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奕华的《恨嫁家族》里看到和看不到的

        上海文化广场首演《恨嫁家族》5月1日这晚几乎座无虚席，环顾四周密匝匝的人头，不用提，其中绝大部分应该都是导演林奕华的拥趸。

        这是不是（又）一部时下流行的关于剩女/结婚狂的讽刺剧？是对城市背景下性别政治题材永不厌倦的再读解？抛开明星领衔和名著翻改，非常林奕华这次又将要讨论的议题伸向了哪里？翻开场刊，导演在访谈里交待，《恨嫁家族》是出残酷悲喜剧。

        开幕前全场灯光熄灭，再亮灯，首先见到舞台上的搭景——空台加上孤零零几排靠背椅——简化到最少，伴随着家族中母亲的角色以述说灵媒故事的独角戏登场，所有视觉细节都在灯光的照顾下集中在演员身上，几分钟的时间，已成功地在广阔的剧场空间里营造出一种令人紧张的诡异气氛，同时也迅速奉献了整出戏的金句：在爱恨交织中卸下面具，“锁住对方的眼睛、看透对方的心”。

        布景简单，可显然林奕华不甘心只排演一部交织爱恨的女性小品，更套用了一个炫目架构去包装，于是每个分场或片段间的间隔，都安排演员在台上巡游或跑来跑去，或作现代舞式的穿梭，有时呐喊，有时又做出受不了生活压力般的肢体扭曲，甚至直接把各时代的流行歌曲（ 《死了都要爱》 《外面的世界》 ）变奏唱出来。

        在这种有时近乎抽象、形体剧场的形式和基调下，破碎家庭阴影下长大的四姐妹的故事依次展开，大姐是无情的女强人，二妹是任性的婊子，三妹是把自己锁进书里的宅女，四妹是早早嫁人的莲花般的精灵。

        无疑编剧黄咏诗在《恨嫁家族》里足以显露她的才能，她写的对白充满张力和暗涌。但观剧总需要有些情节发展令观众产生追看的意欲，有人物性格自身成立。豪门古堡、核弹原料、天体、立体书、wifi甚至湿婆神，剧情简直被过多的意象牵扯住，而单场两位主角的对话总是在交待角色的身份和背景，以及过去发生的事情，似乎迟迟难以向前推进。说回人物，也只能通过角色间互相的陈述一次次确认彼此的性格，而不是由他们自身的的表情、动作和语言带出。

        但可能剧本真的有些问题。本身这是一个可以让一众角色尽情发挥演技实力的群戏，显然大部分演员的全程投入也是亮点，可是剧情发展到主角大姐事故频发的婚礼前夜就忽然泄了气，开始失去方向兼夹重复，编剧要安排十三个角色且人人有戏感觉力不从心。真有必要添加这么多枝节去覆盖戏剧要讨论的议题吗？避雨的人（小偷）对这剧的布局究竟起到什么作用？女管家的角色为什么要由一位男演员担任？把呱噪的闺蜜角色完全删去，戏仍可照样演下去。

        问题出在回归到《恨嫁家族》原本要讨论的主题，似乎在顾左右而言他的戏剧冲突中没有得到认真的思考和回答。

        在“疯狂才是正常，正常才是疯狂”的时代社会氛围下，为什么“恨”，又为什么要“嫁”，如何在恨里寻找嫁的动机，又如何在嫁的动作里化解恨的原因。

        从剧里，观众看到了，是因为对于爱的失望，母亲疯了/装疯，大姐不敢爱，二妹连自己都不爱，三妹不会爱，四妹假装有爱，大家都陷入了“恨”的境地。

        而难以跳出俗套的，到剧终化解这“恨”，最后倚赖的是对四姐妹付出真心的女管家，使大姐开始恋爱的“明亮的”新郎，用心去感受音乐的中提琴手（即使他们在别人的眼里是不被认同的“佣人”、“没有来头的小开”、“没有带乐器的不认识的人”），归根到底，倚赖的是卸下面具，倚赖的是“爱”。

        但，这又与“嫁”有什么关系呢？又如何解释这套戏的英文名 《I Hate Therefore I Marry（我恨故我嫁）》 呢？甚至为什么整部戏会是围绕着大姐要出嫁这个核心情节展开呢（事实上，以大姐被赋予的性格，她是会在怎样的情境下在故事的开端就如此接近婚姻这回事呢）？

        再度翻开场刊，导演解释说：“恨”其实就是害怕不被认同、害怕被拒绝，“嫁”就是“自我”成长成熟到为获取认同而一定程度上适当“放弃自我”的过程。没有人不“恨嫁”，只是对象有别，可以是一个人，也可以是权力象征。

        原来林奕华的答案这么灰心！“一颗是你的乳齿，一颗是我的智慧齿。从今以后，你带着我的智慧，我带着你的天真，我们一起走下去。”这样貌似甜蜜的结局在他看来远远不是“恨”的终结，而是“智慧”加上“天真”的一拍即合自欺欺人。

        可是这些关于主题的解读都是在戏剧中看不到的。完场谢幕时，角色们齐齐站在台中间接受观众的掌声，他们三个小时的尽情表演留下来更多的是未解决的疑问。也许林奕华的观念先行和言在戏外正是他那些热心买票积极捧场的粉丝一贯欣赏和一早预期的。