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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在时间里的母亲
原创 小昼 极昼工作室
文 | 徐巧丽
编辑 | 周航
深色的不锈钢杯子,放在圆桌上,被推来又扯去。两端角力的是罗长姐和她65岁的儿子祁才政。
“吃糖茶咯。”搪瓷杯推向他。祁才政从木头栅栏伸出泥垢黝黑的手,捏住杯子,喝了一口,推给罗长姐。
“还有,再喝一点。”视力模糊,罗长姐往杯里凑近瞧了瞧,又推给祁才政。许久,他又喝了一口。
“再喝一点。”罗长姐继续催促着。
金行征拍摄这一幕时,想起自己母亲的唠叨。几小时前,他也目睹了罗长姐制作这杯糖茶的过程,砍柴、烧水,细细地敲被冻住的蜂蜜,每一步都凝结着一个母亲深沉的爱。
1974年,祁才政在部队服役,患上乙型脑膜炎,精神失常,失去自理能力,忘记了所有家人。罗长姐将他带回家照顾。那年儿子23岁,发病时年轻有力的拳头悉数落在母亲身上,短短一个月,打断了罗长姐的右手,打瞎她的右眼。
海拔1400多米的山顶,罗长姐就这样照顾了儿子四十多年,哪怕她也知道,儿子一直没记起她。前几年,罗长姐老了,她又将这份责任托付给了孙媳妇刘文芳。
刘文芳喜欢穿艳丽的衣服,戴金色有造型的耳环,在大山里这是年轻姑娘的专属喜好。她说话细声细气,眼神中带有某种羞涩。现在,这个还算年轻的女人正在照顾老去的祁才政。
母亲节上映的纪录片《罗长姐》呈现了这家人的故事,以下是导演金行征的口述:
栅栏里的儿子
进到罗长姐家第一眼,我就被震撼了。儿子被困在一个栅栏里面,在那走来走去,走到一边,他会亲吻那块木头,走到另外一边,靠一下另一块木头。我当时就觉得是一种表达,在表达某种爱。但没人能懂他,罗长姐也不懂。
最早,没把他关起来的时候,他天天打人,跑出去能打八个,周围小孩都怕他,也没有了人来往。后来关到阳台上,栅栏不高,但军队的纪律就让他不会翻过去。没人打的时候,他就打自己,一般是右手打右脸,把满嘴的牙齿都打没了。
只有部队生活在他脑子里留下痕迹,他的战友过来看他,说说话,他会有反应。现在他还会突然唱起军歌,边唱边扇自己巴掌。早期他还会踢正步走,我去的时候已经不太会了,他也老了。
● 罗长姐给儿子喂饭。图源视觉中国
当年,他给军区的司令当警卫员。有次去执行一个重要的任务,执行完就得了脑膜炎。出事前一年,他刚订了婚。
罗长姐把他带回了家照顾,送饭给他吃,他会把饭倒翻,把碗打碎,你得重新给他打饭,洗澡也是,早几年就在罗长姐舀水的时候,儿子一拳把她眼睛给打瞎了。
罗长姐一直很细致,她喂儿子喝糖茶,用的不锈钢,因为搪瓷杯老是被打碎。她还知道给儿子加蜂蜜,要是在医院里,医生护士怎么可能一遍遍劝一个精神病人喝水?
那时候我就在想,一个母亲到底需不需要这么对待一个儿子?
其实我那次去湖北,本来想拍吊脚楼,有一对80岁的夫妻在那儿住了一辈子。包车司机很无聊,问我拍这种老人有什么意思,我说我是拍纪录片的。他告诉的我这里有个叫罗长姐的老人,还挺有名的,照顾儿子好多年。我说那就去看看呗,也是顺路。
到她家之后,我知道她是一个“全国道德模范”,但你能告诉我一个“全国道德模范”是什么样子的吗?那一天我就决定,要把这个故事拍下来。那是2015年8月22日,我记得很清楚。
一直拍到2017年2月份,去了11次,每次拍一个礼拜。那时候到宜昌还没高铁,动车要坐17个小时,到镇上还要坐面包车,山上还是泥路,海拔1400米左右,比山下冷很多。也没有邻居,隔得都很远。这山上我感觉只有他们一家人。
种土豆、种玉米、喂猪、杀猪,他们每天都很忙。除了盐、米之外,几乎都是自给自足,镇子隔得五六公里,基本不去买蔬菜。那边主食是当地特色的一种土豆,个头小小的、圆圆的。
但二儿子喜欢吃米饭,罗长姐就用米磨成粉,发酵,再放点糖蒸,那边叫粑粑,他最喜欢吃。还有土豆碾软了,浇上肉汤。他还喜欢吃豆腐,她就会给他准备这些。
大儿子没有什么主见,不会去挑战罗长姐。罗长姐就是这个家的精神支柱,也承担了所有付出。我去的那一年半,从来没看到大儿子和二儿子有什么交集,只有身份证上是一家人。大儿子就是喂猪、杀猪、卖猪,大儿媳种贝母草药。
一开始,罗长姐和丈夫一起照顾二儿子。关到阳台的想法就是她丈夫想出来的。我去拍摄的前几年,她丈夫被大女儿接去500米外的家住了,两人没了来往。罗长姐就自己一个人照顾二儿子。
● 打不到人的时候,祁才政就打自己。受访者供图
自然的轮回
