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名学生在炸弹声中倒下：“后驻军时代”阿富汗还有和平吗

5月8日下午，袭击事件频发的阿富汗，再次爆发了令人心碎的惨剧。

当地时间下午4时30分左右，位于首都喀布尔西部的萨耶德·舒哈达高中，到了女学生课程结束（该校实行男女学生轮流上课的机制）后的放学时间。就在此时，门口的汽车炸弹突然被引爆。当惊恐中的学生们纷纷冲出学校时，另外两枚炸弹也旋即爆炸。尖叫声、爆炸声、流血场面......未经世事的幸存学生回忆起来，仍心有余悸。

尽管近期阿富汗恐袭事件多发，但8日下午的这次袭击引发了国际社会的格外关注：死伤人数触目惊心（目前造成至少85人死亡、超过150人受伤），死伤者多为正值花样年华的女学生。事发第二天，第一批死者家属强忍悲痛，在喀布尔烈士公墓亲手安葬这些离开人世的年轻学生，场面令人动容。

5月9日，第一批袭击死难者家属亲手安葬遇难的亲人。

又一次恐袭：此时此地，惨剧缘何多发？

袭击发生后，主要国际组织和各国政府均对这一事件予以谴责。由于目前没有任何个人或组织宣布对此次袭击事件负责，此次恐怖袭击的真正目标依旧不得而知，但事发地所在的达斯特巴奇地区，却不能不引起国际社会的关注和猜测。这里大约95%的居民为哈扎里少数族裔，主要是什叶派穆斯林，因此长期成为逊尼派伊斯兰激进分子的袭击目标。

值得注意的是，除了此次事件，该地区2016年、2018年、2020年也曾发生恐袭事件，且均发生在人员密集的教育机构，受害者不乏妇女和儿童。极端组织“伊斯兰国”更是公开宣布对2018年8月的自杀式炸弹袭击负责。极端宗教意识形态驱使下，逊尼派伊斯兰激进分子不仅仇视什叶派穆斯林，更警惕女性接受学校世俗教育。因此近年来喀布尔的重大恐袭事件多发于该地区，也颇受国际社会关注。

在一个恐怖袭击多发、当地政府理应高度警觉的地区，相关袭击事件频率如此之高，伤害程度如此剧烈，近年来更是有不减反增的趋势。对此，死难者家属在悲痛中说出了众多阿富汗民众的心声：恐袭不绝、惨剧不断的原因，在于阿富汗政府和西方国家长期以来无法结束暴力，尤其是持续不断的内战。

美国和北约近日宣布完全从阿富汗撤军，更是成为阿富汗近期局势波动的催化剂。

4月28日，美国总统拜登发表上任以来对美国国会参众两院的首次演说，重申了自己在4月14日宣布的5月1日开始从阿富汗撤军这一决定。这一颇为突然的决定，牵动了阿富汗各方和国际社会的神经。

4月14日，美国总统拜登宣布美军将完全撤离阿富汗，向国际社会投下“震撼弹”。

阿富汗各方与国际社会对于撤军消息的反应，也预示了阿富汗近期的局势难以平静：对于白宫的决定，美国军方和国会议员均担忧塔利班东山再起、重新掌权，令阿富汗现有重建成果（包括妇女权利和公民社会建设）毁于一旦，而不少阿富汗人甚至会有生命危险；不少国家呼吁外国军队以负责任的方式撤离，避免阿富汗出现权力真空、重回内战、给阿富汗民众带来更多动荡与苦难。

而塔利班对于美国撤军的态度截然相反，进一步引发各界对于其策划系列恐怖袭击的怀疑。塔利班发言人扎比乌拉·穆贾希德指出，此举违反了2020年2月底上一届美国政府与塔利班在卡塔尔首都多哈签署的和平协议，未能如期在5月1日前撤出驻阿美军，导致阿富汗现存问题恶化，因此“不遵守协议的一方将要承担责任”。此外，塔利班更是发出警告，不再遵守不攻击外国军队的协议。

作为当事方之一，阿富汗政府对于美国的决定最为关切。

尽管阿富汗总统加尼表示尊重美国的撤军决定，强调阿富汗国防与安全部队完全有能力捍卫本国及人民，但国民议会人民院议长拉赫马尼直言“国际部队目前从阿富汗撤军的条件还不成熟”。阿政府相关人士也表达了对于本国局势恶化、甚至陷入内战的担忧。美军撤退行动开始前后的一系列袭击事件，证明阿政府绝非杞人忧天。

恐怖袭击的阴影挥之不去，一幕幕伤亡惨剧接连上演。无辜平民一再遭遇苦难的背后，则是整个国际社会都颇为牵挂的阿富汗局势：这个被战火摧残了20年的国家，何时才能实现和平？

