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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分享|厌工的记者,与淡定的小说家

2021-05-17 21:5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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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欧阳诗蕾 GQ报道

大家好,这里分享编辑们对当代生活的一种观察。这周一,我们发表了报道,讲述福建阳春村村民追索章公祖师像的历程,也是人如何追寻神之踪迹的故事。编辑欧阳诗蕾写了一些报道稿件之外的事情,或许可以作为番外篇。

···············

把自己作为方法

好吧,我坦白。

这一次,去福建阳春村采访章公祖师追索案,我是和小说家陈思安一起去的。和春日结游搭不上边,我每一次出差都在专心致志愁稿子。进村路上,陈思安开车,我坐在副驾,在颠簸里打开电脑打字——赶另外两篇稿件的工作。

“这个世界真的需要这么多稿子吗?”她疑惑地望着我。

十多年前,陈思安和某NGO去一个山东村子,当时村里来了奇怪的传教士。听到我要去闽中山村采访一尊肉身佛像的追索时,思安自荐当司机,不打扰我采访,她自己去山里转。我们因为我19岁实习的一篇稿子(她因此认定我善良)而成为朋友,她把稿子改编成全新话剧《在荒野》,在剧里以我为原型设置了一位叫“石磊”的社会新闻男记者角色。当我看到剧本中石磊被采访对象猛踹脑袋时,瞳孔一震。

葫芦岩上圣泉寺,红脸陈公祖师、白瓷菩萨,和吸吸果冻爽。

出差路上,我为一堆工作发愁时,陈思安专心研究着山里各式的云。她最近在写新的话剧剧本和电影剧本、译书。我一直觉得她的工作很有意思:职业小说家,新书《活食》里有藏不住的聪明,而作者本人又不把这聪明当回事。她在父母“别把爱好当职业”的建议下读了四年法学,毕业后又从头学戏剧知识写话剧,26岁从无国界医生辞职后全职写作。

从去年开始,我只要一坐在书桌前,就像一个被压扁得随时要蹦出去的弹簧。同事说我“人一会儿就跑没影了”。我想过,是不是每天喝太多咖啡以至于坐不住,或者,人在健康和多动症之间还存在哪些可能?

“你可能只是不安,二十六七八本身就是一个难熬的年纪。”朋友张之琪安抚了我几个小时,她在28岁辞职,全职做播客《随机波动》,“工作几年,往上往下都难,要做很多现实生活的选择,是年龄阶段的问题,人会有不安的。”

出差中,思安有多淡定、舒展,我就多不安。有时我想,思安来写稿,肯定比我写合适,她因艾滋患者送药的新闻做过话剧,因妻子追凶的报道写过一个短篇小说。以前我们讲到一些有趣的新闻时,她总憋个几秒,“现实太有意思了,小说的想象力还是太有限了。”

“那你把自己作为方法,”我板着脸,“别写剧本了,来当记者吧。”

山中新世界

闽中多山,水烟像从山腰上长出来的,一絮一絮缠着山,延绵的丘陵被云揉成一大团纱幔。“云山雾罩藏神仙。”陈思安开车,脱口而出。

从三明市到永安市启程,我们跟着范丁宝律师一起进村。我对进村采访心里没底,去年12月起每次和村里约访,都得到一个委婉而含糊的回答。到福建后,我也不确定林开望是否答应了采访。范律师笑脸盈盈,福建本地人,待人和气,作为这个知名国际文物追索案的律师团所选择的当地律师,他在当地的行业地位从他的律师事务所地点便可见——就在永安市法院的对面。

在村委会,几位林大哥等候着律师和外地记者的到来。我走进大厅,大厅显示屏就蹦出了我的脑袋和几排字:第几次来,目测性别,系统猜测年龄是多少。“我们现在是数字乡村。为了保护大家隐私,我们没和公安数据联网。”一位林大哥说。

阳春村村委会的访客们,单人照与合影。

范律师工作结束后,一桌子林先生请范律师吃饭,待客之道是把我们也请去一起吃饭,村里很实在,大家真的在闷头吃饭。范律师语气乐观地介绍着案子,而一桌子林大哥中,有微妙的权力移动:谁来沏茶,谁先说话,谁沉默……最后话头到了我这儿,我又开始第四次具体介绍自己的来意。林大哥们咀嚼般念着我所在杂志的名字里那两个英文字母,“G,Q?”

九位林大哥轮流问我问题,我一一回答。思安后来和我回味这个场景,说像一幕话剧,大家忽然拿起腔调,连神色语气也变了,展开了一场面向我的表演。当我回答了20多分钟,奔波采访一天的我声音都哑了时,思安不再安静,我们一起介绍《智族GQ》是什么样的杂志,这次采访是干什么,没有恶意,最后精疲力尽。

这一场问与答的最终结果是,林开望建议村支书林文裕第二天上午接受我的采访,但没人给出具体的时间和地点。我追问林开望下午能否接受采访,林开望“唔”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第二天清晨.林文裕早起后便走去普照堂前站候。他特意把和我的会面选在了普照堂前,村中要事都在普照堂的大宗祠里商议,站在神灵和祖宗前。他没有和我说,也没和任何人说,他就这么安静站着,一直等到我们的出现。我开始采访,思安便自己去山上一个一个祠堂里转。

这天的林文裕状态很好。“欧阳记者,我们不是对你有怀疑。”他像在为昨天的态度道歉,身边围着一只小狗,叫小灰,一岁了。这个早上,他像换了一个人,或说回到了他本来的状态。我明白村里对采访的慎重,以前有村民在采访中描述不精准、经过外国媒体的翻译,成了佛像持有者的法庭证据。那件事后,村里所有采访都由一位特定的林先生发言。

