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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名杂技学生出走背后:一周吃一次肉,演出每人每月百元零花

红星新闻
2021-05-09 22: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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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星新闻5月9日消息,5月1日,河北吴桥来蓉演出的4名未成年人在深夜集体出走,引发广泛关注。事发后,学杂技出生的青年演员邢菲也在微博为出走的4位孩子发声,呼吁大众关注杂技行业,给杂技演员多些保障。

经过各方力量竭力寻找,最终在出走6天(5月7日)后,4名未成年人被全部寻回,目前,他们已随父母回到贵州老家。

而谈起为何出走,孩子们表示,除了演出经纪人曹老板言语伤害、不给早饭吃、演砸了要做500个俯卧撑外,他们均提到了想回贵州老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由于没有手机导航,他们出走的路线,与回家的路恰恰相反……

对于之后是否将回到杂技学校继续学习,其中两名孩子明确表示“不愿意”,另两名孩子则称“看情况”、“如果老师还是继续骂我们,宁愿在老家修车”。

那此次出走事件,到底起因何在?红星新闻记者对话此次出走者、曾经的杂技从业人员,听他们讲述学杂技背后的故事……

4名孩子被寻回后合影

出走学员自述:

回到贵州的项雪华开始帮父亲干活

出走是因为不给早饭吃“觉得委屈”

回到贵州大方县竹园乡老家的第二天(5月8日),项雪华已经开始帮着父亲干活了,由于母亲在他9岁时就出走至今未归,家里抚养四个孩子的重担全部落到开面包车拉客的项父身上,拉客生意收入不定。项雪华说,有时他们上学前,父亲还要到处去筹措学杂费,看着辛苦奔波的父亲,15岁的项雪华和11岁的弟弟项雪祥就主动把学习的机会留给了学习成绩较好的姐姐和妹妹,于去年下半年到河北吴桥县职业教育中心免费学习杂技。

据悉,吴桥县职教中心是公办职业技术学校,1999年12月21日,被河北省教育厅认定为第二批“省级重点职教中心”;2000年12月15日,该校杂技专业被评为“省级特色专业”。

今年4月22日,由该校杂技专业负责人高文军带着4人(11岁的张宇豪、12岁的项雪祥、14岁的陈鑫、15岁的项雪华)前往成都演出,这也是他们学习后的首次外出演出。之后,由于经纪人曹老板(原名曹涛,来自风之翼杂技团)不给早饭吃、演砸了要做500个俯卧撑等,“觉得委屈”,4人集体出走。

众人寻找集体出走的4个孩子

而对于是否还要回河北继续学杂技?项雪华在电话中思考良久,从最开始坚决表示“不会,在老家修车都不想去”,到后来改口说,如果老师好沟通,他也许还会选择回去。

这是项雪华第一次踏出贵州。虽然已经15岁,但在去河北学杂技前,他从未出过贵州,“最开始就是想多出去见识外面的世界,但去到河北后,离家那么远,想见家人见不到,只有弟弟(项雪祥)在那边,还是挺想家的。”而这次出走,除了在曹老板处受了委屈,他们认为四川离贵州比较近,“大家都很想回贵州这个家”。

他告诉红星新闻记者,家里爷爷奶奶很早就去世,母亲出走后,他们四姐弟就需要自己照顾自己,洗衣做饭、做家务。家里是平房,只有4个房间,“一间厨房,爸爸住一间,我和弟弟住一间,姐姐和妹妹住一间。”小学毕业之后他就去学了修车,他说自己也想继续读书,“但家里面供不起,感觉我爸一天跑车下来挺辛苦的,想帮他分担一点。”弟弟上到小学四年级也没读了,他说如果这次不再回杂技学校,就准备留下来继续学修车,“这样就可以让弟弟正常去上学”。

班上40多个孩子大都家庭贫困

对杂技感兴趣的不多

据项雪华父亲介绍,他一个人养着四个孩子,靠跑车以及干工地挣钱,“去前年每个月都能挣三四千,但今年不行了,一个月挣一千多都难。”但他表示,虽然挣钱难,从未阻止孩子们上学,“都是尽量让她们读”。现在大女儿在上高中,小女儿在上小学,对于项雪华还想回学校继续读书,他也表示支持,“大不了再辛苦一点,但他要好好读,不要再跑了”。