各方博弈加剧，“后驻军时代”阿富汗还有和平吗？

自美国总统拜登4月14日宣布撤军以来，阿富汗安全局势更加严峻，且呈现出新的特征。一方面，各类袭击显著增多，且从过去主要针对政府目标，扩大为针对平民和民用设施，死亡人数也显著增加（从5月1日的油罐车爆炸事故，到8日的高压电塔炸毁事件，莫不如是）。据美国《纽约时报》统计，4月30日至5月6日，阿富汗有44名平民在袭击中遇难，是半年来遇袭死亡人数最多的一周。

另一方面，塔利班也在战场上加强了对阿富汗政府军的攻势，军事冲突大为升级。阿富汗代理国防部长亚辛·齐亚5月8日坦承，近日塔利班在加兹尼省、瓦尔达克省、巴格兰省和赫尔曼德省等地对政府军发起攻击，并一度占领了6个省的战略要地。虽然阿政府与塔利班就交火中的人员伤亡和投降数字说法不一、互相驳斥，但当地居民和观察人士均已感受到军事冲突的显著加剧。

分析人指出，尽管美国和塔利班签署了和平协议，也促成了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于2020年9月开始的多哈和平谈判，但并未解决阿富汗内部矛盾。随着外国军队的撤出，阿政府与塔利班的力量平衡随之改变，在原有秩序的瓦解之后，新秩序又难以迅速建立，这种“真空”状态刺激了极端恐怖势力，加强了各种政治力量浑水摸鱼的企图。

“后驻军时代”，阿富汗和平进程的关键，在于阿富汗政府能否稳定局势、维持秩序。外国军队离开后，阿富汗政府是否具备足够的相应能力，成为阿国内外各界人士对于和平进程前景的顾虑所在。

自20年前军事介入阿富汗以来，美国和北约便致力于阿国防与安全能力建设，以实现阿政府日后独立保卫国家，为美国全身而退做好准备。20年来，美国为阿富汗政府军和警察的装备、武器和训练投入超过700亿美元，甚至多次与阿政府军联合作战、助其在实战中提升，但成效显然极不理想。

据《纽约时报》报道，由于阿富汗政府军中腐败盛行，美国军方提供的武器装备往往还没到达阿政府军基层部队，便不知所终；驻军坎大哈省的阿政府军少将阿布杜尔·纳西尔·哈克马勒更是直言“多数士兵的工资进入了军长和国防部那些人的口袋”。

由于收入低、危险高、代价大，阿富汗政府军和警察面临着人员不足、招募不力的窘境；长期以来，反塔利班的阿富汗北部地区是阿国防与安全部队的主要兵源，但据当地官员表示，如今该地区的募兵数量在一年之内便从每月3000人暴跌至500人；尽管官方数据显示阿富汗政府武装总兵力为35万，数量上近乎塔利班武装的两倍，但不少基层单位为了多领“人头费”，虚报情况严重，实际人数大约仅为纸面数量的一半；

在此情况下，阿政府军和警察的士气下滑严重，凝聚力极弱；美国西点军校反恐中心在今年1月发布的报告中指出，阿政府军对于其控制地区的实际掌控力极低，基层部队由于自主权缺失，作战热情和动力不足；政府军年均人员流失比例达到30%，而2020年阿政府军和警察中的逃兵比例更是分别达到66%和73%；开小差、逃跑等情况在阿国防与安全部队中早已屡见不鲜。

正因为如此，国际社会对于阿政府独自维护本国秩序的能力并无信心。英国路透社甚至发文表示，6000名美国政府承包商的撤离便足以摧毁阿政府军。没有美国直升机在头顶巡逻，越来越多的阿政府基层军官和警察对自己的工作失去信心，纷纷选择辞职。

此外，阿富汗政府与塔利班的互信基础进一步丧失，和平谈判前景愈发不乐观。

多年来阿政府与塔利班彼此缺乏信任。阿政府至今没有清楚表明其具体计划和安排，只是要求塔利班在停止军事行动、释放俘虏等问题上先采取行动；而塔利班的表态也不明确，尚未愿意与阿富汗政府作出实质性妥协。

2020年9月，阿政府与塔利班代表开始在多哈进行和平谈判。

随着美国政府宣布无条件撤军，阿政府也失去了与塔利班谈判的重要筹码。这不仅意味着阿政府的武装战斗力大为削弱，更给予塔利班足够的理由，公开撕毁去年与美国的和平协议。塔利班不仅拒绝参加原计划4月在伊斯坦布尔举行的和平协议，并扬言放弃履行其限制“基地”等极端组织在阿境内行动的义务。

一旦阿富汗的权力真空再次对各路极端势力开放，阿富汗陷入全面内战绝非不可能的场景。届时，阿政府、塔利班、“伊斯兰国”等各路势力在境内不同地区互相厮杀，辛苦建立的秩序将荡然无存，更多阿富汗民众的家园将被战火摧毁。而整个国家的发展希望，也将彻底淹没在战争阴影之中。

一次针对中学的汽车炸弹袭击，如果不能引起阿富汗和整个国际社会更大的重视，毁掉的将不只是当地众多家庭的未来，更是一个国家的未来。

（胡毓堃，中国翻译协会会员、国际政治观察分析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