罗长姐的孙媳妇刘文芳四十来岁,那天穿件粉红色的短袖。罗长姐和她在削土豆,孙媳妇手脚麻利,土豆不一会儿就削好了一个,罗长姐不紧不慢地削着,开口还比较谨慎:“我考虑了很久,我年纪也大了,我想把祁才政交待给你。我觉得你心好,这样对他也好。”
我听不懂她们的方言,拍摄回去后司机翻译给我,才知道原来是在“交权”。
● 罗长姐和孙媳妇刘文芳削土豆。图源视频截图
我去的前几个月,工地上放炮,把罗长姐的大孙子炸死了。早在两年前,罗长姐就把照顾二叔的任务给了大孙子。大孙子小时候和罗长姐生活过,跟发疯的二叔也有感情。罗长姐跟他说,“你能把饭捣得足够烂、软,我就放心了。”
大孙子死后,罗长姐又开始照顾儿子。她还觉得,自己的儿子是能治好的。我拍摄了这么久,从来没见到罗长姐崩溃过,她是很坚韧的一个人。
罗长姐娘家在离五峰不远的地方,叫火峰。她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就姓罗,因为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就“长姐、长姐”地叫,就叫罗长姐了。
她眼睛被儿子打瞎之后,年纪也大了,越来越看不见,肯定会想后路。为了二儿子,她把政府每年四五万的抚恤金存下来,哪一天谁愿意承担这个责任,她就把钱给谁。
“交权”那天,孙媳妇很沉默,嘴巴抿着,可能心里也有犹豫吧。我觉得,当罗长姐把任务交给她的时候,她就变成了下一个罗长姐。也有不一样的地方,罗长姐对儿子是有爱的,孙媳妇就是一个“好人”,如果我要拍第二部,以孙媳妇为题材,就叫“中国好人”。
儿子患脑膜炎的时候,罗长姐也是在孙媳妇这个年纪,四十多岁。如果说她们牺牲掉什么,应该是青春吧。农村人没什么爱好,但是孙媳妇是会打扮的,每天照顾二叔之前,她会对着镜子编麻花辫,金色的耳环随风荡漾。
在这里,我用了很多象征。早上起床,去地里干活,9点吃早餐,再去干农活,1点吃午餐,再去,5点吃晚饭,不断重复。重复构成了乡村生活的特质。春天埋下种子,秋天就结出果子,一遍遍轮回。还有他家的两头母猪,生小猪崽、长大。我第一天就想到动物性的母性和人性中的母性做对比。
她们和自然的联系是非常紧密的。罗长姐和我说,她在这里住了八十多年,就住在这么一个地方,哪一天哪只鸟飞过来她都知道。
光线与阴影
纪录片最后一个镜头是我准备关机收设备,无意中看到的。那天光线非常好,阳光下,孙媳妇披着艳丽的红色大衣,回屋子里换衣服,不一会儿她穿着一件更鲜艳的棉衣走了出来;而阴影里,罗长姐搀扶着门慢慢走回了自己的住处。
这个场景,是一种回归、传承。我当时拍到这个场景,就觉得找到结局了。
那是2017年2月份,罗长姐已经很老了。她把祁才政交给了孙媳妇。
祁才政是有反应的,罗长姐照顾了他四十多年,她和他之间是比较熟悉的。孙媳妇给他一碗饭,铁碗,他拿起来就砸地上了,孙媳妇就给他吃粑粑,他吃一半扔一半。一遍一遍拿,他喜欢吃,慢慢就不会拒绝了。就这样熟悉起来。
也有不一样的地方。早上给祁才政穿衣服,罗长姐会看着儿子,但孙媳妇穿的时候,木棍中间就用布盖着了。孙媳妇最大的困难是给他刮胡子、洗澡。还有三月份桃花开的时候他发病,捶啊打啊。她也被打过。
孙媳妇是很朴实的一个人,我们拍摄的时候,她就一直在劳作,不会想太多选择。孙媳妇又有了一个老公,是隔壁鹤峰县的。两人算是搭伙过日子,没有领结婚证。现在两个人一起照顾二叔。
很多人问我说,孙媳妇是不是被迫牺牲的,那天我就问了她,她也老了很多,还是穿着桃红色的衣服。她说,之前二叔病倒后,自己(前)老公“借”给了他当儿子,老公一直管着他。她现在是给老公完成爷爷奶奶的心愿。她会把他照顾好,管到百年归山。我觉得在她眼里,照顾他就是一种自然的责任。罗长姐现在已经完全不管儿子了,全交给刘文芳。
前两天,湖北宜昌的首映礼前一天,我去罗长姐家又待了一下午。罗长姐现在已经完全看不见,听也听不清了,走路也要人搀着,但是精神还是很好。
● 罗长姐和导演金行征。受访者供图
看到这样的故事,你对人生、人性会有更多理解。为什么一个母亲的爱是无限期的、永远的?祁才政60多岁了,罗长姐还是叫他“宝宝”,跟照顾一两岁的孩子是一样的。
我的画面大都是暗的,罗长姐一直在阴影中。因为她告诉我这么多年是很苦的,她没有一天开心过。这次我们很多人一起过去看望,坐在她旁边,给她拍照,罗长姐笑了起来,她显得异常开心。她的一生中,这很少见。
● 罗长姐孙媳妇接受导演采访,回答为何接下照料二叔的责任。
原标题:《困在时间里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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