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面展示晚年范·莫里森精神世界的两小时新作，非常反智

我先是注意到范·莫里森（Van Morrison）新专辑异乎寻常的超低评分，再去听的专辑。《滚石》给了两星，《Pitchfork》5.4分，《卫报》直接打到一星。

乐评人们尽情毒舌，对他冷嘲热讽，不过每篇文章都在适当处提醒读者，这张两个多小时的新作《Latest Record Project Volume 1》就音乐品质来说还挺不错。“音乐天赋和三观、思考力经常相违背”，76岁的范·莫里森成为一个活例。

《Pitchfork》给范·莫里森新专辑打了5.4分。

文艺工作者当中，我们对作家的要求最高，因为思想凝炼成文字，直接决定了文字的高度。而显然音符和语言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我们选择性地不计较瓦格纳的反犹态度，他的作品至今仍在音乐厅上演，二战后的欧洲国家尤其是法国却掀起过激烈的反思浪潮，亲近过纳粹的作家们被一一揪出。

当然，范·莫里森没有那么糟糕，他可不是个坏人，还挺像个英雄。他谁都不相信（尤其是政府），谁都嘲笑，把崇拜他的著名同行布鲁斯·斯普林斯汀、鲍勃·西格尔、U2等等一律称作“抄袭者”，在歌里指责他们“坑了我的歌/坑了我的词/坑了我的旋律”。

在民谣、摇滚、布鲁斯的世界里，范·莫里森通常被认为是智者、思考者、抗议者，阴谋论的集大成者，神秘的乡村隐居者，高超的乐队领袖、乐手和歌手。天长日久，他的追随者众。

范·莫里森是上世纪六十年代诞生的音乐传奇之一。1967年，他录了31首奇奇怪怪的歌拿去给唱片公司交差。这些平均长度一分钟的歌后来集结出版，奠定莫里森此后半个世纪的创作基调。年轻的莫里森天生具备一种无厘头的幽默感，什么都敢拿来唱。前五首歌的标题像一串香喷喷的烤鸡杂，《Twist and Shake》《Shake and Roll》《Stomp and Scream》《Scream and Holler》放到今天很可能被社交媒体捧红。这堆歌里夹了一首正经的情歌叫《Brown Eyed Girl》，又美又轻快，“Sha la la la la la”像雪碧的气泡和泳池碧水，顺理成章地杀进美国单曲排行榜前十。

北爱尔兰音乐人范·莫里森忽然变成乐坛香饽饽，古怪的天才一夜成名。他古怪到什么程度呢，《Here Comes Dumb George》这首歌的标题一共四个词，歌词也只有这四个词，他可以翻来覆去唱足80秒。

时间一晃来到2021年，这张28首歌的新专辑显示，当年的莫里森直接跳过半个世纪来到今天，观点依旧，天赋依旧，疯狂依旧，老去的只有皮囊。

“你们听到我最新的录音计划了吗？”（《Latest Record Project》）里不仅再次出现“Sha la la la”，还有他标志性地重复——这句词他总共唱了12遍。

乐评人们纷纷打趣他。有一则形容很好笑，说听这张专辑的感觉就好像回父母家吃饭，同座的还有一位以偏激啰嗦著称的老邻居。他的那套阴谋论你从小听到大，听到耳朵起茧。但你离家已久，他的滔滔不绝倒还让你觉得亲切，况且这位邻居的口才不差，知识渊博，虽然思想荒谬，听听倒也有趣。

这张专辑可以看作老年莫里森的思想合辑。他反复强调对主流媒体的恶感，认为他们全都受命于影子政府。他也反对社交媒体（《Why Are You on Facebook》），声称使用者都是傻子，奉劝他们去过真正的生活。他讨厌如今流行的音乐，“今天的音乐听起来全都很可怕，因为它们都是电脑做出来的”（《Where Have All the Rebels Gone?》）。连医生他都不放过，莫里森认为那些所谓医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瞎说什么（《Psychoanalysts' Ball》）。要分割他财产的前妻更加不能被原谅，“给她100万欧元/她还觉得不够/为啥她仍然年轻力壮/却懒惰到不想出去工作”（《No Good Deed Goes Unpunished》）。

莫里森一向是各种阴谋论的拥趸。他斥责疫情期间政府的封闭措施，对开不成演唱会愤愤不平。戴口罩和社交距离是对他自由的侵犯，科学甚至疫情都是骗人的东西。很显然，莫里森并未意识到他的怀疑和反抗精神或许来自他唯我独尊的优越感。对他来讲，禁演破坏了他的“自由”，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都应当立即废止。

《Western Man》里，他流露出危险的民粹主义思想。“毫无计划的西方人/你们太过自满/又失于自信/让他人偷走你们的劳动果实”。与此伴生的是某种常见的被害妄想。“你必须事事小心/当心祸从口出”“我是一个被盯上的人”。这些歌词出自新专辑，而专辑的发行者索尼是一间跨国公司，不仅经营音乐生意，还拥有银行和保险业。很难想象，莫里森尽情流露的孤家寡人之感从何而来。

如果这一切还不能说服你，莫里森有一个终极杀手锏。他会告诉你，你不同意他的观点只是因为嫉妒，“我可不像你们/是这个系统的奴隶”。

在否认疫情、反对疫情期间社交隔离这一点上，范·莫里森倒真是个孤家寡人。西方音乐大咖里，与他观点一致的同仁只有一位——艾瑞克·克莱普顿（Eric Clapton）。

音乐和思想，终究还是很难泾渭分明地区别对待。在这张全面展示范·莫里森精神世界的作品中，他显示出怨天怨地、自私偏狭的人格特征。年轻时尚有青春的愉悦冲淡，年老之后无处遁藏。岁月没让他积累智慧，反而把它们消耗殆尽。

不听歌词的话，他的音乐仍旧不错。莫里森嗓音的衰老程度非常低，听他唱歌是乐事。两个多小时乡村布鲁斯的音乐听不出苦涩，莫里森的思想已经和他的音乐浑然一体，无论歌词如何大放厥词，都不会影响他和乐队奏出美妙的音乐。他们具有职业音乐人的素养，已经能够跳脱“思想”，忠于职守地召唤出直接与心灵对话的精灵。

只是这样一个活的传奇，还值得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