提在老家曾离家出走四五次,最长4个月,靠捡垃圾为生,项雪华在电话那头久久未回应,之后才说是因为家庭原因,“那时候小不懂事,就想着出去找妈妈。”去年9月,妈妈回来和爸爸办离婚,他也没看到妈妈。现在多年过去,已经15岁的他“没有以前那么想了,就感觉她在我们那么小就把我们丢下,这就是不负责任”。

而在河北的学校里,许多同学的情况都与他相似,要么学习不好,要么家庭贫困,要么就是父母离婚或无人看管。项雪华说,他们杂技班里有40多个学生,最小的7岁,最大的16岁,大都来自贵州、云南、河南,而真正对杂技感兴趣的同学并不多,“大多数人都是因为家庭贫困就去了,很多都不喜欢”。

他说最开始到学校时也不能适应,“因为训练太苦太累。”学了一个多月他还曾逃跑过一次,但刚跑到操场就被保安喊了回去。项雪华说,他们每天活动的范围就是三点一线,宿舍、练功房以及食堂,“操场也不能随便去,只有过年跟老师汇报允许后才可以。”为什么不让他们去操场?“老师没说,也没人问,没人敢反抗。”而对于同学陈鑫说,他那次逃跑曾被老师用鞭子打?项雪华表示:“那不算打吧,就拿小棍子随便在手臂和屁股打了两三下,学校里也规定不能打人,都有摄像头。”后来老师劝他,“练这个确实挺累”,他才慢慢适应下来。

学校大概一周吃一次肉

受到老师责备“感觉心里委屈” 

杂技训练是辛苦的。据项雪华讲,在学校里,他们早上5点半起床,练到7点半去吃早饭;吃完早饭8点又继续练,练到11点半左右去吃午饭;下午又从2点练到6点,20分钟吃完饭后,再练1个小时才可以回寝室休息。而训练的内容包括下叉、顶缸、蹬鼓、蹬车、蹬人、草帽杂技、冰上芭蕾、力量、钻桶等。他曾看到同学在做抛举、翻跟头时不小心摔下来过,“虽然摔得不重,但很痛”。

他坦言自己有时心里也挺怕老师,“很凶,练不好不是骂脏话就是大声吼。”至于老师是怎么个“凶”法?项雪华说:“他也不打我们,就是骂,性子急、脾气不好的老师,从来不给我们好脸色。比如一个细节没做好,就会说你一个都弄不好,你能弄个啥子?骂我们笨。”他说,自己总的来说不喜欢练杂技,除了训练辛苦外,还要受到老师的责备,“感觉心里委屈”。现在相比下来,他更喜欢修车,“修车虽然累,但不会被责备”。

学校里每周只有星期天才上文化课,“只学语文,上午一节、下午一节”,其余时间一直要练功。学校里也不能带手机,不能出学校、不能回家,只能在规定的时间、地点玩一会儿老师的手机。

对于在入学前是否知道是封闭式管理,且四五年内无法回家?项雪华说:“当时来招生的时候高团长(杂技专业负责人高文军)说让我们放心,那边有很多朋友,风景也很好,还要带我们去公园玩,但去了之后都没有。”“去了一两天就后悔了。”项雪华说,去的第一天看着大家练功,“感觉他们好厉害,但第二天团长就让我们学那些,学不来团长就骂,(高团长)管起来比其他老师都还要凶,吼人声音最大,也推过,但没打过,有监控他们不敢打。”

在学校里的伙食也不好,早上就吃馒头和咸菜,中午、晚上吃饭,但菜品只有西红柿炒鸡蛋和炒土豆,“肉很少有,大概一个星期才吃一次。”项雪华说,如果早知道是这种情况,他肯定不去。

无法忍受经纪人骂脏话

还用手拍人,“拍得半疼半疼的那种”

在学校的生活都还能忍受,但到成都以后,经纪人曹老板性子急,骂脏话,让他们4人压力很大。

项雪华说,除了天天都没早饭吃、练功练到凌晨、演出演砸了要罚500个俯卧撑(可以分次完成,但必须做完才能休息)外,他们和曹老板一家住在一套房子里,他们4人除了要练功,还要负责打扫房间卫生,项雪华负责厨房卫生,另外3人则负责厕所、卧室、客厅,“发现一个碗没洗就开始骂我们,一骂就是几分钟,全都是脏话。”而且练功没练好时,曹老板还会用手拍他们,“拍胸、拍背、拍腰,拍得半疼半疼的那种,但我弟弟他们都说疼。”