村里又来了新菩萨,在水库一端,低眉慈望人间。

几位林大哥的讲述是相似的,很多感恩,很多期待,说追寻章公的一路得到多少人的帮助,又如何在一个个艰难时刻天降贵人,尤其是荷兰赴约的一程。可是,为什么去一趟荷兰这么艰难,为什么大家需要这么多的帮助?村里极静,偶有鸡鸣,林文裕说话时,我听得清脚底石板下的水流声。他说,我们脚下这块原本是水田,他小时候没事时,就来水田帮忙除杂草。

村中这一条河,流去县城里。为了保护县城水源,村里没有发展工业和养殖业,只能继续种茶,留不住年轻人。当然村民们有自己的解释,这是保护环境,长远看是好事。

林文裕讲着上世纪80年代章公正月出游的盛况时,一辆大田县车牌的车开到普照堂前,车里人举起手机对着普照堂和章公木身拍来拍去。“他们是为章公来的。”林文裕对我说。当几位新客朝他笔直走来时,林文裕微笑望着他们,准备好解答关于章公的问题。一位男士大声问,“请问村里那个风车在哪里呀?我们想去拍照!”

指路后,他依然满意又谦逊地望着车离去的背影,说,“等章公回来了,还会有更多人来。”

葫芦岩上藏神仙

对外人来说,进村后,有一些需要重新梳理的日常逻辑。

比如口语的可信程度。当林文裕采访结束要离开时,我恳请他提醒林开望下午的采访,“他说了会来呀。”林文裕不明白我在担心什么。我说,他只是“唔”了一声。“他说来,就会来的。”林文裕手一摆,走了。

比如手机定位的准确程度。每次我问具体采访地址,都会收到一个显示“阳春村”的全村地图。约见面似乎不用说时间和位置,好像这里有足够时间和信任给人去相遇。那个下午,“唔”一声答应了采访的林开望也没和我说,他就直接站在一条我必经的山路等着,一直等到我出现。

“村里是不会迷路的,因为只有一条路。”思安边开车边说。进出村路上,我想着前一天采访中村民们的话,思安想着1995年到底是谁偷了章公,“躲过了破四旧都躲不过贼,如果破四旧时,不是一群乡绅们守住了,那章公早就被毁了,和千千万万的菩萨一样。”

夕阳中,葫芦岩半山腰上,村里来的新菩萨面对万丈红霞,缓缓沉入暮色,只留下一个高大背影。我们出村路过砖厂,思安开车,说,“你没发现,他们觉得章公有能和任何人产生情感联系的能力,包括你,还有我。”

摄像头与佛音广播环绕的圣泉寺,寺前的炮竹灰烬还未清理。

2015年,章公在匈牙利重现,那年有好几波的章公新闻报道热。那时我刚大学毕业,21岁,去少林寺出差,找不到愿意接受采访的人,而编辑不让我回来。最后我找到一位退隐高僧传说的天涯帖子,去嵩山背面的寺庙找那位僧人。人在生理期,爬山爬得快断气时,却走进了仙境一样奔腾的云海里。那些稿子已经无迹可寻了,我记得山上那个凉到人发寒的大殿,我坐在殿內等了很久很久,等那位同意见我的师父的出现。

接下来六年,我断断续续看到章公追索的进展,我不明白,村民们这么多年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件事,为什么一定要不计代价把章公追回来?

“欧阳记者,你明白,这个不能写进去的啊。”每位林大哥和我说完一些事后,就补充这句,再展开一个不可拒绝的理由。嗯嗯,我点头,我明白。

采访中,他们的讲述方式总是充满了希望,当然有失望,但什么都摧毁不了他们那一种希望。村民们身上没有不安,我很羡慕,他们似乎有一个非常强大的寄托,那个寄托足以让他们消解和应对这世上所有的幸与不幸。“欧阳记者,你能相信吗?”林明照每讲完一件事,都眼神明亮地问我。

思安去泉州后,我从县城进村便成了问题。考虑到采访对象时间,我要在晚上进村,每次都给朋友发车牌号。约访还是为难,哪怕面对面开始采访时,我也常需要再解释40分钟,直到对方同意我录音(而我已筋疲力尽)。有天的采访三次被延期,我背着电脑充电线在大田县走来走去地等待,当走到菜市场要过马路时,忽然一个很微妙的瞬间——人在长期压力、亲密关系中会变形,大概一两年里,有时我自己都看不清自己的样子,任由他人阐释和描述。

但那个瞬间,我忽然感觉到了我自己,平静、疲惫、自由,我本来的样子。

章公和村民之间的这种联系会持续多久呢?最后出村路上,我走了半个小时山路,路边全是树,发现一根撑直了电线的竹子,钢筋水泥的电线杆断在一旁。我站了一会儿,想自己对都市生活里“现代”“先进”“高效”的一切是否过于信任?

村里有大片竹山,炒笋鲜美。

整个出差里,葫芦岩的下午非常梦幻。在山顶,供放着陈公像的圣泉寺旁,我和思安在车里休息,我们并不知道林开望在半山腰上等我们,也不知道半个小时后我们下山将遇到他。车里放着万青的新专辑,董亚千唱新语言、旧语言、电子荒原,我们聊歌词,聊动向,聊着一些媒体议程设置里的悬浮世界。当我要继续开口,忽然对自己将说的话感到厌倦。

那些聪明的话、精巧的句子,失去了意义。山上竹子茂密,生命像村民般质朴、饱满、坚韧。思安入睡,开始做梦,我放空,我们不再说话,和树、陈公、吸吸果冻,一起成为葫芦岩安静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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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编辑分享|厌工的记者,与淡定的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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