并无区别,甚至比长毛更可恶。他后来在《头发的故事》里写:“顽民杀尽了,贵老都寿终了,辫子早留定了,洪杨又闹起来了,我的祖母曾对我说,那时做百姓才难哩,全留着头发的被官兵杀,还是辫子的便被长毛杀!”“辫子”是个由头,打来杀去,没有好坏,苦的总是百姓。还有江南人口耳相传的记忆里所说,真“长毛”并不杀好人,乱杀人的是假“长毛”,那些混入“长毛”队伍、打着“长毛”旗号的“假长毛”,“糟蹋了好人的名声”。

        这些久远的杀戮—殉难、汉奸—忠烈,在后来的讲述者那里,变得不偏不倚。说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都不再投入太多感情。臧克家说,我侧着耳朵听他说长毛作反,就好像听他说天上掉下彗星这些故事一样,觉得“神奇而不可理解”。隔着烟尘,历史,就是这些“神奇而不可理解”的过去,仅仅成为了“故事”。

        再后来,历史又在翻转当中。“长毛”再不被称为长毛,而是“太平天国”,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次、伟大的农民起义,是代表先进的中国人向西方寻找真理的先驱。“农民”和“阶级”成为歌颂这段历史的关键词。

        

        有关“长毛”的故事,是否还会有至于再、至于三的流传和翻覆?我想会有。现在的人,不大提“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这类陈词,但事实一直如此。有关“天国”的这段历史,不知在将来的书上,还会经历怎样的辗转。诸生无常,是生灭法,这说的是佛法,也是人世,更是人看待自己历史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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