对于出走这几日,他直言“过得不行”,在路途中,他们除了想回贵州外,还想打电话给杂技学校的老师,“说(曹)老板(对他们)的情况,看老师怎么处理。”回来之后,高团长也让他们如实对警察说,但项雪华说,在派出所见到曹老板时,“他用那种很凶的眼神看着我们,在我们进去录口供时,他还故意说‘我平时有没有吼你们嘛?平时有没有骂你们嘛?’进去以后我们也不敢说,就只给警察说了他不给早饭吃。”

感觉被人利用当成赚钱工具

出来演出每人每月仅100元零花钱

每天辛苦演出挣钱,换来的却是各种责骂,这是4个孩子无法想通的。

项雪华告诉红星新闻记者,他们来成都演出是老师联系曹老板,高团长再把他们送过来的。他们最开始也不知道这些演出要给钱,后来演完第一场,他们看到有人把钱给曹老板,“之后每场都这样”。

4名未成年杂技演员在演出

项雪华算了一笔账,从4月22日来成都到5月1日,他们去了酒店庆典、喜/丧事的活动表演,“至少每天都有两场,如果是大活动,一场有3000多元,小活动也有1000多元。”而每场演出均由他们4人完成,“曹老板也会给高团长钱,但具体多少不清楚,高团长就说我们只是出来实习演出的。”对此,高文军也表示是有偿演出,“要收一点费用”。

但出来演出,他们每人每月仅有100元的零花钱。项雪华说,他们当时就觉得自己被人利用当成赚钱的工具,“感觉我们出来演出就是在帮他们赚钱,自己在外面挣5年钱都比帮他们挣5年强。”而据与高文军相熟的朋友介绍,学员实习演出的时间与回校学习时间“一半一半,半年演出、半年回校”。

红星新闻记者也从河北吴桥县教体局了解到,4名孩子出走失联事件发生后,吴桥县政府、县教体局专门成立专班调查组进行调查,目前正在调查中,“此事目前由魏校长(河北吴桥县职业教育中心校长)全权负责回复此事”。但红星新闻记者多次拨打魏校长电话,均处于无人接听或通话状态。记者又向其发送短信,截至发稿前也未获回复。

青年演员邢菲微博呼吁

青年演员呼吁:

给杂技演员多些保障

杂技演员二次就业,吃了重技巧轻文化的亏

作为学杂技出生的青年演员邢菲,5月7日晚也在微博上为出走的4位孩子发声,呼吁大众多多关注杂技行业,称杂技孩童们所经受的痛苦没经历过的人可能永远无法想象,稍微做得不好就会被老师拿藤条抽打或者体罚,“高跟鞋踹在我尾椎骨的滋味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她的同学就从13米没有防护的高空摔下来七窍流血。她认为,杂技作为我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行业的存在应该是为了传承中国传统艺术,而不该在剥夺了孩子受教育资格的基础上,还给孩子们的身心带来严重伤害,希望能给杂技演员多些保障。广大网友对此力挺,该微博也获得1.7亿阅读量。

据一位杂技演员介绍,杂技是一项非常辛苦的表演,“在日常练习中稍不注意就有可能断送自己的表演生涯。”杂技这一行也是“吃青春饭”,因为随着年龄的增长,演员因表演而累积下的伤病也越来越多,许多高难度动作无法完成,因此一般35岁就是杂技演员这行的极限。

而据新华视点此前报道,杂技演员的舞台生命很短,从七八岁开始训练,至少6年后才能登台演出,一般20多岁,最晚30岁就要告别舞台。江苏省杂技家协会副主席曹志龙此前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表示,练了几年基本功后,演员就被早早推上舞台进行专一化的演出,这往往会使演员变得被动,他们会因为某类节目的“不流行”而过早地离开舞台。在杂技演员的二次就业过程中,大部分人吃了重技巧轻文化的亏。

现在,回到老家的项雪华谈起自己在不考虑其他外部条件的情况下最想做什么?他说自己想当个厨师,“因为从小爸爸就教我做家务、做饭,这些我都会。”

而经历过这些之后,他的心理也发生了改变,“以前弟弟练功没练好我会去骂他,但现在我感觉,就像老板骂我们一样,他越骂我们,我们越怕,就越做不好,可能以后要跟祥子好好沟通,不骂他。”

(原题为《4名杂技学校孩子集体出走背后:学校一周吃一次肉,给人赚钱却吃不饱饭,感觉被利用》)

    责任编辑:陈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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